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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平凡的世界仍有力气送我们一程!

乔焕江
2015-03-15 10:04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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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平凡的世界》电视剧的热播引发了新一轮路遥讨论热。关于路遥,似乎一直有两种读者,“精英读者”和“普通读者”:这部在文学批评界几乎被忽略的作品,却在读者那里有着持久的共鸣。我们在此刊发两篇关于《平凡的世界》的讨论,两位作者的观点看似针锋相对而又肝胆相照。他们,都在以自己的方式,试图从辽阔而平凡的世界中寻找今天的思想空间和资源。

        本文发表于《文汇报》“笔会”,澎湃新闻经授权转载。“笔会”的微信订阅号是“ibihui”。 

        说路遥和他的《平凡的世界》影响了一代人甚至更多,这并非妄言。特别是对于从农村一路闯荡过来的很多我这样的“70后”来说,那位“早晨从中午开始”的作家和他笔下的少安、少平,他们的坚忍与顽强,他们的热望与悲伤,他们的爱情与友情……这一切都在很长一段时间影响并支撑了我们对自我的想象与构建。因此,尽管对这部作品,已经有鞭辟入里、令人服膺的批评,我还是不愿轻易把它甩在身后。

        我想首先从时代的政治正确回到一个普通的读者的位置。

        曾经有很多时候,我都会觉得在跟着孙少平的脚步,用生命的气力挣扎着活出另一个世界,一个属于自己的,平凡、尊严而又向未知永远打开的世界。1991年《平凡的世界》获茅盾文学奖,我正在山东一所县城高中就读,是班里少数几个从农村初中考上来却又不合时宜地发着文学梦的学生之一。尽管此前早已从广播里熟悉了书的内容,我还是用大约半个月的菜金,从新华书店买回了这部作品。

        已经不记得当初是如何读完长长的三卷本,但我清晰地记得掩卷后难以遏止的激动。高嗓唱起最终泣诉消逝的信天游,游走在塬上沟底的每一寸空间,又长时间萦绕在耳畔和心中,那个遥远而沉默黄土高原,俨然成了自己隐秘的另一个故乡。我开始在晚自习后或者大雨漫天时,骑车在县城空寂的街巷穿行,像少平在原西县街头的游荡,大胆去熟悉城里的每一个角落——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下的城乡界限,夜色和大雨会把它们覆盖弥合。在那些时刻,一个农村小子才会自然的敞开自己吧。有什么了不起的等级,有什么不能逾越的鸿沟,让那些倔强的更倔强,沉默的更沉默吧,即使没有经历孙少平那样的艰辛,也要在想象里通过对苦难的预习历练出勇气!

        就这样,《平凡的世界》支撑了我们很多人,当然,也书写了我们很多人。我们从此义无反顾走进各自“平凡的世界”,我们像是少平或少安,很多年各自打拼在各自的路上,各自品尝各自的苦辛,各自领受各自的命运。

        尽管很多时候也活得心灰意冷狼狈不堪,但总有那么一口气在,提醒我们还有另一个自我和它的尊严正不近不远地审视着你。你会说这个自我不过是时代的意识形态幻象或者书写时代的意识形态本身,少安、少平比之梁生宝,显然是社会主义新人的严重失血,从《创业史》到《平凡的世界》,劳动的意义也在微妙转换中似乎显得不那么高大上。但也许没那么简单,不说少安略显暧昧的发家致富是力图使劳动在新的交换机制里获得相应对等的价值,少平挣扎着摆脱黄土地,最终在煤矿工人的身份上安顿下来,又如何能忽视其中从“生产劳动”向“自由劳动”、从农民向一个更先进的工人阶级的追求?

