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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老树画画:我就是个实实在在的民工,画画就是一个好玩儿

澎湃新闻记者 孙丹 发自北京
2015-04-08 15:11
来源:澎湃新闻
澎湃人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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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树勇 @蜂鸟网 图

        “最近你的画特别火。”

        “哎,千万别把那当个事儿。”

        “为什么?”

        “画画嘛,就是一个好玩儿。”

        自2011年“老树画画”每天在微博上贴出自己的古体画并配首打油诗开始,那个画中着长衫、戴小帽的无脸男子,便不时扛着花、携着酒悠悠荡荡地出现在朋友圈、央视春晚和最近热播的一部纪录片里。人们不仅为那用古典山水演绎古今生活交织的小画着迷,更向往诗中调侃、自嘲、插科打诨的洒脱心态。

        “老树”的绰号几乎取代了真名,很少有人知道他究竟是谁。在微博上拥有80多万粉丝的老树,原名刘树勇。已过天命之年的他,画画只是业余爱好,他的正经身份是中央财经大学文化与传媒学院的教授,主要研究方向是视觉评论。

        如果你以为老树只是个会画画的教书先生,那你就错了。老树学文出身、写过现代诗和小说、做过图书出版、研究过书法、做陶瓷、研究摄影及摄影批评……但对于画画一直有割舍不下的感情。

        “我画的人是‘我’,花儿也是‘我’。”在老树位于北京海淀区的地下工作室里,聊起画画,他告诉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自己没课没事时,会在地下室猫上一整天。是的,干活儿,他调侃自己是“一个地下工作者”。

“眼前两碗米饭,心中一粒飞鸿”

        一把茶叶,扔进壶中,热水咕噜噜一泡,便喝起茶来。

        老树喝茶没什么讲究,他说,没必要讲究那三道五道的,“不过撒几泡尿”。

        可喝茶的杯与壶,却是老树一点点讲究着烧出来的。他边喝茶边和澎湃新闻聊起了烧陶的好玩事儿,“那种高长的壶柄很难烧,试了好多次都坏了,后来研究日本人怎么烧,他们讲究得很,里面得衬着。”“有时一个月又刻又画,费了半天烧出来,结果坏了,烧大了,起包了。”

        老树对于手艺充满敬意和迷恋,每每都能沉于其间。对画画亦如是,有时在地下室一画一整天。

        起初,在微博上看到老树的画时,想象着,其人是否如画中的民国小人,是一位身着长衫的清癯老先生。

        见着本人才发现,老树有着山东汉子粗犷的线条和身形,光着头、穿着文化衫,话音爽朗。闲聊时,说起自己的诗,每读一句便忍不住哈哈哈地开怀一笑,“风折竹为杖,云散月当灯。哈哈哈,我最喜欢这句了。”“春天里的花,夏日里的花,秋风里的花,开不过心中的花。哈哈哈,多美啊。”……比画中的小人更生动。

        不少网友会在老树微博下留言,羡慕他画中悠然自得的生活,“老树老树,你每天都这么过吗?”

        “大家看着我的画,太悠闲了,这个人干嘛呢?一会儿躺在池子里,一会爬到山上,一会儿在月下,一会儿想情人。不可能的,我是个实实在在的民工。我们学院的人都知道,我是个好民工,干活非常扎实,还是个完美主义者,一件事情干不好时很焦虑。”老树这样自述道。

        在他的本科学生蔺孟凯眼中,也确实如此,“他不像一个艺术家,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民工。他每天要做的事儿很多,勤勤恳恳,也不摆架子,朴实得很。”

        “他喜欢亲力亲为。有一次生病住院,医生不让他到处跑,找人守着。他偏等到晚上没人了,自己溜出医院,回画室赶一个画展作品的后期,第二天早上四点再偷偷回到医院。”蔺孟凯又好气又好笑地告诉澎湃新闻,“当时我要帮他修,他不放心,‘你修的色不正,红不是这个红,黄不是那个黄’,我只能在旁边陪着,实在是太拼了。”

        令蔺孟凯印象深刻的是,老树很少在摄影技巧上对他有要求,更多的是希望他多看书、多思考、多经历社会,“平时我们在一起有事谈事,很少闲聊,他只看作品说话,好似君子之交淡如水。每年过年我给他发祝福短信,他回的都是‘来年踏踏实实、认认真真干事,把事情做好,做一个民工’。”

        老树带的研究生曾泽鲲也说,“老师和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干活!干活!好好做事’。”

        “他不喜欢张扬,喜欢自由,也能给人带来自由的感觉。比如在摄影上,他有很多不一样的角度和观点。”“他不会给自己设限,做很多事都要做到极致。”“他看问题总能看到本质,直接谈问题、谈实质。”……

        聊起老师老树,曾泽鲲和蔺孟凯不约而同地提到“自由”、“专注”、“极致”等字眼。在他们看来,老树教会自己更多的是如何做人以及如何理解生活,不为生活所限地自由思考。

        “眼前两碗米饭,心中一粒飞鸿。”这是老树题画时的一句诗。在他眼中,人要做实实在在的事情,这是肉身的安顿;但怎么看待自己干的这些事情,如何不为现实限制自由的内心,才更为重要。

