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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谷孙:《中华汉英大词典》上不封顶,下不保底,四周无墙

陆谷孙
2015-04-12 16:05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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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由复旦大学外国语言文学学院教授陆谷孙领衔编纂的《中华汉英大词典》(上),历时15年,近日终于完成。我们获得授权刊登陆谷孙教授为《中华汉英大词典》所写的前言。

        
        大约四分之一个世纪之前,好像也是这个季节,曾为自己参与编纂的《英汉大词典》写过一篇前言。那时年未及艾,矜愎不知自敛,声势过大,逸辞过壮,特别是第一段,什么要把词典献给中华祖国,献给世纪交替的新时代等等。时至今日,开卷重读这等文字,只剩下条风时丽之感。第二版的前言,虽是用英文写的,依然有藻绘的毛病。那么这部《中华汉英大词典》的献辞该怎么写?平实点说,就我个人而言——不代表积极参与编纂并做出巨大贡献的兄弟院校同仁——权作献给母校复旦大学吧。我1957年入校,迄今五十年有奇。优劣不论,可以说我这个人主要是在这儿养成的,理当为母校留下一点物理形式的东西作为纪念,尽管可能只是雪泥鸿爪,甚至恍若蚊虻一过。回归常识。当然,更重要的是供读者使用,不但是国人,还有老外。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在美、英、加等国的华埠书店就发现,有意购买汉英词典的华洋顾客远多于购买英汉者,只是因为汉英的种类偏少或不甚合用,常失望而去。国人中凡对汉语字词(尤其是今人已不那么常用或熟悉的)感兴趣但苦于知之不多,或时被大陆以外汉语社区常用字词困惑者,以及在全球化大背景前有志于不同民族语言交流,特别是汉英和英汉翻译的,也许会发现这部《中华汉英大词典》尚有用处,释文大致易解可读,例证包含不少新鲜信息,也还有趣;外国读者把这样一本除了音训和义训还有部分形训内容的汉英词典买回去使用,可能也还差强人意吧。

        设计《中华汉英大词典》的几条大原则,亦即编者的着力重点,在于:

        在英语世界描写主义和规范主义之争的大背景前,采用一种不妨称之为“有保留的描写主义”(descriptivism with a grain of salt)的编纂方针(其实所有的描写主义都不认同anything goes),亦即在描写语言实际用法为主的同时,绝不纯客观地“有闻必录”,而是奉行取舍必经汰选的原则。例如撇除渣秽,不纳腐朽,不但是为了表明社会的品行公约底线,也是编者尊重读者的一种价值取向,更何况我们这儿的编者大多是学英语的过来人,身为家长和教师,对于后来者和自己的子弟以接触何种语料为宜,自有一种天然的关注。倘若因为我们的取舍,被责“已经沦为规范主义的描写主义”,我们也一无憾恚。再就语言表达而论,所谓“有保留”,我们也非随你怎么使用英语,一律照录不误的一群,不是人称whateverists的一群。

        毋庸讳言,在英语世界,自十七世纪中叶开始,规范主义曾大行其道,谁造个生鲜新词就像“铸假币” 一样可恶(笛福[Daniel Defoe]语),“王者英语”(包含Royal、King's和Queen's等名目)之类的社团踵趾相接,层出不穷,直到2010年尚未绝迹。上世纪,自英国亨利·W.福勒(Henry W. Fowler)的《现代英语惯用法词典》和美国的小威廉·斯特伦克及其弟子E.B.怀特(William Strunk,Jr.and E.B.White)的《风格的要素》(亦译《英文写作指南》) 以降,乔治·奥威尔(George Orwell)、金斯利·埃米斯(Kingsley Amis)、欧内斯特·高沃斯(Earnest Gowers)、威廉·赛法亥(William Safire)等作家名士一直强调规则的作用,提倡清丽、优雅,特别是所谓“得体”的英语。描写主义者基本上是被边缘化的,充其量只有如埃里克·帕特里奇(Eric Partridge)这样一些专注研究俚俗英语并把不登大雅之堂的语料编入词典的有数几人。直到上世纪六十年代韦氏三版问世,原先大量的语用标签被斧削,不但收了“ain't”、“irregardless”和“like”(用作连接词),还有“drownded”、“hisself”等内容,打出了描写主义的高牙大纛,一时曾引得舆论大哗,贬评如潮,仿佛英语从此将受尽溷乱。记得当时曾写过一篇小文抱不平:“韦氏三版未必就是‘韦带布衣’。”(取“韦”字字头谐趣,与锦黻相对)事理穷尽,止于两端。果然,规范主义很快卷土重来,《美国传统词典》可算一个对付韦氏三版的显例。他们的一个做法就是特邀专家,组成评判委员会,判别有争议词语用法的正谬、清浊、高下、妍媸。时至今日,特别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出现“政治正确”之后,新保守主义可以在政坛一时回潮,但语言层面上描写主义似已占定上风。读者对此如犹有疑问,可读英国1970年代后作家亨利·希金斯(Henry Hitchings)的诸种近著。更有意思的是《美国传统词典》的转舵,编者始而改组评判委员会,把描写主义学者聘入,与规范主义分庭抗礼,以求公正互补,而到了最新的第五版出书时,前言竟有两篇,分别出自斯坦福和哈佛两位教授之手,前者继续强调规则,后者则把规则看作老得没牙的“bubbe meises”(old wives' tales)。

