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Logo
下载客户端

登录

  • +1

猴子曾经会戴着面具演戏,如今只剩耍猴,而且也快消失了

澎湃新闻记者 许荻晔 发自北京
2015-03-27 10:49
来源:澎湃新闻
文化课 >
字号

        摄影师马宏杰拍了12年耍猴人。一台真正的猴戏,猴子要先后戴六个面具:包公、老汉、黄忠、杨六郎、姑娘、严嵩。但现在,这种猴戏已经看不到了,只剩下了人猴之间的杂耍。
下雪天,猴子不愿意走路,耍猴人杨林贵把猴子背在肩上。   

        2002年10月30日,摄影师马宏杰第一次扒火车。在一辆货车减速进入襄阳列车编组站时,他随着他要拍摄的一群耍猴人,手忙脚乱地爬进了车厢。车厢是敞篷的,头顶上是2.7万伏的高压线,行车时刮起的风足有七八级。怕人发现,他们藏了很长时间不敢交谈,耍猴人低头看着自己的编织袋,马宏杰低头看着自己的相机,“那时候我想,我和他们不是一样的吗,人家耍猴是为了生活,我拿着相机也是为了生活。”接受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专访时,马宏杰回忆。

        他和他们是一样的。扒一样的火车,吃一样的干馒头或清汤挂面,头一份也都得让给队伍里的大公猴;一起睡立交桥,早上在路人的指指点点中醒来。耍猴人信任这个一样的摄影师,跟他讲家里的事,邀请他参加自己子女的婚礼,在遭遇超出他们经验的困境时,第一个电话总是打给北京的小马。

        马宏杰这样拍了12年。

        3月17日,马宏杰新作《最后的耍猴人》举办读者见面会,《读库》主编张立宪、香港卫视副总裁杨锦麟及耍猴人杨林贵等均来到现场。马宏杰介绍,除了已经出版的耍猴人、买妻人的生活,他也还在继续关注黄河上的人家、采药人、说书人等:“我会一直拍下去,看看在我的有生之年,社会有没有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什么变化。”

上路

在襄阳,铁路边等着扒车的耍猴人。

        2002年10月,马宏杰已经在河南新野县的农村毫无头绪地待了一个星期。此地是全国最大的猴戏市场。2009年,新野猴戏还被评为河南省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但当时马宏杰找不到一个愿意配合他拍摄的耍猴人。人们对他充满警惕,闭门不见。他找到村长请求帮助,村长老婆只关心两件事:“你不是来推销照相机的吧?”“你能给我们带来什么好处?”

        但马宏杰不愿放弃这个题材。1963年,马宏杰出生于洛阳,看街头猴戏是他童年为数不多的娱乐项目,可随着城市化进程,1998年后,洛阳街头已经很难看到耍猴人,他意识到,这可能和他此前拍摄的采药人、采石人等一样,是一个渐渐在消亡的群体。他想把他们留下来。

        一年多前,他在洛阳火车东站遇到一群耍猴人,掌班的和他约定秋天去新野拍摄,但当他真的上门,对方吓得躲起来了。后来他才知道,除了耍猴人常年走南闯北而养成的戒备心,村民还提防他是不是调查人口拐卖的——此地的很多妇女都是非法拐卖来的。

        最后帮了他的是一个养猴场老板,老板向他引荐了村里几个耍猴人,46岁的杨林贵是其中一个,杨林贵对这个城里人将信将疑:“你能吃得了苦吗?”马宏杰说:“你是个人,我也是个人,你能吃的苦我也能吃。”

        扒火车是个高风险的活。运气不好被抓到,免不了挨打、罚款、赶下车;运气再不好些的,便是伤亡事故。有人挺顺利扒上了车,结果火车紧急停车,车厢里的货物因为惯性,压死了他的三只猴子,压断了他的一条腿。马宏杰听过了这些故事,却还缠着杨林贵,让他出门耍猴扒火车时带上他。

        2002年10月23日,杨林贵给回了洛阳的马宏杰打了个电话:他的耍猴班子将在27日启程。

正统猴戏中猴子的各种面具。

江湖

        耍猴人身在底层,规矩与禁忌特别多,折射出的是行走江湖的高风险:班子组成须是熟人,一人一职;稳定的猴子队伍则需要一公一母一小,“公耍小,母耍老”;而出行时间也有讲究,“三六九往外走”,忌讳七和八,“七不出门八不回家”;此外,出门前还要上三炷香,吃食上讲究“出门饺子接风面”。

