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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闭症患儿阿福爸爸:捡起那朵蔷薇,从此不漂泊流离
没人会记得这一朵蔷薇/也许她从此就漂泊流离/要不是我从路边捡起/送与了你。---艾米莉狄金森
阿福是父亲洪波的那朵蔷薇。和女诗人狄金森一样,他是一位自闭症患者。
在2015年初上海的一场慈善拍卖活动中,国画《十里荷花香》拍出28万高价。这幅画作笔法娴熟,若介绍它出自一位9龄儿童之手,人们或许会惊叹作者“早慧”,但如果介绍更详细些,比如:作者是一位4岁才会说第一个单词,自闭程度重、智商较低的自闭症儿童,这一切恐怕就只有“奇迹”可形容-----洪波是奇迹的创造者。
2月23日,洪波夫妇带着阿福、小象从老家浙江临海回到上海。两个孩子跟着父母重游了临海三井巷洪宅,三百多年的老府第,建筑在太平天国、和文革时期被毁,如今已经墙壁荒芜茅草重生。
阿福还不太懂这些,这是他第一次在父亲的家乡过年。
曾经:“对整个世界感到幻灭”
阿福是在两岁多时被诊断为“自闭症”。当同龄小朋友能完整说一句话时,他还是沉默地没有一丝要说话的迹象。
当洪波注意到他的一些“怪”动作:比如喜欢踮着脚走路,乐此不疲地旋转一些圆形的物品,甚至头随着电风扇转动的节奏一起转动时,他感觉“情况不对劲了”。
夫妇俩带着孩子跑遍了上海的大医院,因为孩子不满三岁,多数医生没有给出明确的诊断。只有一位医生告诉他们,“我不给你写诊断书,但你的小孩应该是自闭症。”
那是2008年。在一部翻译作品的序中,洪波形容当时的境况是,“忧惧之年,家国都在经历一场天塌地陷的地震。为父之痛,莫过于此”。
有统计显示,中国有160万以上的自闭症患者。自闭症通常伴随终身,难以治愈。
阿福出生的2006年,32岁的洪波正是上海一家日企的翻译,事业处于上升期,工作稳定待遇优渥。作为90年代分配到上海工作的大学生,他抓住了房地产最早的春天,在外环内不错的地段购入一套住房,有了私家车,过着这座城市标准的中产生活。
成长于诗书世家的洪波对即将出生的孩子有许多期望。阿福还在妈妈肚子里时,洪波就给他念诗词做胎教。他还有一个大气的名字叫“洪禹轩”,“大禹治水的禹,气宇轩昂的轩”。
“自闭症”的诊断就像是命运的裁决,许多门关上了。有一阵子,洪波甚至无法直视邻居的目光。他们家住11楼,为了躲避与众人同乘电梯的尴尬,他宁愿爬楼。他甚至想过“选一个无痛苦的方式和阿福同归于尽。”
这是一位痛苦而绝望的父亲的心声,“一周之内,我的体重骤减十斤,感觉自己犹如一头垂垂老矣的骆驼,踟蹰荒漠,背上再压一根稻草就会轰然垮下,对整个世界,感到幻灭。”
在黯淡的低谷,日本母亲明石洋子和她写作的《与自闭症儿子同行》成为洪波的明灯。在书中,明石洋子讲述她坚持不懈地对重度智障、自闭症儿子明石彻之进行康复训练,使其成功一次性通过公务员考试的经历。如今,彻之已经在日本川崎市公务员岗位上工作了20余年。2012年底,明石洋子荣获日本年度社会福祉事业最高奖项——厚生大臣奖。
机缘之下,学日语出身的洪波参与本书的翻译,并在翻译中愈加坚定:要让阿福融入社会,过正常的社区生活。
阿福六岁时画的银杏叶落蛛网图。现在:“改变能改变的”
直到四岁,阿福才会开口说第一个单词,尽管不是和普通小孩一样,叫“爸爸,妈妈”,但当他指着小区水池里说“鱼”时,洪波激动坏了。
“普通小孩的底线可能就是阿福的天花板”,洪波说,他接受不完美、残缺以至残酷的现实,“改变能改变的”。
第一个改变就是名字。
对阿福来说,“洪禹轩”显得复杂而陌生。洪波和妻子到派出所把名字替换成“洪福”,从此阿福就是阿福。
阿福或许不如“洪禹轩”被期待的那样聪慧,但他颇有运动天赋,游泳、滑冰、羽毛球都表现不赖。这也是洪波的一个“小技巧”,阿福多动,精力旺盛,晚上不休息爱闹。“我们就以静制动,往这方面发展,他现在每天都游泳,花样滑冰,消耗能量后晚上睡眠就很好。”
