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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汝伦:百年前的“问题与主义”之争告诉我们,要讲究学理

澎湃新闻记者 罗昕
2015-03-16 13:45
来源:澎湃新闻
文化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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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19 年7月20日,刚接任《每周评论》编辑的胡适在第31号发表了《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一文:“空谈好听的‘主义’,是极容易的事,是阿猫阿狗都能做的事,是鹦鹉和留声机都能做的事”。此文一出,便点燃了中国思想界轰动一时甚至影响至今的“问题与主义”之争。

        胡适的文章发表后,首先是在日本学过哲学的蓝公武在《国民公报》发表《问题与主义》一文,强调“主义”的重要性。不久,李大钊也致信胡适,《再论问题与主义》一文登在《每周评论》第35 号上。李大钊首先明确声明:“我是喜欢谈谈布尔扎维主义的”,接着又指出:社会问题的解决必须依靠社会上多数人的共同运动,而要有多数人的共同运动,就必须有一个共同的理想、主义作为准则,所以谈主义是必要的。

        在蓝公武和李大钊的论辩文章后,胡适又连续写出了《三论问题与主义》和《四论问题和主义》作答。胡适撰写的《四论问题与主义》刚在《每周评论》第37号排版,《每周评论》就被北洋政府查禁,“问题与主义”之争看似告一段落。

        
        周六(14日)上午讲座现场。从左到右:上海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萧功秦、浙江大学传媒与国际文化学院教授高力克、复旦大学哲学学院教授张汝伦、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韩水法、北京航空航天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教授高全喜、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胡军。        

        3月14日,在新文化运动发轫百年之际,北京大学哲学系、复旦大学哲学学院、台湾大学哲学系、浙江大学人文学院和安徽大学文学院联合举行的学术研究活动——“新文化运动百年反思”系列学术研讨会在复旦大学哲学学院举办第二期主题会议“问题与主义”。

        对于“问题与主义”之争,复旦大学哲学学院教授张汝伦评价说:“现代中国思想史的通史著作大都要提到它,但对于这场争论本身的理论质量或理论问题,却如同在对待其他现代思想史上的争论一样,很少予以注意。”为此,张汝伦从胡适、蓝公武和李大钊这三人当年的言论出发,分析论辩各方在学理、哲学方面各自暴露出的问题。        

评胡适:对“主义”、“主义与问题的关系”认识有误

        胡适在《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一文中写道:“学理是我们研究问题的一种工具。”张汝伦认为,胡适显然从杜威那接受了其工具主义的立场,把一切思想视为对付外在环境、解决现实问题的工具。

        工具主义是美国著名哲学家J.杜威对其实用主义理论的一种表述。它的主要观点是:概念和理论只是有用的工具,它们的价值不在于它们的真假或是否正确描绘了实在,而由它们在“解释和预见”现象上多有效,它们的有效性取决于解决问题是否成功。

        “但是,胡适就只是从汉语词典对‘工具’的字面解释去理解杜威的工具主义。”张汝伦说,胡适认为“学理是我们研究问题的一种工具”,又说学理是“材料”,“主义”是“参考资料”。张汝伦认为,这首先在表述上就有问题。一般不会认为“工具”就是“材料”或“参考资料”;其次,对于杜威来说,工具主义是一个针对传统科学实在论的认识论和科学哲学的主张,它主要说明观念与理论在科学探究中的作用,强调它们“解释现象和预见现象”的效用,而非一种实践哲学的立场。

        杜威也不认为观念和理论提供了解决具体问题的答案,而是把它们视为有待证实的假设。但胡适却认为它们给了解决问题的方法:“有了许多学理做材料,见了具体的问题,方才能寻出一个解决的办法。”

        “如果这样,学理或主义就是解决问题的前提。没有它们,任何问题都无法解决。那么胡适的主张就应该是:‘先研究主义,再解决问题。’”因此,张汝伦认为,从逻辑上分析,胡适文末的主张与其前文论述是自相矛盾的。“既然说有了学理,方才能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那么‘研究这个那个具体问题的解决法’不就是要去研究学理吗?”        

