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Logo
下载客户端

登录

  • +1

专访|梁鸿:梁庄里的人都去哪了?梁庄的未来在哪里?

澎湃新闻记者 徐明徽
2015-03-16 15:18
来源:澎湃新闻
文化课 >
字号

这些年,梁鸿一直在书写乡村  CFP 资料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一听到‘故乡’、‘乡愁’这样的词,我就头皮发麻,想呕吐。当一个词语成为一种有道德倾向的流行语时,正是它走向死亡,需要我们警惕的时候。”一直在书写乡村与中国关系的梁鸿,写下了《中国在梁庄》《出梁庄记》等书,却会在旁人谈起“故乡”的时候,总是本能置换为“村庄”,或试图进行一点思辨。

        2008年,梁鸿为写《中国在梁庄》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天天走家串户寻摸梁庄人的脉络,没有以大的社会问题作为书的切入点,而是将人物摆放在前面,书写梁庄农民的活法。2011年,梁鸿又开始为《出梁庄记》走访十多个省市三百多人,记录梁庄人外出打工的生活。这两本书屡获嘉奖,引发了社会各界对农民工生存状态的广泛关注,梁庄也由此成为中国乡村研究的一个著名样本。

        3月14日,梁鸿带着最新出版的随笔作品《历史与我的瞬间》来到上海参加“思南读书会”,与作家金宇澄做了一次对话。3月15日,梁鸿接受了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的专访。

在外打工的人整个心都留在梁庄

        从老家河南穰县梁庄回到北京,梁鸿说自己身心俱疲,感觉像生了一场病。看到了故乡成为时代的剩余物,淤黑的坑塘、坍塌的老屋、衰老的叔婶、被遗弃的人们……都在村庄这个环境中清晰地呈现出来,这样的“乡愁”重得让梁鸿难受。

        梁鸿觉得,当我们提到“要留得住乡愁”的时候,如果仅仅把乡愁作为一种桃花源式的幻象,那么乡愁已经变成了一个轻浅的说法、一个漂浮的东西。而当把乡愁作为一个政治现实问题的时候,乡愁之重就重得让人窒息。

        “在这个时代,故乡是个特别政治化现实化的词语,因为它涉及到当今最核心的矛盾:乡村怎么发展、城市化背后如何安置我们的生活,这背后是几亿仍然在村庄生活的农民。对于村庄呈现出的弊病,不能简单地用‘孝道缺失’等道德层面的批判来谴责,这背后有着复杂的生存问题,甚至可以说是一个迫在眉捷的、必须正视的政治问题。”梁鸿告诉澎湃新闻。

        在《出梁庄记》中,打工在外多年的梁庄人,依旧会在返乡的时候建起一座座“豪宅”,哪怕这些“豪宅”大部分时间都无人居住。在西安打工的虎子,在梁庄盖起华美的房子后,只在新房住了不到一个月,又奔走在打工的路上。在家乡盖房子,除了为将来回梁庄养老做准备,也代表着某种身份和尊严。

        梁鸿在书中写道:“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留在梁庄的人对在外打工的亲人,好像没有特别的感受,似乎认定在外打工的人整个心还留在梁庄,从来没有离开过。梁庄始终是中心。在外只是暂时的,讨生活的最终都会回来。他们会饶有兴趣地讲谁谁回来娶媳妇,割痔疮,做手术,盖房子,也会以一种特别陌生的、惊讶的口吻谈谁谁校油泵发财了,谁谁又赔了,现在回梁庄在做什么。在他们心里,梁庄始终是中心。”书中人物之一丰定的老婆,居然会一时想不起打工所在地的小镇名字,而她在那里生活了将近20年。

        或许不只梁庄人如此。户口在故乡,还是农民,只是不种地了而已。只要在外面讨生活的光景差一些,还得回去,家里的地还在就心里踏实。

梁庄是个生机勃勃又颓败的地方

        另一方面,回乡的梁庄打工者并非因为本地的经济吸纳力转好。他们几乎都是年老体衰、受伤者或病患者,或因为孩子、家庭不得不回乡。梁鸿笔下的梁庄人,三十多年间的足迹,几乎遍布了中国的大江南北。西边最远到新疆的阿克苏、阿勒泰,西南到西藏的日喀则、云南曲靖、中越边境,南边到广州、深圳等地,北边到内蒙古锡林浩特,此外还有人到国外打工,最远的是到西班牙的。

        《出梁庄记》有着《出埃及记》的意味,但“出梁庄”成为了一种反讽的存在。尘土飞扬,农民大规模地迁徙、流转、离散,哪怕“死在半路上”,也要去寻找那“奶与蜜的流淌之地”。而梁鸿看到了梁庄人依然依赖着土地,在外寻觅的梁庄人大多最终回归农村,却无法融入打工的城市。他们并没有找到“奶与蜜”,却在大地的边缘和阴影处挣扎、流浪,被歧视、被遗忘、被驱逐,身陷困顿。对他们而言,律法时代还远未来临。在梁鸿笔下,他们仍然是被遗弃的子民。

        在梁鸿的眼中,梁庄是个“既生机勃勃而又颓败的世界”。梁鸿说,提到“生机勃勃”这个词,眼前就浮现了乡村那种鸡飞狗跳、人走河动的状况。梁庄是在往前行走的,不管是以什么样的状态。村庄未来的方向在哪里?“很难看清,中国区域广阔,每个地域的村庄都有着不同的生态环境。作为书写者,我只能说我看到的梁庄一会受到制度设计层面的影响,二是受到人的向心力影响,年轻一代慢慢离开不再回来。制度的设计和人的变化都会使得梁庄像被各种力拉扯一样,对当前的梁庄来说,可能会很自然地衰败下去。”梁鸿告诉澎湃新闻。