“求之不得,不求自得”

        老树好客。每有拜访者,若遇自己得闲,必热情招呼。在地下工作室里,他有问必答。聊至兴起处,老树还会作画题诗,将一日所感汇于笔端。简笔山水画,生动有趣;字体歪歪斜斜,自成风格。

        可在三十多年前,老树画画的风格却不似这般轻松有趣。

        1960年代初,老树生于山东临朐县。父亲常年在外,母亲忙于工作,于是看护弟弟妹妹的任务落在老树身上,还要做农活、干家务,“有时闲下来,我就躺在山坡上看看云、看看树,或者黄昏时在自己家后面看那无边无际的麦田。”

        对于自然的观察,大抵是从那时开始的。

        老树对自然之美有种别样情怀,可生于北方难免感受有异。北方就算入了春,天地间也难见星点绿意,“一片肃杀”。老树记得自己第一次在初春坐火车南下,“当时,车子进入江浙后,满眼只见一片花色,我贴着车窗拼命看,眼泪忍不住掉下来,太美了。”

        1970年代末,老树决意到南方上大学。当看到南开大学名字中带了“南”字时,他以为学校在南方,遂报了该校中国语言文学系。待至学校才发现,原来是在天津,自己还是留在了北方。

        进了大学,老树找到了另一种描绘自然、抒发感情的方式,他“疯狂地迷上画画”。据报道,他曾占领了学校里的防空洞,四面漆黑,找来一个小灯泡,拧上,天天画。他主要学潘天寿和八大山人,画山水花鸟。

        当时,在老树的笔记本上,认认真真地记录着各种绘画技巧,“那时画谁像谁,就是不像自己。”

        画画技巧精进,却寻不着自己的面目,“当初我特别把风格当个事,怎么想也想不出自己的风格。”1986年,老树感觉不到突破和出路,只好停了画笔。

        这一停就是21年。2007年,老树的父亲因胃癌到北京治病。手术前一晚,老树怎么也睡不着,于是拿起画笔,想画点什么。他提笔就画了个民国小人,靠在树下。没想竟找回了自己的面目,成了今天的风格。

        曾有人问及老树画画的风格是否刻意模仿丰子恺,他笑,说:“其实没有关系。我喜欢丰子恺先生的精神,他画中有民国的气息和温度感,我喜欢那种味道和安详,所谓’岁月静好’的感觉,如果说从画的气息和味道而言,丰子恺对我有影响,但如果说笔墨、造型方面,应该没有影响。”

        “求之不得,不求自得”,老树时常这样形容自己的画画风格。技巧不再是关注焦点,阅历、经历才是找回自己的关键。

“说尽千般不是,有意总在心里”

        1983年,老树从南开大学毕业后,到中央财经大学中文系(现为文化与传媒学院)任教至今。

        一个学文的跑去一所教人怎么数钱的学校教书,老树自己也认为有些“莫名其妙”。从讲文学史起,到后来研究摄影和视觉艺术,“教教公开课什么的。当然,后来自己及时调整战略,终于有那么一只饭碗端得还比较结实。”

        虽然老树时常这么调侃自己,可作为“金融黄埔”学校里的“四大才子”之一,老树的课从来都是座无虚席。

        “刘树勇公开课,那是校园里的礼花。室友都是上窜下跳、奔走相告的,在水房、在宿舍、在饭厅、在操场,蚂蚁接头一样传递信息。”一位曾上过老树公开课的学生如是写道。

        关于教书,老树也自有风格。讲文学史时,他会将自己代入历史人物中去,把生活经验、所思所感以及对人物的理解合为一体。

        因此,他常会在讲台上,将感悟无保留地拿出来分享,如大珠小珠哗啦啦地落在空气里,听得同学们如痴如醉。这样的讲课风格,大约是源于他在南开读书的经历。那时,南开中文系汇集了一大批从民国过来的老先生,他们讲起课来“旁若无人”,煞是痛快。也大约是那时,民国的东西在他心里埋下了种子。

        1980年代末,除了教书,老树开始对摄影产生兴趣,拍出来的作品还上了国外一些著名杂志的封面。可他又与其他玩摄影的人不太一样:别人玩的是技术,老树更重视想法。

        1997年,老树代表作《权力——关于观念摄影的对话》首次提出“观念摄影”的概念;同年,他还与艺术评论家岛子策划组织观念摄影展览《新影像展》,为中国观念摄影的第一个重要展览;2001年,他参与策划并发起中国第一个国际摄影节“一品国际摄影节”;还曾先后策划并主编了《中国当代摄影新锐系列丛书》《世界摄影大师经典作品集》等。

        老树原同事、现为中国财经报社副总编辑的苗福生曾回忆道,“老树读书极广,文学、艺术、历史、哲学、宗教,兴趣也极广,电影评论、书法研究、中西方文艺理论、美学史、中国画、西洋画、印象派、浮世绘……”