不管哪项活动,洪波都是忠实的陪伴者。他随身携带一台十几年前生产的老式手机,非智能,微信、微博都上不了。“就怕带孩子分心”。
自闭症孩子很难找到兴趣相投的持久玩伴。还好,弟弟小象在2010年“像一个快乐的小精灵”降临这个家庭。再为人父的洪波也“一改往日沉郁的性格,成天幽默得像山田洋次笔下的寅次郎。”
起名“小象”是因为“象是最能负重的动物”如今,兄弟俩是最亲密的玩伴。
洪波已经从工作中淡出,他现在是全职父亲,一个月短则两三天,长则一周用来做翻译,剩下的时间都是陪孩子。
自闭症儿童多数对陌生环境、声音敏感,恐惧,他们可能表现失控。对于阿福来说,“理发”和“乘公共交通”是两大挑战。
为此,洪波收集了报纸上所有的剪发照片,“你看,日本首相也要理发,所以人都要理发。”洪波说,他要做的是把这种陌生环境翻译成阿福能听懂的语言。
找一家合适的理发店也不是一件易事,洪波跑遍了小区周边的理发店,要找一家“耐心且有亲和力的”。他会逐个向理发师解释阿福的状况,希望在他的孩子表现好时递上一颗糖,在剪发的每个阶段拍照留底,以便在回家后反复给孩子温习“理发”的概念。
选中的一家叫“小朋友”的前国营理发店,理发师傅年龄虽大却是一副笑眯眯的娃娃脸。让洪波欣慰的是,阿福现在“已经很享受理发的过程了。”
自闭症孩子的时间和空间概念模糊,在洪波看来,对他们的规律,规则教育很重要。小到应该在书桌上做作业,每周只允许一天吃汉堡,大到社会规训——在公交车、地铁上大喊大叫是不被允许的,坐和站都要符合公共空间的规矩。
做的对能获得赞许,被奖励;而做的错了,将受到惩罚,比如罚站。就是在这种“对错,奖惩”的指点中,孩子开始认识世界,这指点包括常识、规范和敬畏。
为了让阿福更多的接触人,洪波很少用私家车,那被他看作是“移动的,与人隔绝的箱子”。
开始,阿福可以跟爸爸搭一站地铁,后来慢慢的两站、三站……在两年的训练后,阿福已经可以自如地搭乘横贯上海的2号线地铁随洪波去终点站浦东机场接客人。
阿福的国画《春山》。未来:开个面馆叫“塞翁堂”
阿福握笔没有力气,下笔“气若游丝”,用铅笔不合适而毛笔却正好。当发现阿福有画画的天赋和兴趣时,洪波和阿福的老师都很珍惜他的天分。 “一幅画里边可能百分之七十是传统技法,百分之三十让他拿着水彩随便洒一洒。“
让普通小孩稳稳当当坐上半天学画尚且困难,何况对于有多动症的阿福。洪波的一位好友笑称,阿福学画的过程是,“一手棒子,一手蜜糖”。棒子当然不是真的,讲的还是,用奖惩的意识培养习惯,比如做事该“坚持到底”。
“小象也要照顾哥哥”,阿福的弟弟叫小象,因为“象是最能负重的动物”。小象是在2010年“像一个快乐的小精灵”降临这个家庭。使得再做人父的洪波”一改往日沉郁的性格,成天幽默得像山田洋次笔下的寅次郎。”如今,兄弟俩是最亲密的玩伴。
自闭症患儿父母都不可避免地担心一个问题,当我不在了,孩子怎么办?洪波希望,阿福能有尊严的活得好一些。
遗憾的是,多数自闭症患者并没有机会升入高中,再接受高等教育。少量的特殊教育学校意味着进入的门槛非常之高。而社会为残疾人设置的工作岗位同样僧多粥少。
在洪波看来,自闭程度较重的阿福获得上述机会的可能渺茫。他正在盘算着,待阿福读完初中,给他开一家日式拉面馆,就叫“塞翁堂”。它既是洪波的梦,也是阿福的未来。洪波畅想,面馆里会挂着他用收集了多年的旧剪报裱制的相框;留声机里放着他心爱的黑胶唱片;这还会是自闭症家庭的沙龙集合点,避风港。
阿福会在这里认识更多朋友。
“如果我能使一颗心免於哀伤/我就不虚此生/如果我能解除一个生命的痛苦/平息一种酸辛/帮助一只晕厥的知更鸟/重新回到巢中/我就不虚此生---艾米莉狄金森”
阿福的国画《秋日的小院》。【对话洪波】
澎湃新闻:让阿福上普通幼儿园,是希望让他能融入社会生活吗?