        尤其需要指出的是,中国读者不属印裔美国学者布拉·卡奇鲁(Braj Kachru)首创的所谓“世界英语”(World English)——World English一书书名古已有之,那是十九世纪有人为倡导英文拼写改革所著,宏旨自不同于今人所谓——三个同心圆中的内圈,即以英语为母语的人群,而是处在最外圈,因此在中国教英语似更不能完全撇开规范,一味描写,放任语言无政府主义和虚无主义。毕竟我们读/听到的“内圈”英语,并不完全等同自己写/说的“外圈”英语。要是我们的学生张口闭口都是英语的“四字母词”,浇风易渐,待到形成习惯,怕是淳化难归,“当如后患何”了。

        具体说来,《中华汉英大词典》在收词方面,古今兼顾和中华本土(大陆以及港澳台)和海外社区兼顾,多少可算是这部词典的特色之一。即以两岸三地乃至海外的词语为例,试设想,同样一个专名,如Sierra Leone,一处取音译“塞拉利昂”,另一处取意译“狮子山”,如何认同;即便同取音译,因用词习惯加地域方言的影响,写成汉字读出来也会鴂舌不通,如Trinidad and Tobago,我们这边译的“特立尼达和多巴哥”(近见媒体嫌长而缩作“特多”,倒也有趣),到了大陆以外成了“千里达”,何以对应? 说到非专有名词,近年来,大陆以外汉译——有的意译,如“卖点”(selling point)、“愿景”(vision)等;有的音译,如“贴士”(tips)、“车厘子”(cherries)等; 有的音意兼译,如“幽浮”(UFO)、“迷你”(mini-)等——被大陆采用的不在少数,但歧异仍多;如科技术语,虽然也有互相袭用的例子,差异仍比比皆是。除了已为大众熟知的“软件”和“软体”(software)、“鼠标”和“滑鼠”(mouse)、“激光”和“镭射”或“雷射”(laser)之外,最近被称为现代物理学“圣杯”的“上帝粒子”boson被发现,大陆译为“玻色子”,而台湾某些行业则有通译作“玻子”的,虽非迥别,亦无伤互解,毕竟相类而非。商业经管,不论你喜欢不喜欢,似乎已成百工之首,但就是对这个领域中最常用的缩略语之一的CEO,不同华人社区就有不同译法,诸如“首席执行官”、“行政总裁”、“执行长”等等。另一方面,大陆用语同样也有向大陆以外华人社区扩散的趋向。当我看到港澳台报刊上屡屡出现“话题性”(topicality?)、“认问性”(accountability?)之类前所未见的词语时,不由得想到大陆用词中相当于英语-ness的后缀“性”字,频用之极(此间人交谈,往往不用清楚直白的“一般”,非说“一般性”不可),难免不习染其他华人社区?于是,编者们设想:要是把这些熔于一炉,收词涵盖中华本土乃至海外华人社区,以简繁体字并列参照的形式,如实收录各社区特有的高频词语,使之通过同一种译入语(英语)的媒介,渐趋互相认同而凝聚,兼收扩大汉语词汇共核域之效,有何不美?

