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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路独龙江|从刀耕火种到现代小镇:省领导进山爆了9只轮胎

澎湃新闻记者 黄志强 实习生 梁月静
2015-03-26 09:10
来源:澎湃新闻
绿政公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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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前,独龙江没有文字,在日常生活中以刻木记事讲述历史。就是打官司,也要请头人用这种方式解决。哪一方的小棍多,即谁的理由多,谁就获胜。资料图

2010年,独龙江乡开始整乡推进、整组帮扶项目,一千余户独龙族人全部入住免费修建的安居房,告别了低矮破旧的木板房。 澎湃新闻记者 黄志强 图

        沿着奔流怒江一路向北,在中缅印和滇藏交汇区域的贡山县城,向西翻越4000米高黎贡山,4132个独龙族人聚居在大峡谷深处。

        独龙族自称“独龙阿昌”,其先民是我国古代氐羌族群的一个组成部分,直到上世纪50年代,独龙江尚处于原始社会末期,他们是“太古之民”,也可能是中国人口最少的少数民族。

        雪山和峡谷长期屏蔽着独龙江与外部世界的通道,每年12月中旬,大雪封闭了雪山垭口,将进出独龙江的唯一公路淹没,直到第二年5月份积雪消融。在长达半年的时间内,这里与世隔绝,也被称为“中国西南最后的秘境”。

        这一个封闭、独特的族群,又被称为“边徼之地,极边之民”。

        然而,无论是先民因躲避战祸和掠夺而刻意隐居,还是温润河谷足以自给自足,在险滩激流和高山峡谷面前,独龙江人从未停止走出大山的步伐,攀天梯、过藤桥、爬溜索,许多人或葬身悬崖或被猛兽吞噬,为了寻找一条与外界交往的路,有人在修路中死亡,有人从人马驿道去了北京上大学。

        外界也一直在寻找通往独龙江的路。走了三天的作家在报告文学中描述,“在那曲折崎岖的险路上,每年都有摔死的骡马尸骨在堆积……”;植物学家为填补研究空白,在驿道上跋涉三天三夜“两天下不了床”;主政一方的官员在翻越高黎贡山的路上爆了9只轮胎,仍然止步于雪崩。

        为了“不能让一个兄弟民族掉队”的承诺,一场脱贫攻坚战开启。独龙江人从刀耕火种、结绳记事到安居房、电视机、4G信号,恰恰是一条路的距离。

        然而,这条路并未走到终点,古老民族与现代思维的碰撞甚至冲突带来的阵痛困扰着独龙江人,教育、素质提升、产业造血、民族文化传承仍在路上。

距离单位是“天数”

        1990年10月,高黎贡山的雪线已经悬在了人马驿道的头顶。

        中国科学院昆明植物研究所的植物学家李恒带着一个助手、一个学生、一个植物所保卫科科长,领着64匹马,组成浩浩荡荡的马帮向着独龙江乡进发。

        骑在队伍前的李恒还记得山道上的回望:载重的马匹从眼前一直蜿蜒至视域最远处的山脊。再过一段时间,这片区域丰沛的降水将化为大雪,彻底截断脚下的道路,使得独龙江地区在半年内与世隔绝,这也是此行的意义:之前的科学考察只有夏季的记录,必须填补冬季的空白。

        征调的马匹来自两省三县,时任省长批的两百条烟,李恒直接找了褚时健要,夹标本用的报纸在贡山收集花了半年,各类生活用品也满打满算带了一整年的量,项目立项两年后,越冬考察方才成行。

        1950年10月,解放军第一次进入到这个与世隔绝的边陲要隘,独龙族一夜跨越千年,从原始社会直接步入社会主义社会。

        但要从山外的社会主义社会走进独龙江,还需要3天时间。

        年近60的李恒在驿道上跋涉了三天三夜,虽然骑着马,但也和同行的三名年轻人一样,腿肚子转筋“两天下不了床”。

        独龙江乡北部迪政当村土生土长的李金明对这种感觉很熟悉。李恒一行抵达独龙江乡时,时年24岁的李金明刚被分配到几百公里外的禄劝县九龙乡工作。他是独龙族第一代大学生,在外求学时一年回一次家,从贡山县城到原乡政府所在地巴坡,再到迪政当,运气好的话也得走一周时间,期间风餐露宿不在话下。

