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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对平凡的世界:文学能影响读者,但绝不能靠幻想影响读者

霍炬
2015-03-15 10:04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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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平凡的世界》电视剧的热播引发了新一轮路遥讨论热。关于路遥,似乎一直有两种读者,“精英读者”和“普通读者”:这部在文学批评界几乎被忽略的作品,却在读者那里有着持久的共鸣。我们在此刊发两篇关于《平凡的世界》的讨论,两位作者的观点看似针锋相对而又肝胆相照。他们,都在以自己的方式,试图从辽阔而平凡的世界中寻找今天的思想空间和资源。        

        现实主义者是在玩一场只以他自己作赌注的赌博,在这赌局中他自己定要受牵连。

        ——洛迦蒂《论无边的现实主义》        

        老家离路遥小说场景很近,一乡之善士斯友一乡之善士,爱看闲书的乡党们都看路遥。看完还要讨论,刚上大学时因为念中文,被一位长辈拉住问《平凡的世界》说了些啥,正在想回答,长辈朗声背诵开篇柳青那一段关键几步的话,教育娃们家好好念书。前几年半夜爬上延安大学后头崖畔上的路遥墓,看见墓前有人敬上香烟桔子,可知他确实入了一部分人心。

        实话实说,我看不进去。话啰嗦,事琐碎,最要不得的是自我中心。当认定世界是“平凡”的时候,不平凡的壕气就冒出来了。但是,现在认识到,要看跟谁比,和柳青赵树理在文艺工作上彻底把自己交割出去,完全投身于千千万人民大众火热现实生活的作品比,路遥自恋;和那些一味要挖掘“民族秘史”,一心要为家乡“立块碑子”的窥私自大心理比,还是高明很多;和那些口条都发不来正常语音的现代派比,更是难能可贵。

        路遥把世界看得比自己低一点,不是低太多。他打造了一套新时期以来努力生活的人们的镜像,受到赞扬,自有原因。但还是要说,路遥的舆论成功不是因为对现实主义传统的继承,而是社会意识形态在破坏这个传统的过程中,他以继承的姿态一起来破坏。路遥的作品不是伤痕、知青文学,却和它们一路。最冷的冬天降临前,总有几天奇怪的暖和,“那真正温暖的春天还远远没有到来”。

        所谓现实主义,不是写实,所有写实,都是自画像。“ 他一个人在山里劳动歇息的时候,头枕手掌仰面躺在黄土地上,长久地望着高远的蓝天和悠悠飘飞的白云,眼里便会莫名地盈满了泪。”这形象符合路遥这样从农村走出来的大作家,却完全不是双水村那些普通劳动者能够想象的。

        现实主义这个旗号,先天地要求作品把个人情感压制到最低,营销策略才努力煽惑“普遍”情绪,写作绝不应该。孙少安的砖窑出事了,“问题全部出在那个用高工资新雇来的河南人身上”,而老乡们则“叹喟者有之,同情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有之,敲怪话撇凉腔者有之”。整个世界只剩下孙少安的孤绝努力,而且他的努力还被灌注在“整个社会还将继续前行”的说教口号中。支撑这平凡的世界的,是一个个单个原子般不平凡的个人。

        个人的努力,或者成功或者失败,都能证明个人是最伟大的,既可以是悲情的主题,也可以是凯歌的旋律。渭北旱塬上、川道里的风物、幸运和不幸,和炕沿门槛边绊腿的花狸猫一样,随处都能看到碰到,随处都有那双悲天悯人泪光盈盈的眼睛,都变成了“我的奋斗”的注脚。

        当然,应该深刻理解那些深爱路遥文学世界的人,前提是他们不以自我想象为媒介。

        《平凡的世界》里有很多地方能打动人,正如李云雷兄的评论所说:“你能想象小说中的领导不贪腐,只为不同的路线争执吗?”但很不幸,那些鲜活生动的路线斗争在小说里被蒙上了私人利益的黑头套。

        说现实主义“无边”,是因为天地广阔,大有可为,但作为一种手法技艺它总有界限。文学史上那些真正成功的作者,所做的无非是“不自欺”,尽可能和一切幻想、一切意识形态幻觉拉开距离。

        正因为作家拉开了这段距离,绝对诚实,毫无做作地描述世界,世界因这陌生的距离才呈现在我们面前,所有人和事,一草一木,都像史诗剧一般矗立,这个世界恰恰才是最真实的。托尔斯泰写出了淹没在幻觉里的安娜•卡列尼娜真该死,那隆隆而来的火车头才具有了碾压旧世界的勇力,而不是同情唏嘘啜泣。

        这不是以别的作家为标准衡量路遥,要知道,作家的所谓“个性”最靠不住。拉斯蒂涅向巴黎宣战的威严,来自于“你越没有心肝,就越高升得快”的彻底清醒,而孙少平苦于掏炭臭活儿时,却通过一个满嘴北京话的外星人领悟到“生活总是美好的,生命在其间又是如此短促;既然活着,就应该好好地活”的普世价值。

        同样可以说,孙少平们距离梁生宝“头上顶着一条麻袋,背上披着一条麻袋,抱着被窝卷儿,高兴得满脸笑容,走进一家小饭铺里”的壮怀激烈,差了不止十个等级,因为柳青让也让他的人物彻底清醒面对世界,“狠透铁”一般,在毛主席像前明心,“我肚里没有草屎渣渣!”彻底投身于这毫无个人(作家本人情感、想象、私心杂念)的世界,像垃圾一样撇掉了生命美好或人生苦短的各种胡言乱语。“批判现实主义”的“批判”不是一概骂倒,而是“自我批判”,把自己完全交付给活生生世界的批判,“榨出皮袍下的小来”。

        人们怀念路遥,是因为在新时期以来的文坛上还有这么一种看似完全投入的文学偶像,是因为在他的人物形象中看到了自己的投影,但是,双水村躬耕劳作的乡亲们呢?大牙湾那些面目黧黑的工人呢?人民群众不需要从小说那里得到任何“教益”,接受安慰,而那些以路遥小说为镜子的读者,会照见自己想看到的自己形象,一个孤独的,“敢拼才会赢”的形象,这种形象在这个时代已经泛滥成灾。

        文学是能影响读者,但文学绝不能靠幻想去影响。十九世纪以来的现实主义传统要破除幻想,二十世纪的革命文学遗产更召唤对现实的尊重,二者是一纸两面,只有破除迷信才能尊重现实,在这两块丰碑面前,“平凡的世界”只能平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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