        近年来提倡文化传统继承,第一步自然要读懂古文献,识得其中的字和词。而坊间的汉英词典多以《现代汉语词典》为母本,收词对古籍的覆盖面自然甚有局限。为古今兼顾计,将《汉语大词典》作为必要参考书之一,从中收词,很有必要。同时,在精力可及范围内,重温古汉语的若干种笔记、尺牍等,搜辑第一手语料(如古人说西湖、蛾眉之“妙”在景色或名字之柔美,而“病”在寓讽不够阳刚的高论),译成英语,俾使内容也有超出《汉语大词典》窠臼之处。事实上,即使如笔者这种年龄和文化程度的人,说来惭愧,对博大精深的汉语文化,认知只及非常有限的局部,以管窥天,以蠡测海,未知远大于已知,已知又常非确知或真知。就拿本词典所收的“宥坐(之)器”这么个实物为例,不查《汉语大词典》并写出“tilted container forholding water placed on the right hand side of an emperor's throne [serving as a reminder that the last drop makes the vessel runover,a reminder of always doing things with moderation]”这样的英语释文,笔者依然懵懂不知为何物。逾“而传”之年,尚且如此无知,遑论今日读者中的幼稚少年。古人云:一字之褒,宠逾华衮之赠;片言之贬,辱过市朝之挞,也从一个侧面说到文字的重要性。收录“宥坐(之)器”等词的启示是: 读者说不定还能从词典的英语释文,识得一些古色古香的汉语文字呢。而要让中国文化“走出去”,岂可坐视古籍覆盖面的缺失?古文典籍不少已有训手名家译成英文,原本撷来录入即是,但典籍皆是语篇迻译,诗词类的翻译还有韵律方面的技术要求,与出现在词典里的单句孤例不完全相同,所以有时我们会自行另译,非为斗胆偏离桃蹊李径,只为提供栀子红椒之类的另一种选择而已。譬如李白名句“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我们把宾语“眉”和“腰”都避开了,译时只用上英语惯用法的“bow and scrape to”,不知读者是否可以接受?

互联网技术发展带来了更多新的词汇。

        说到现当代汉语,自然不能不提计算机、手机等科技手段扩散之后对语言文字的影响。我们对所谓的“互联网汉语”,在坚决排除污人耳目的用法的同时,总体上采取较为包容的收词策略——亦即上述“有保留的描写主义”。诚然,我们知道文字与人一样,丰悴有时,一来一去而不可常。一个时期的高频字或词,进锐退速的例子多的是,特别是在词汇平均寿命较短的网络语言中。然为词典的查得率计,复从共时和历时互为依存又不无相互包容的角度,对待所谓“阶段有效词”(period terms),适当放宽尺度收录,我们并不以为就是降低品味哗众取宠,毕竟词典的主要使用者若不已经是也必将是越来越依赖“两机”(计算机和手机)——日后或许还有眼镜、手套、手表、义齿等可穿戴高科技物件,甚至使用寻常灯泡(LiFi)并随身随地连网(MiFi)——来获取并传送信息的新人。附带说一句,正是基于此种考虑,我们在选词时,还特别注意加重科技用词的分量,部分国外新产品、新工艺、新技术、新理论的名称,即使国内尚无标准化译名,我们也先试译作汉语,然后以汉英形式呈现给读者,亦即由译入语(英语)出发,到译出语(汉语),进入词典,再从译出语(汉语) 重回译入语(英语)的倒序。衣不经新,何由而古?相信这样做,符合国人对科技新时代的要求,有一定的前瞻效应。有人说词典的本质特征之一就是保守,因为描记永远落在语言实际之后,但不同类型的词典,根据各自承担的使命,在某一方面尝试突进,如对读者有用,对译出语(汉语)词汇的补遗、纳新、扩充有益,又何乐不为?更何况即使倒序,描记其实仍然落后,只不过语言实际暂时还未发生在汉语领域而已。拿个非科技的极限运动用词skydiving为例,跃出飞行器,延缓开伞那种“碧云深处共翱翔”的空中动作,大家在电视上见得多了,可是如用汉语描述,大多数人仍会用上英语“夹心”,或是解释性(paraphrase)的“花式跳伞”。为翻译而非说明这个词,想在网上找到一个与汉语相应的译法,至今不得。“凫空”二字,姑且收入,以试试上述逆序作业是否可行。

        释义方面,强调“等值”不仅仅是扣准语义(字面的和比喻的),也要针对语用,在做到“等值”的同时还力求超越。编者们常在追求等值的同时以“超越等值(beyond equivalence)”自勉,也就是尽量在译入语释文中扩大语词的文化适用阈,使词条的对译,除去犹如穿上紧身衣的严格技术作业之外,只要有可能,还有一点涵化(acculturation)或本人称之为文化漾溢的作用。