        一些老人回忆,上世纪60年代以前,进出独龙江到贡山、维西和丽江一带,只有循着太阳升起的地方,翻过高黎贡山,在原始森林里踩出的一条小径。这些路常被悬崖和溪涧隔断,需要经验丰富的猎人才敢穿行,他们往往边走边砍下藤蔓编制溜索和“天梯”,才能度过重重险境。

藤蔑溜索,也是独龙江人生存的一项重要技能。资料图
翻越高黎贡山的独龙江公路。雪山和峡谷曾长期屏蔽着独龙江与外部世界的通道。武警交通部队 供图

        李金明离家的路并不轻松。他的两个哥哥就死在路上。二哥在昆明当过兵,在修村口的路时,摔下悬崖,三哥当马帮跑运输,病死在翻越高黎贡山的路上。

        在独龙江人的概念中,此地到彼地的距离单位是天数:“到昆明要走几天?”

        新千年前夕,独龙江乡依然是云南省境内唯一不通公路的地方。然而独龙江公路早在1995年7月1日便举行了开工典礼,这条96.2公里的乡级道路,总投资过亿,平均每公里投入100多万元,“天路”近在眼前。

        然而,密林中和河谷里的蚂蝗蚊虫、高黎贡山稀薄的空气让施工队举步维艰。3年过去,施工队伍换了几茬,“天路”即将成为烂尾路,人马驿道仍然是进出独龙江的首选。

        在李恒和李金明翻越高黎贡山之时,驿道已经是最好的选择。

        事实上,这条人马驿道也来之不易。由于机械无法在陡峭的山岩上施展开,1964年动工修建的驿道采用“军民结合”的人海战术,前后动用人工达30多万人次,开山炸药就用了130多吨。

        3天路途,已经是独龙江与外界的最短距离,它改变了李金明等当地人的生活轨迹,也让外界有了打量独龙江的机会。

打通高黎贡山

        1999年9月,96.2公里的独龙江公路全线毛路贯通,结束了中国最后一个少数民族不通公路的历史,外界将此称为“独龙族第二次解放”。

        然而,独龙江公路并没有改变大雪封山的现状。黑普垭口每年11月份就飘起雨夹雪,12月中旬大雪就会封山,公路被数米厚的大雪覆盖,道路再次被阻隔。封山期间,经常有不明情况的外地人,或一些本地有急事的人试图翻过雪山,常有人殒命于此。

        云南省委书记李纪恒曾5次翻越高黎贡山,五进独龙江。2014年11月3日,李纪恒第五次前往独龙江时,他仅用了2个小时就翻过了大山,他回忆道:以前每一次来独龙江,我都带着沉重的心情来,带着更沉重的心情离开。那时候,如果有人来问我,独龙江是什么地方?我会十分忧伤地告诉他,那是贫穷落后的地方。现在,如果有人来问我,这是什么地方?我会骄傲地告诉他,这是人间天堂独龙江!

        2007年11月15日,时任云南省委副书记的李纪恒,来到有着扶贫“上甘岭”之称的怒江州,第一次带队前往独龙江乡时,车队在弯曲陡峭、坑洼不平的山路行走,一共爆了9只轮胎,离目的地还有三分之一路上遭遇严重雪崩,无功而返。

        两年后的2009年10月10日,李纪恒再次踏上走进独龙江的路途。从贡山县城到独龙江乡只有94公里,却用了整整9个多小时。

        此后,一场独龙江、独龙族脱贫攻坚战正式拉开了序幕。

        核心还是路,这一次目标是打通高黎贡山。

        高黎贡山西麓,距离独龙江乡政府所在地孔当33公里,这个位置恰好在雪线的上。独龙江公路从隧道口附近经过,往下的道路积雪已经融化,往上则仍被皑皑白雪覆盖,无法通行。隧道建成将彻底打破大雪封山的历史

        2010年11月,来自武警交通部队的刘强来到高黎贡山隧道工地,“仿佛回到了几十年前,没水没电”。蓝天、白云、雪山,世外桃源般的风景早已无法让1987年出生的刘强兴奋起来, “今天是这座山,明天还是这座山,翻过了这座山还是山,几年下来,不疯也好不了”。而他的妈妈在偷看到这些“美景”时,忍不住流下来眼泪。