        在耍猴人中,杨林贵是“最有道行”的。扒车时,他能仅凭车身上“X局X段”的字样,判断火车开往何处,是否能扒;他的耍猴班子要挨到下午才进入城市,因为城管“中午吃饭喝酒了,下午上班没上午管得严”;挣来的钱,多数通过邮局汇回家,但在身上角落里留一点,以便被抓到后,对方不至于因一无所获而恼怒。

        杨林贵对自己和班子有道德要求:不偷、不抢、不乞讨、不惹事,即便做饭时在路边捡了两块砖砌灶,用完也要原样还回去。遇到类似讨生活的人,时常管他们一两顿饭。

        以江湖规矩的标准来看,马宏杰是个累赘,一路上免不了额外的操心与照顾。其他人与猴子都是一碗素面,唯独在马宏杰的碗里,他额外给多加两滴香油;露宿时,他给马宏杰安排最安全的位置,相机设备则装在自己的编织袋里枕着睡觉。

        但杨林贵很快发现,马宏杰有一个优势:身份。虽然马宏杰出示的不过一张记者证,但只要他去与人交涉,通常就能得到耍猴人原本好话说尽也未必能得到的优待。扒车被发现时,他们免受惩罚、放行;被公安带走后,最终也不过被要求离开市区。

        出门耍猴17年,杨林贵路过安康车站时每次都被抓到,轻则罚款,重则挨打,然而跟马宏杰一起出行,竟然解释了几句就顺利通过。

        跟着马宏杰,这群走江湖的人迅速学到了一项新技能,在耍猴时有人威吓勒索时,杨林贵可以指着马宏杰神气地说:“记者已经给你拍下来了,明天给你曝光!”

传统

        杨林贵29岁开始耍猴,足迹北至黑龙江,南至海南岛,甚至还去过越南、缅甸、俄罗斯。他的耍猴流程,先是唱念一段开场白,然后让猴子向观众敬礼、翻跟斗及跪拜。之后进入正式表演,猴子开始投球、拉车、接飞刀等项目,现场气氛热闹起来后,便可以进入人猴打架环节。

        人猴打架是耍猴的高潮。开始由一只猴子推杨林贵一跤,杨林贵爬起身来要打猴子,结果反而被其他猴子追打。而后杨林贵拿出刀、鞭子、砖头等道具攻击猴子,但总是被猴子同盟军从他手中夺下,并将他追得满场乱跑。这时候通常是观众情绪的高点,也最适合求打赏。按照马宏杰的说法,在这里猴子就是杨林贵的“托儿”。

        但同时,这也是最容易激起观众反感的环节,对于城市观众而言,这种耍猴方式类乎虐待动物。因为猕猴是国家保护动物,部分观众甚至会直接打110。

        
“人猴打架”是现在耍猴中最受欢迎、也最让观众误解的节目。

        新野猴戏源远流长,在当地出土的汉砖上,就有猴子戏车的杂技画面。但如今,传统猴戏已经不见,唯余杂耍,杨林贵们也无力将传统接续起来。

        杨林贵有一只20岁的老猴,相当于人类50岁,老到走路时也跟人一样弯着腰。为了让它安度晚年,杨林贵不带它出门卖艺,虽然它可能是村里唯一会穿戏服、戴面具、表演正戏的猴子。

        在这只猴子身上,马宏杰看到了一出真正的猴戏:根据唱词不同,猴子从箱子里取出不同的面具戴上,“一台猴戏至少要演六出正戏,猴子要先后戴六个面具:包公、老汉、黄忠、杨六郎、姑娘、严嵩。一出戏一般是20分钟左右,六出戏演完要两个小时。”

猴戏面具。
路边耍猴更接近流浪,很多时候道具只能因陋就简。

        相对正戏,路边耍猴只能算是杂戏。早期新野的耍猴人更类似货郎,猴戏只是一开始吸引客源的演出,随后就进入自己的产品销售环节。但如今的耍猴更接近流浪、乞讨,为了减少长途跋涉的风险与负担,如今的耍猴人往往一个编织袋装馒头、一个编织袋装猴子就出了门,道具都因陋就简,拣根铁丝绕个圈便可以让猴子表演投篮。

        另一方面,猴子能学到多少猴艺,与主人的文化、性格、手艺水准有关。早期优秀的耍猴人,可以不系绳子让猴子完成指令。如今只是靠打,马宏杰曾见到杨林贵的弟弟训猴,猴子咬了主人,主人痛打猴子一顿;猴子仍龇牙咧嘴,便再打一顿。如是再三,猴子终于面露惧色,就算训成了。

        “世界很多国家都有耍猴,像印度、巴基斯坦,他们的训猴、表演方式,跟我国差不多,但日本的耍猴不一样,它更接近于民间表演艺术,文明程度更高。文明程度、生活方式没有达到那个标准,要求这些耍猴人用文明方式对待猴子是不现实的。”马宏杰说。