        试以一些成语、谚语、熟语为例。譬如在“一地鸡毛”条,在“(a floor littered with chicken feathers) a confusion of trivialities/trivia; bothersome day-to-day life”之后,再漾溢引渡到所指都还接近的“a can of worms;an omni-shambles of a situation”;在“木已成舟”条,对应之后,涵化如下:“one cannot unring a bell”或“one cannot unscramble eggs”(unscrambled eggs在西方已用作书名);在“屋漏偏逢连夜雨”条,对应之后,漾溢如下:“it's a perfect storm”(perfect storm虽古已有之,经1997年用作书名和2000年用作影片名渲染推广,几乎尽人皆知);在“功败垂成”条,对应之后,漾溢如下:“there is yet a possible slip twixt the cup and the lip”;在“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条,对应之后,采用十九世纪英国诗人兼文评家马修·阿诺德(Matthew Arnold)的原文句“truth sits upon the lips of dying men”;在“水涨船高”条引用美国前总统肯尼迪(J.F.Kennedy)的“a risingtide lifts all boats”;在“猫哭老鼠”条,直译之后,加上西谚“carrion crows bewail the dead sheep and then eat them”;在“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后,配上意象明显发生“基因突变”的“the squeaky wheel gets the grease”;在“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条、在“削足适履”条等不少词目的释文中,也是在直译之后,分别加上西谚“every Caesar has his Brutus”和习用语“to put a quart into a pint pot”等,其中意象的变换可能有损“等值”这一金科玉律,但一部双语词典要起到在两种文化间穿梭摆渡的作用,这儿提到的涵化和漾溢,只要不是钻奇凿诡,笔者以为只会有助于保持语言的元气。

        古语今用的跨文化翻译是个棘手问题,如汉语成语“醉生梦死”或熟语“今朝有酒今朝醉”一译入西方语境,对应之余,立刻就会碰到那儿的颓废派常用语“YOLO(you only live once)”——有庙堂中人称之为2013年“最丑陋的词”——且不管其生命是否须臾奄忽,暂且收入又何妨?这种漾溢已属语用变化范畴,实际上已损及“对应”(至少是形式对应),我们也不以为忤。当然,在字和词的层面,这样的穿度和呼应自当更加普遍,譬如以英语套语“at the end of the day”对应汉语“总之”二字(纵然又有规范派不以为然,认作“滥用”);在用直译达到“等值”之后,再以西方超感官心理学和神经科学正着力研究的“clairvoyance”和“clairaudience”分别对应汉语神话里的“千里眼”和“顺风耳”,可能更给人一种语言玩家的乐趣。诚然,不同语言间的翻译活动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彼岸性”,涵化也好,漾溢和穿度也罢,词典中未臻脱化境界之处尚多,只能怪编者能力有限了。

        给汉语中大量的新生“文化局限词”用英文释义,可能是最耗费心力的工作。对于这类字和词,能够用来参考的虽也有数种英文报刊和几家翻译网站,但往往收录有限,译文时而生涩甚至失真,如把“黑车”译作“black taxi”;“捣浆糊”译作“to give a(该用a或the恕笔者存疑)runaround,to run wild,to act restlessly”;“调酒师”译作所指的宽狭并不完全对等的“bartender”;“包二奶”等同于旧时“纳妾”而译作“to have a concubine”等等,就是信手拈来的数例。

        近年来我国公示英语译文中时常出现令人啼笑皆非的大错,已引得众口哓哓,识者呕哕,甚至有人说已影响到国家的“软实力”。想来,纠正明显的错误,改进翻译,编出一部释义比较精准,译入语比较符合异族语言习惯的汉英词典,应当也可以在文化“走出去”方面发挥一定的作用。为响应“拯救方言”的呼吁,我们比较注意收录粤、闽、吴等方言词语,而因为在上海编这部词典,近水楼台先得月,沪语中的语言现象出现得可能更多一些。