        参与建设的许多官兵都参有过西藏墨脱隧道的经历,那条隧道以凶险著称,被称为“隧道的百科全书”。但官兵们感慨,高黎贡山隧道施工艰苦程度毫不亚于墨脱隧道。

        刘强还是坚持到了隧道贯通的那一天,他有一个再朴素不过的想法:少死几个人,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总有冒险者翻越雪山,有的翻过去了,有的在山上遇险等待救援,也有人葬身于此。

        2011年封山期间,某电网公司的几个员工在翻越雪山时,就不慎被雪崩砸到山谷。同年,一名当地居民从贡山进入独龙江,被冻死在黑普垭口的老隧道里。当被发现时,他还保持着盘腿坐在地上的姿势。官兵推测他可能因为极度疲惫,才准备坐下休息。但跋涉雪地一旦停坐下,极有可能再也站不起来。

        在克服岩爆、涌水、塌方、甚至雪崩等诸多考验后,6.68公里的独龙江隧道于2014年4月贯通。

外面的世界

        对于独龙乡孔当村村民普世明来说,独龙江隧道就是一天不折不扣的救命路。

        隧道贯通当日,普世明6岁的女儿在家烤火时不幸烧伤,烧伤面积达45%,危急之机,正是通过隧道及时送到贡山县城医院抢救,事后医生说如果再迟就救不活了。

        更早之前,如果重病患者赶上封山期,连出山救治的可能都没有

        在独龙江的日子里,李恒曾因为林间瘴气患上疟疾,她整晚发烧,虚弱到路都走不动,乡长派人用担架担起李恒,赶紧送去了乡卫生院,打针吃药后病情终得缓解,而这些针剂和药品,就是李恒自己带来的。

        尽管准备了两年,但李恒再独龙江的考察总有一些意外。

        野外考察常在偏远的山村落脚,按照以往的经验,如果干粮没带够,最好的办法是找一户人家买吃食。初到独龙江乡时,李恒照例先把钱塞给村民,而后围坐在一起吃饭,“饭还没吃完,那20块钱就给小孩揩鼻涕了。”她哭笑不得。

        在独龙江,币制交易是个陌生的行为。

        原本请当地人上山采集标本的工资是10块一天,在90年代初,这无疑是巨款,但钱对独龙江人来说无足轻重,激励机制骤然失效。不过李恒从未因此发愁。虽然不能理解植物学家的工作,独龙江人却执行着考察的职责,但凡看到开花的植物,他们就会摘来送给考察队。接受了教育的孩子粗通汉语,他们管李恒叫“采花奶奶”。

        独龙江人善良友好的天性让李恒感触颇深,乡民将考察队一行人视为同胞,在夜不闭户的独龙江村寨,只要推门进去,鸡蛋、玉米、热水都可以任意享用。

        生于斯长于斯的李金明有着类似的童年,他们在村中老人的故事中长大,最基本的善恶奖惩原则全部包含在这些创世神话、动物传说和鬼怪故事里。

        然而,独龙江的孩子也向往着外面的世界。再李金明的记忆中,小时候放映队常下乡播放露天电影,《南征北战》《地道战》《地雷战》……空地上拉白幕,发电机响声一起,电影就开始了。虽然听不懂对话,乡民们依然被隆隆的战争场面吸引,李金明和其他小孩常跟着放映队走村串寨,回来后大家就模仿电影里的场景,在山里挖地道、做掩体,“学得相当快”。尽管直到上了小学以后,他才认识电影的名字。

从上海到独龙江

        小学毕业后,李金明便离开独龙江,先是上初中,后远赴北京,在中央民族大学附属中学就读高中,毕业后顺利考入云南民族学院(今云南民族大学)民族语言文学系。

        每次李金明回家,全村人都会赶过来提问——“外面怎么样?”“坐火车什么感觉?”从云南到北京,火车要走3天3夜,坐硬座的李金明滋味不好受,但和徒步走出独龙江的7天相比,火车上的苦也是舒适的。

        他总是笑着回答那些从未走出过独龙江的乡亲:“飞一样的就到北京了!”