        “他的兴趣爱好总是一阵一阵的,但只要是他感兴趣的,就会在某一阶段专注在这件事上,陶醉其中。不过,他的兴趣经常在不断转移,刚在某个领域折腾出一点动静,有了成绩,人们正要打听这个人物的英雄来路,老树兴趣转了。”在苗福生印象中,老树的兴趣总能玩出些花样。

        “有时候觉得他特别天真,不管什么艺术形式,他就像童真的小孩什么都能融会贯通。同时,他又很洞达,对事物做出的评价超乎常人想象,但又在情理之中。”与老树交往多年的朋友、《大众日报》图片总监孙京涛对澎湃新闻说,“别看他山东大汉外表,内心极其细腻,家里靠他收拾得干干净净。”

        “致广大,尽精微。”在孙京涛看来,这句出自《中庸》总纲的话,能很好地形容老树。

        可能,正因了那种种创意与想法,因了那广博艺术见识和扎实文字功底,因了那份对待事物的热忱和细腻,从写小说到摄影、烧陶、木刻等等,在文化艺术领域,只要老树一涉足,似乎总能站在高处。

“梦里江山无限好,世事你争我不争”

       1990年代初,赶上了当时的“下海潮”,老树也曾“下海”,做了将近十年的图书出版。

        那阵子,因为做的都是跟20世纪早期历史有关的图书,所以他天天泡在民国时期的史料中,到上海博物馆、上海图书馆、北京国家图书馆翻旧刊物、旧报纸——《良友》《北洋画报》《联华画报》《现代画报》……《旧中国大博览》《新中国大博览》《科技大博览》以及许多有影响的图书都是他那时做出来的。

        除了收集到数十万张珍贵图片资料外,老树还意外地发现了一个真实温良的民国时期,他喜欢那时的文人气象与风骨。民国的东西便在他心里扎了根、发了芽。老树曾自言,随着在江湖上混的日子长了,民国的东西给了他一个启发,即要学会怎么自处,找到我是谁。

        去年3月,“一席”找老树就自己的画做个演讲,老树把演讲题目定为——“做一个梦”。

        老树颇为认同塞尚的观点,绘画并不表现现实世界,而是营造一个与现实平行的存在。“我觉得这更接近艺术的本质和现实功能,一平行,你就有个安居之所了,你就可以从现实的经验状态当中脱离出来了,你就可以合法化地沉潜在另一个层面的世界当中去了。”

        然而,那场演讲,老树却并没有聊如何“画梦”,只因演讲前,他听了一位演讲者大谈成功学,有些来气。于是,他上台后,只谈每一个人作为个体,要如何找到自我,“我为谁活,我在做什么事情?”

        对于老树这种耿直坦率、有话说话的性格,孙京涛感慨道,“他对朋友、对任何人都很诚恳,不保留,所以常吃亏。”

        其实,不止是待人,对于世间之事物,老树都心怀坦诚,有啥说啥。

        玩摄影时,曾有人请他写评论文章,他挥笔而就《你老去西藏干什么?》,文中直言“动不动就往西藏跑,一多半不过是要去散散心放松一下而已。……你愿意这么做也无不可,问题在于,这和什么摄影艺术创作有什么关系?退一步说,即使有关系,即使你就是想去西藏‘创作’一把,那西藏无论其地理环境还是文化上的深邃,都不是你跑几次西藏,造访几回寺院,读几册经书,跟个活佛合个影或者与喇嘛聊聊天可以搞明白的。”这些大实话戳到了不少人的痛处,也让老树在圈子里赢得了一批朋友。

        做摄影评奖时,老树曾与做事风格迥异的机构发生争执。蔺孟凯告诉澎湃新闻,“当时老师觉得,那种做事风格不利于摄影师发展,评奖是可以的,只是一个点。评完就告一段落了,那一些纪实拍摄一拍就是很多年,怎么办?他认为,导师要对人负责,保证摄影项目的完整性。”在蔺孟凯看来,老树不在乎外在形式,他重视的是实质,优秀的作品和想法。

        开研讨会时,老树的观点和批评时常直接犀利。复旦大学新闻学院教授顾铮对澎湃新闻表示,会议上,老树的观点都很“接地气”,直接提出问题,“无论是在摄影还是人文上,他的理解都很深刻。人也很有意思。有时开会实在无趣,他会用钢笔画些小画,送给周围人,把一个沉闷会议变成有意思的事情。”

        “从上学那会儿开始,他就是个不花哨的人,说话朴实,穿得也朴实,喜欢埋头做事。这也难怪后来他写的那些配画诗都是大实话,平白通俗,直指人心。”老树师弟、央视电影频道导演、作家刘武这样评价老树。

        “梦里江山无限好,世事你争我不争。”用老树自己写的诗来看,也许更好解释。就像那些民国时期的先生,不争世事名利,争的只是一份纯粹,接人待物、为人处事,简单直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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