洪波:我们访问过一些大龄的自闭症孩子父母家庭,小孩子如果不参与社会活动,会慢慢退化掉的。其实自闭症最好的干预途径就是融入社会,过正常的社区生活是对他们帮助最大的。如果让他处于自闭孤独的状态是对他最不好。我们也是受明石洋子影响,孩子在幼儿园阶段,差距虽然大,但没有成人阶段大,所以在小时候融合的机会更多,和正常小孩学习的机会我们比较重视。
澎湃新闻:自闭症孩子可能习惯独处,对陌生环境反应会比较大甚至失控,你怎么处理这种状况?
洪波:失控是他遇到陌生环境不知道怎么办,他不能理解旁边人在干什么,感觉到恐惧和紧张。父母把环境调整好很重要。他要去的理发店,游泳池,图书馆,方方面面都打理好,他生活得舞台就越来越宽。环境设置很重要,比如最好找一个能接纳小孩的理发师,至少笑容可掬的。把糖交给理发师,表现好的话,给他一颗糖。
我们希望周围的环境对他善意一点。因为自闭症是无法跟人交流,他的意思无法传达给别人,别人也无法传达给他。我们就相当于是一个翻译者。如果翻译比较好的,他在这个环境生活的比较舒服,生活的正常化就会越来越好。他的能力,自信心就会得到提升。就能往社区发展。
过去我们带他坐地铁,他乱跑乱叫,我们都是厚着脸皮一站一站坐过去,让他适应公共规矩,刚开始年纪小的时候,乘客可能会说,这个小孩怎么这么没教养之类的,我也比较紧张,不是怕他出丑,是怕影响周围环境,当然我跟他说,你这是不允许的,因为自闭症小孩价值判断需要赏罚分明,当时我要拉下脸来教育他的,这个东西我们很生气。
澎湃新闻:怎样表现让他感觉到你生气了?
洪波:比如罚站,数到50.这样,轻的话,比如站好,数到10,20,50.
澎湃新闻:为什么想到开面馆?
洪波:父母一天天老去,小孩在一天天长大,我也到许多家庭去看过,情况很悲惨的。父母不可能一直盯着小孩看,还是要走向社区。
现在自闭症患者的就业还是问题,全国正式就业的也没有几例,自闭症里边天才很多,功能很高也很多。但就是就业不行。我们也咨询了下,按阿福的情况,可能阳光工厂都排队不上。所以我们要先有自救的措施,艺术创作还会继续,但他一天几十分钟画画完了,之外怎么办?就给他开个面馆,让他端端盘子,扫扫地,抹抹桌子,时刻跟顾客打招呼。
面馆名字就叫塞翁堂,“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阿福)的工作室我们也叫“塞翁堂”,等他15岁初中毕业我们就开始做。他进高中很难的,义务教育一结束,要升入高中可能只有自闭症中的拔尖者才能升入高中,中等或中等偏下的小孩只能在家里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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