        近年来国人学英语的兴趣大增,其中多有不甘蹈袭、热衷于利用英语构词法则自造新词来翻译汉语的高手。一些网友自造的时髦词,由于不无创意,眼下相当风行,有人希望我们能率先收入(其实收不收中国人新造的英文词,主要是英汉而非汉英词典编者的抉择)。这类汉语用词,如“给力”译作gelivable,虽说如美国《市井俚语词典》这样的洋人辞书网页也已收入,《纽约时报》做过专门介绍,但毕竟到目前为止,仍限于我们自娱自乐的层面,要像“关系”这样被英语作为成熟的借词吸收,也许尚待时日。这样,对于“给力”,我们还是宁可注释成“ <colloq> 1 boosting,stimulating:前冠军咋这么不给力the ex-champion is but a pathetic let-down | 这番话真给力啊these remarks are a real pick-me-up 2 cool;awesome;nifty;bravo:这首歌太给力了!this song rocks!”之类,似更能达到言语乃至文化转移的目的。至于“gelivable”这类英文形式的词能否存活并登堂入室,拭目以待吧.。

        配例方面,与其他词典一样,《中华汉英大词典》配例的一大目的在于佐证释义,补足释文“言犹未尽”的部分,因此力争例证译文措辞与词目释文措辞既略有别,又有呼应,能够成为释文的延续或扩展。

        有些词目的内涵和外延绝非一个译名可以穷尽,对于其中某些我国读者一时还比较生疏的内容,通过适当例证予以揭示,笔者以为很有必要。例如美国嚣嚣一时的“另类医学”,汉英词典做到=alternative medicine之后大可就此搁笔,读者尽可二次查阅百科全书或作网上搜索。鉴于另类医学包含的内容繁多,涉及多项术语或专名,如果我们的词典能把“chiropractic,naturopathy,homeopathy,herbal medicine,holistic medicine,acupuncture,Ayurveda,spiritual devotions,etc.”这些难词收入条内作为例证,译出“脊柱推拿、自然疗法、顺势疗法、草药、整体医疗、针刺、印度草药疗法、精神祈祷,等等”,是否可为一般读者提供足够的关联信息,又为专业读者勾勒一张继续搜索的粗略的路线图?至少得以在一定程度上减轻读者下一步的劳动量。

        当然,语词词典与专业词典更与百科全书不同。例证作为释文的延续做到什么程度,提供何种以及多少额外的信息,其中分寸需要妥然把握。而若不是词典编纂数字化的终极愿景始终萦绕心头,实现有望,词典编者的纸张篇幅意识也会极度掣肘此类扩写式的例证。不过,“再生医学”=regenerative medicine,“大数据”=big data,想来只是一牖之开,一般英语水平的读者不查词典也知道。若求大致照通(不是至察!),前者如辅以“虽说有些简单化,再生医学无非就是干细胞研究和组织工程学两大块though a bit simplistic,regenerative medicine consists of stem cell research and tissue engineering”,后者辅以“大数据是信息技术业界的一个新词,可与现在已为人熟知的‘云’字相提并论。巨量数据之大有三个方面:总量达到万兆字节,速度剧提,多样性激增big data is a new term in IT industry comparable to the now familiar term cloud.it is threefold big:in volume in termsof PB(petabytes),in velocity,and in variety”,是否可收相对洞明之效?

        配例的另一目的,在于提供常识和知识。如在“血压”条下把收缩压(systolic)和舒张压(diastolic)120至80的读数录以备忘(我本人的查阅习惯就是权把汉英当英汉,去“血压”试查有无表示上下血压读数的两词,得则幸甚;同理,读者也可能去“地震”条查寻“里氏震级”(Richter scale)英文怎么说,去“手机”条查各种制式的对应英文)。在个别情况下,例证包含的信息,在编者眼里可能比之语言表达更有价值。拿个单字条“不”为例,按说有一个no和not,或至多配上to be not和/或to do not的例证,理当足矣。编者们恰好找到一个“真实英语”的用例,其中有三个don't,又惟妙惟肖写出今人的某种消费陋习,虽略嫌长,仍决定取作例证收入:“他们不惜透支购买奢侈品,只为在陌生人面前显摆they buy things they don't want with the money they don't have to impress the people they don't know”。笔者个人的认识是,这样的例句,有心的读者可能会过目成诵,用作词典例证,也无不可。当然,配例的词汇学价值(如词源、语义、语用、同义——包括辨异——反义、上位、下位等)始终是编者选择的着眼点,譬如利用复现和对比效应,努力诠释perfect一词的内涵和外延:“十全十美的完人没找到,我却学会了看透不完美的常人(或于不完美处看完美)instead of finding a perfect person,i learned to look through an imperfect person perfectly”一句,有助读者吃透何谓“perfect”;而“我们从存在化为乌有实在是太容易了how easily we slip from is to isn't”(Thomas Lynch语),使人由“verb to be”及其口语变异形式的自由发挥,联想到哈姆雷特的“To be,or not to be”。当然,与丹麦王子的独白相比,殡葬师/诗人语录可能蓑不如裘,但寻常口语中还是可以用上的,甚至还带一点现代存在主义的意味。