评蓝公武:把“主义”等同于“理想”

        在张汝伦看来,蓝公武的哲学思维水平显然高于胡适,这首先表现在他对问题的分析能力上。蓝公武谈问题与主义的关系,首先分别分析二者各自的性质。

        蓝公武首先在《问题与主义》一文中讨论“问题”是如何产生的。他认为有三个原因:社会生活遇到困难、实际利害与国人主观反省。从蓝公武对问题起因的分析来看,张汝伦认为蓝公武所言“问题”与胡适一样,限于社会问题:“他关于产生问题三个原因的分析,也无大错。只有在讲主观反省时,却是近代流行思路:中国人靠自己是不会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的,只有输入西方思想后,有了比较,方有反省。这就过于武断了。”

        接着,蓝公武分析什么是“主义”:“世间有许多极有力量的主义,在他发生的时候,即为一种理想,并不是什么具体方法,信仰这主义的,也只是信仰他的理想,并不考究他的实行方法。”据此,张汝伦评价说,“理想”一般是指人们寻求实现的某种完美状态。但蓝公武把“主义”和“理想”混为一谈,所谓“理想”变成了“多数人共同行动的标准,或是对于某种问题的进行趋向或是态度。”如此,蓝公武实际上抽去了“主义”应有的“学理”成分。此外,蓝公武说“主义并不一定含着实行的方法,那实行的方法,也并不是一定要从主义中推演出来的。”这在张汝伦看来使“主义”脱离了“方法”,变成空洞的招牌与口号,反而无法“成为多数人共同行动的标准。”

        据张汝伦分析,蓝公武论辩文章的根本目的,不在澄清“问题”与“主义”,而是要论证在中国这样一个“旧习惯所支配的社会,自身不能发生新理想,则往往由他国输入富于新理想的主义,开拓出一个改革的基础来。”这种思维,在张汝伦看来直至今日也是典型的。“翻译就是从他国输入新理想,一些人总以为翻译就是正义的事业,翻译外来的作品就解决问题了。可问题在于,被翻译的作品能不能被我们反复读?我们对别人的思想是否真正理解和弄清了?”        

评李大钊:“目的热”和“方法盲”

        相比之下,在对主义与问题关系的理解上,李大钊比较接近蓝公武。他同样认为解决问题,“先要有一个共同趋向的理想主义。”这里说的“理想主义”,其实就是一套价值理念。并且,这套价值理念必须被多数人接受才会产生社会运动。据张汝伦分析,李大钊一方面像蓝公武那样强调主义的理想性,另一方面又赞同胡适的工具论主义观:“我们只要把这个那个的主义,拿来作工具,用以实际的运动,他会因时,因所,因事的性质情形,生一种适用环境的变化。”

        “这自然是不对的,主义决不是可以拿来就用的工具,即便是工具,也要根据目的来选择适当的,要砍柴就不能用锤子。而李大钊这里给人的印象似乎是:只要能用以实际的运动,工具适用与否不成问题。”张汝伦说,这其实就犯了胡适所言的“目的热”和“方法盲”。

        一定程度上,李大钊和胡适有认知共性。比如,李大钊完全同意并接受胡适将主义理解为“工具”和“材料”。所不同的是, 李大钊论述的重心是发动群众形成社会运动,而非研究具体问题。对李大钊来说,掌握工具就能解决问题;而在胡适看来,主义固然能帮我们解决问题,但还是先要研究问题,而主义或学理是我们研究问题的工具。张汝伦表示,两人在“问题与主义”的争论中最根本的分歧在中国的问题能否“根本解决”上。

        胡适主张脚踏实地,对于具体问题一个个加以研究和解决。而李大钊认为只有社会主义革命才会改变经济组织:“经济问题的解决,是根本解决。经济问题一旦解决,什么政治问题、法律问题、家族制度问题、女子解放问题、工人解放问题,都可以解决。”对此,张汝伦评价说:“但是历史至少到目前为止没有站在‘根本解决’论一边。单纯经济组织的变动并不能解决许多社会问题,并且它也会产生新的问题。”        

联想现代中国:要讲究学理

        在张汝伦看来,“问题与主义”的争论虽然规模不大,却有重要的思想史意义。关键在于,它让我们看到中国现代思想文化界的缺失,论辩各方暴露出的问题直到今天仍然没有在中国思想界完全消失。

        他感慨,“问题与主义”的争论,最后没有留下什么理论成果。因为这场争论与中国近代思想史上许多争论一样,本身的学理含量不高,而学理之所以含量不高,是因为近代中国对于主义的确是工具主义的心态,能拿来用就行,在哲学思维和学理上不甚讲究。“邓小平都说过,我们搞了几十年社会主义,但究竟什么是社会主义还没有完全搞清。”

        换言之,其实中国“搞理论”的人未必是少数,问题在于“仍然是说的人甚多,研究者绝少”。“现在中国最大的问题在于大家满足于亮出观点,互相产生分歧,就没有深入思考下去。我们能不能深入探论其中问题?那些论证方式到底有没有毛病?”他还强调,“目的热”和“方法盲”在现代中国还是一种流行病。“我们甚至不讲目的。比如一些学校开设核心课程,为什么要开,并无太深刻的认识,往往因为是‘别人有’,把别人的理由引进作为自己的理由,这就是我们的理论方式。”

        在发言最后,张汝伦说:“现在,我们对理论重要性还缺少敏感,认识不够。我们本身哲学思维水平和学理含量也不高。国家一定要重视理论和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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