        在第三部的结尾,少平有机会更换到一个“体面的”工作,拥抱一种“更体面”的大城市生活,但他没有,“是啊,大牙湾是他生活的恋人”。我们的田晓霞,如果说她对“揽工汉孙少平”的爱还夹杂着一部分同情和怜悯,那么当她第一次随煤矿工人孙少平下到井底世界后,她的爱已经不再单单是对一个人的爱,而是被另一种生命状态和劳动生活所洗礼。她震惊于井底劳作环境的艰苦凶险,更被那样的劳动群体所震撼。“她眼前只是一片黑色:凝固的黑色,流动的黑色,旋转的黑色。”“……就象刚刚从雷鸣电闪的暴风雨中走回来。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不尽的黑色在眼前流动着……”对于大牙湾,她有了别样的体验,“任何堂皇的地方,怎么能和这里相比?我最喜爱的颜色也将是黑色。黑色是美丽的,它原本是血一样的鲜红,蕴含着无穷的炽热耀眼的光明……”

        《平凡的世界》也许是一部现实主义的著作,但我相信,对很多像我一样的读者,真正打动并影响我们的,却是那在现实主义土壤上生生不息的浪漫情怀。像是王安忆在陕北亲眼目睹“孤零零一棵”的“崖上的桃花”,“那点点粉红几乎要被汹涌澎湃的黄土颜色淹没”,但“它好像是抽空了生命中所有纯洁如处子的情感,用尽全力,开放了花朵”,也许它只是现实背景上“轻描淡写的一笔”,但却也是“永远伤及心肺的风景”。

        在能够和历史拉开一点距离之后,我们需要对《平凡的世界》进行症状式解读,但也更需要对其中依然蕴蓄的意义可能加以守护和争取——使《平凡的世界》演变成励志读本和个人主义幻象的,不是作品本身,而是与我们争夺阐释权的这个“过分现实的现实”本身。正在播出的电视剧《平凡的世界》,恰恰就是这个过分现实的现实主义解读的表征。

        播出只到将近一半,我们已经看到了从各个层面对作品意义可能的删减和改写:少安和润叶的情感故事只剩下时代命运弄人的悲剧,不见了生活更宽厚的理解和包容;少平走出双水村的挣扎,更多的是读书开阔眼界后对个人命运的不甘;晓霞一见钟情式的爱上农民小子孙少平,爱情被牵扯向生命的本能;党员干部之间基于对现实和路线不同理解的矛盾冲突,几乎要被演绎成官场上的权术宫斗;社会转折期历史的细微之处,一概交给观念化的史观……

        但即令如此,许多原著中珍贵的东西仍然顽强地穿透编织的缝隙:无私的友情,忠贞的爱情,对老人的孝敬,对弱者的同情,对国家和民族的责任与担当,对一种更好的生活对一个更好社会的热望……当然,这些“崖上的桃花”仍然 “用尽全力”的开放,与其说是对原著的献礼,不如说是因为它们仍然为现实中的很多人所珍视。

        “过分现实的现实”争夺经典作品的意图,当然是为了争夺一代又一代的人,争夺他们对自我和现实的认知,更争夺他们对未来社会和人之可能的想象。一转眼,离作品发表后已过去二十多年,“我们”就快要活到书中田福军的年纪,一路走来,一定也有不少当年的热血青年因现实的重重压力和种种诱惑而现实起来,苦心经营起自己的小世界,在大时代的波诡云谲里,反而躲进自我迷醉的“小时代”,以至于看起来,一种成功学的“新意识形态”似乎就要完成它对时代人心的编织。

        但这只是现实的一面,另一面是,在感受到社会的多重压力的同时,就有更多机会触摸并认清历史的复杂肌理,直面时代的难题,因而,也才有可能明白那些不可消除而顽强持存的底层诉求,必然需要更大的担当,必然需要历史的再次出发。

        从这个角度看,到了从“平凡的世界”走出来的时候了。

        但从“平凡的世界”走出来,不是要把《平凡的世界》抛在一边甚至完全否定——作为构成一代人生命的一部分,作为参与一代人“精神成人”的当代经典,简单的告别和批驳可能连带着失掉我们所立足的茫茫人心这一重要阵地,从而滑向另一种意义上的缺少担当。

        实际上,《平凡的世界》并没有到意义终结的时候,它仍然有力气再送我们一程:如果你依然像少平那样,带着对别一种生活的热望,尽量不去糊弄自己,那就必然要让自己从自造的小世界里走出来,思量以何种方式走进大世界,走进想象并创造一个更好世界的历史进程。

        某种意义上,我们完全可以把《平凡的世界》当成一部开放的作品,而作品的主人公正是现实中的我们。在我们身上,出现过从梁生宝到少安、少平的历史回退,也就有从少平再到一个内蕴更丰富的全新梁生宝的历史可能。接下来,当然——你怎可丢弃那热望生活的浪漫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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