年画里的猴戏

转型

        2014年,杨林贵家里七八亩地全种了出口日本的铁杆大葱,结果形势不好,一毛八分钱一斤都卖不出去,到现在还在地里撂着。今年春节,杨林贵只好去郑州耍了一次猴,把种地的损失找补回来。“农民是很直接的,一旦有饥荒的时候,马上拉着猴子出去,一星期就有现钱,还给家里省了口粮。”马宏杰说。

        耍猴多集中在农闲时,夏天往北,冬天往南,是务农之外的重要经济来源。马宏杰第一次跟团的2002年,杨林贵耍了两个半月猴,最后分到1000块钱,堪称一笔巨款。队伍里有个不会耍猴、负责煮饭的乡亲,拿了370元,已经很满意,因为“不仅管吃管住,还给家里省了两袋麦子”。

        挣得最多的一次,是2004年春节在广东,或许是因为新年拜了财神,一个多月里,杨林贵挣了3000多块钱。但后来乡里搞合作医疗,每户收3000元,打了白条,至今未还。

        杨林贵的儿子决定独自去南方打工。杨林贵同意了,他知道这门手艺就是到他为止了:耍猴人的下一代,没有一个愿意将自己的命运与猴子拴在一起。

        马宏杰曾问杨林贵的女儿:“你觉得你父亲耍猴赚钱容易吗?你怎样看待你父亲这样耍猴赚钱的人?”她没有回答,哭着跑出了门。

        现在她跟哥哥一样,在佛山打工。为了探望儿女,杨林贵曾特地过去耍猴,随行的马宏杰看到杨林贵的女儿染了头发、穿着新潮,表情复杂地看着父亲耍猴,并一直躲避着马宏杰的镜头:“她既为父亲的艰辛感到痛心,又为父亲的职业感到伤感。她不愿意让父亲被人当成下等人看待。”

耍猴不能聚集在一个地方,需要分头行动。

        过了五十岁,他越发觉得自己耍不动了,一场戏下来,他总感到累。马宏杰观察他身体不自觉就往前倾,“杨林贵老了。”

        2012年,杨林贵也和他的很多同乡一样,开始养殖猴子。养殖已成为新野耍猴人产业转型的普遍方式。但对于杨林贵们而言,规模养殖中还有太多需要学习的地方:2014年1月,因为缺乏经验,没有及时发现发病症状,他的猴子因为病毒性痢疾一下死了6只,损失1万多元。当然,这促使了年近60的他学会了给猴子输液和打针。

        更大的改变可能是情感连接上的。对传统耍猴人来说,猴子是他们的家庭成员。在马宏杰的镜头下,孩子与猴子亲昵地共同成长;耍猴人的妻子像母亲一样奶猴子;当杨林贵家的老猴去世,他为它穿上自己的毛衣,埋在了自家地里。

        但现在,新野人养猴,却是因为养猴比养其他家畜划算。有人跟马宏杰算了一笔账:满月的小猴能卖4200元,养到一岁能卖5000元,而如果卖给医学机构做实验,价格可近一万。而据报道,在英国饲养一只猕猴需要18000英镑,中国猕猴的价格,于世界医药企业均有极大吸引力,也因此,中国现在已成为世界最大的猴子出口国。

跟拍耍猴人12年的摄影人马宏杰。

        2014年7月,4名新野耍猴人被牡丹江森林公安局刑拘:他们耍猴时虽然带着驯养许可证,但没有运输许可证。一只猴子在被公安局扣押的过程中死去,被释放后,耍猴人每天来到森林公安局要求归还猴子,并向其上级部门投诉。一个月后,他们被二次抓捕,被判以“非法运输野生动物罪”,四名耍猴人不服判决,上诉。马宏杰曾希望新野县政府及林业部门能支持耍猴人,但一位领导私下告诉他:“这些耍猴人形象邋遢,出去丢人,挣了钱也不给县里做什么贡献。”

        最后因为媒体呼吁,黑龙江林业中级法院的两位法官来到新野,实地调查耍猴人的历史习俗与现实生态。今年1月,四名耍猴人在二审中被判决无罪。

        “老杨曾经说,我能耍猴养活自己、挣点钱,不给政府添乱就知足了。这是一个底层人的心愿,我希望我们也可以试着理解他们、宽容他们、给他们一些帮助。”马宏杰说。

        (文内照片均为马宏杰拍摄)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澎湃新闻,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1
    收藏
    我要举报

            扫码下载澎湃新闻客户端

            沪ICP备14003370号

            沪公网安备31010602000299号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

            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