河南省穰县梁庄村庄一角。

农民群体始终很少有机会发声

        农民本身的主体性在什么地方?“农民一直是一个重要的被叙说的群体,然而他们也是一个沉默的群体。他们不被记载,与中国文人的传统不相符,古典诗歌中也容纳不下他们。白话文开始,鲁迅塑造的农民,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形象。到现在为止,中国的农民很少有机会发出声音,这个‘发声’既包括在文字系统内,在现实的政治系统内,还包括所谓的文化系统内。”梁鸿也问自己,现在读者看到的梁庄,也是她笔下的梁庄,那么,梁庄和梁庄人有没有自己发声的机会?

        当你在谈论“故乡”时,你在谈什么?梁鸿在接受采访时几次提起,“一个在城市打工的农民,不会说回‘故乡’,而是说‘回家’。所以要注意,当我们在提‘故乡’这个词的时候,其实已经把自己剥离开了,我们在城市中已经有了另一个身份和归宿,这是一个颇为难堪的事实。站在梁庄的大地上,并非意味着你就能够看到并叙说梁庄,相反,你可能离梁庄更远”。

        梁鸿告诉澎湃新闻,作为一个书写者,必须要面对这个悖论:“我有两个身份,一个是梁庄的女儿,一个是书写者‘我’。我所写的是一个主观真实的梁庄全景,因为我也有自己的立场和知识的局限性”。

        梁鸿一直在思考,从《中国在梁庄》到《出梁庄记》,到底多大层面上实现了农民发声的可能性。为尽量做到书写的真实性,两本书的主体文本都采用了农民的自叙,书写者‘我’在其中只起到线索性的作用。“农民并不是作家笔下愚昧混沌的形象。我在采访梁庄人的时候,非常大的感叹是他们的语言太有智慧了,张口就是押韵的一连串句子,那是大地语言,与地域文化息息相关。”梁鸿在书中大量记载了梁庄人物在讽刺村庄、县城弊政时的顺口溜。

        把梁庄人的传统呈现出来,试图达到让农民自己发声的一种可能,梁鸿说这是她作为写作者最大的追求。“有人反问我,梁庄进城农民在反抗城管时,为什么只能用示威、打架的方式,而不用法律?你接触过他们你才知道,法律对它们来说是非常遥远、艰难的事情,只能以非正常的方式来获取发声的机会。”梁鸿说,常有老乡打电话来说牵扯到的官司是非,她也会一边听一边有些不耐烦,因为知道无法解决。

老乡们知道书写背后有好的东西在

        有意思的是梁庄人对于这两本书反馈。梁鸿告诉记者,书出版后村里的反应非常复杂,在县城的反应更甚。由于《中国在梁庄》写得较为直接,县城有人非常不满意,特意在郑州买了20几本书送到县政府,在书中就梁鸿记录下的政府弊政一条条划出,说这是谁谁的妹妹写的书。梁鸿笑着说,以前每年都回家,就2012年为了“避风头”没有回家。

        村里的的反应也分了好几派。在外打工的年轻人很兴奋,看到了媒体的报道宣传后给梁鸿打电话。买了几十本送到村里,给村长、村会计送书。也有人对书中记录下的事情对村干部“兴师问罪”。

        “后来也和村干部、县政府的人做了比较良好的沟通。我在书写的过程中已经尽可能地处理了地点、人物关系,因为觉得自己没有权利干涉他人的生活,于是在书写时,与现实人物保持了距离。书出版后,一个县城的干部还给我来了2封信,写了一些他作为一个基层执政者对时事的看法,信不长,但让我很感动。”梁鸿说。

        总体而言,梁庄人对于梁鸿的作品还是引以为傲。在梁鸿写《出梁庄记》的时候,要走访遍布全国的梁庄人,老乡们即便几天不工作,也会带着梁鸿找需要接触的人物聊天。梁鸿的大堂哥在西安蹬三轮车,梁鸿到西安后,大堂哥带着梁鸿不停地给同行、老乡介绍“这是我妹子,写过我们梁庄,现在写我们来了”。“他们知道我在干什么,知道我写书的后面是有好的东西在的。你为他们做一点点事情,他们都会放大你的好,对于书中写他们不好的地方,他们甚至会忽略”。

        梁鸿说,自己写梁庄所要完成的不是为了表达个人的乡愁,也绝不是为了呼唤大众要留下村庄。她甚至觉得,梁庄留不留其实是非常次要的问题,她是想通过写作来提醒人们:今天梁庄或像梁庄这样村庄里的人都到哪去了?那样一个大的流散,在今天的社会生活里到底意味着什么?

        “作为写作者,可能无法在现实层面承担意义,记录是我的责任。”梁鸿告诉澎湃新闻,“我的写作会一直与故乡相关,不管是从故乡出发,还是回到故乡,这是我的精神原点,可能会使我对这个时代有更深刻的思考,找到自己精神的内部生成”。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澎湃新闻,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1
    收藏
    我要举报

            扫码下载澎湃新闻客户端

            沪ICP备14003370号

            沪公网安备31010602000299号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

            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