        独龙江的改变要比“飞”还要快很多。

        从孔当村溯江而下5公里,普卡旺村掩映在绿树之中,砖木结构的新居保留着独龙族古老的茅草屋外貌,独龙牛牛角挂在屋檐下,五彩木条作装饰屋顶,整齐划一。

        “你看看那里是不是和瑞士小镇一样?” 云南省扶贫办沪滇合作处处长牛涛指着这个由上海对口援建的特色旅游村。

        牛涛已经数不清进出独龙江有多少次,但他对第一次翻越高黎贡山的细节记忆犹新,“跟着马帮走了三天,睡醒了发现睡的地方有一摊血,因为6月份的山林里到处是蚂蝗”。

        上海的扶贫资金被当成药引子,集中在发展项目,建立可持续脱贫致富长效机制上。截至2013年底,上海市共投入7670万元,建设了323户安居房、5个民族文化旅游特色村、7个整村推进、独龙江乡九年一贯制学校电教室、5个村委会卫生室提升等项目,参与了220户安居房、孔当特色旅游小镇建设。

独龙族曾长期处于刻木结绳记事和传递信息的状态,长辈们的言传身教是唯一的教育方式。资料图

目前,独龙江中心九年一贯制学校落成,2013年有578名学生在读。澎湃新闻记者 黄志强 图

        李恒最近一次去独龙江乡是在2008年,“变化特别大”——以前的独龙江人由冬至夏都是一样的穿着,如今他们看起来和山外的民众别无二致。

        独龙江公路像一条传送带,源源不断的将物资和帮扶人员送入大峡谷,这里也很快有了水电站、垃圾处理站、手机还显示着4G信号。

继续寻路

        走进独龙江乡巴坡村,江边的安居房俨如一处度假村,公告栏张贴的《野生动物肇事补偿表》显示,西南秘境之地仍有掰玉米偷蜂箱的熊,以及袭击独龙牛的豺狼频频造访。这也提醒着独龙江原来的模样和不同寻常的跨越。

        高黎贡山挡不住外来文化的冲击,从羊肠小道到人马驿道,从只能通行半年的毛路到四季无阻的硬化路,电视来了,电话来了,游客来了,李金明有些忐忑。

        老人的故事开始少有人问津。“这就是文化的冲击,年轻人向着外面的世界,传统的约束没有了,但法律意识又跟不上。”李金明称这是独龙江人的“发展转型阶段”。

        但李金明知道,独龙江不可能不要发展,“当时走路有多难多辛苦,我深有体会,我们的理想是,在高速路底下保存自己的传统。”

        “采花奶奶”李恒再来独龙江时,曾经围着她打转的孩子都已长大成人,但每到吃饭时间,他们依然围拢过来,像小时候一样吃喝,“姑娘儿子都没有以前可爱,整天醉醺醺。”她还注意到,村民的衣服多了,但不洗,穿完了就挂在一边。“现在这里不愁吃穿,愁以后,就是素质怎么提高。” 李恒说。

        “造血”困境也是独龙江乡乡长李永祥的担忧。作为“直过”民族,长期离群索居的独龙江人,并无现代社会所需的劳动技能、文明卫生意识习惯、交流学习能力等,以至于素质提升需从起床、刷牙、洗衣、扫地等小事情教起。而素质的提升程度直接关系到独龙江乡旅游产业开发的进程。

        更让李永祥担忧的是,随着日子越来越好过,独龙江的一些孩子出现厌学情绪,“他们担心读书也找不到工作”。下一代的教育关系到独龙江的未来。

        2015年1月21日,中共中央总书记习近平在昆明会见独龙江乡代表,他说,“随着经济社会发展,独龙族兄弟姐妹自身能力也要增强,县长、乡长就属于独龙族自身培养的人才,我们要自力更生,奋发图强。”

        时至今日,在高黎贡山与担当力卡山之间奔波的独龙江,文面习俗最为神秘。竹签蘸着颜料,在脸上画着图案,然后用一根带刺的荆棘条,沿着图案的纹路刺入皮肤,颜料渗入皮肤,绘制了一副至今未解的密码图。

        然而,独龙江更迫切需要破解的是,如何彻底实现“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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