        本质上,词典当然是为释疑解惑的目的供人查阅的工具书,而不是适合从头至尾阅读的作品。不过,从古到今,阅读词典,从中学习语言的中外奇人还真偶有所闻。我的老师葛传槼先生就曾通读过英国福勒兄弟的词典,还找出错误若干,写信指谬,得到编者回复,称英国之外有如此深谙英语习惯用法者,实属难得云云。我国鸿儒钱锺书先生据说暇时也喜闲读词典,吸取语言营养。(至于外国通读词典的字迷,读者可参阅笔者2008年9月28日载于上海《东方早报》“书评”版的旧文《真有这等“痴人”?》)

        今天,生活节奏加快,学英语的途径和手段大增,但问道学生中还是有人想知道:“背词典,记生词,是不是一个好办法?”窃以为(用时髦话翻译:IMHO)单靠词典当然不是个好办法,甚至不是办法。不过在发生查阅需要时,在使用词典解决手头某一特定问题的同时,发现前后左右有精彩的例证,顺便背下,我看仍不失为辅助学习的良策。基于这样的认识,《中华汉英大词典》收入相当数量比较短小的例证,其中有警句、箴言、妙语一类(如反衬实干精神的“喋喋不休而不肯动手long tongue but short hands”、“落后就要挨打laggards are beaten”、“知识越多,方始明白自己其实缺乏知识the more I know,the more I know I don't know” 等),也有名人名言( 如“炉火纯青的极致就是简单simplicity is the ultimate sophistication[Leonardo da Vinci]”、“我们从历史学到的就是我们从不接受历史教训we learn from history that we learn nothing from history[George Bernard Shaw]”等),偶尔还有诗句入例(如“焉知我见人,人见我/皆非梦中梦?is all that we see or seem/but a dream within a dream? [Edgar Allan Poe]”或“死亡是癫狂的暗夜,未知的新路dying is a wild night/and a new road[Emily Dickenson]”等)。

        笔者是兴趣学习的鼓吹者,故而特别注意例证的趣味性,如“为什么都把酣睡说成‘睡得像个婴儿’,而实际上婴儿一小时要醒十次?why is it that people say they ‘sleep like a baby’, while a baby wakes ten times an hour?”、“别为今天是世界末日烦心了,在澳洲此刻已经是明天了stop worrying about the world ending today.it's already tomorrow in Australia”、“你难道不知死亡是遗传的吗?you don't know death is hereditary?”或“诺亚怎不把方舟上那对蚊子拍死?why didn't Noah swat those two mosquitoes?”等等。虽说大俗未必即雅,涉及生理功能的内容,在严格控制的同时,也不能一律排斥,如男士便池警语:“我们要为您提供方便,请您也要瞄准了再方便we aim to please;you aim too please”,虽有类似文字谜语之弊,但不能否认是极简主义的实用例子,是“瞄准”条的合适例证。兴趣常常是学习的推动力和滑润剂。编者们从自己的经验出发,相信经典例证和趣味例证,往往过目不忘,积累多了,何患求业不精?

        这么大一部词典,必然问题成堆。其中,笔者絓结最甚的,一是汉语字、词、语的划分处理必有失当之处。也许是因为我们考虑实用尤其是查得率居先,怯于介入尚无权威定论的汉语词汇学的学术讨论,条目的取舍——尤其是像“说他胖,他还喘”之类熟语的收录——必定留下许多可供质疑、挑剔、批判的疏漏;而由于简体和繁体、异体和变体以及因声调不同致字义变异的单字和词组大量存在,词目数量急剧膨胀,查阅难度大为增加(如同一写法的“假日”会复现在不同声调的“假”字头之下),读者难免对词典有“庞杂”、“芜累” 之责。其实,任何一部大词典——除去共时的学生词典——既是“备而需查”又是“备而待查”的工具,其中大部分内容是无穷大人次寻常查阅的,也有若干内容不太为人所需,甚至可能是零人次查阅的。有鉴于此,笔者对于“庞杂”、“芜累”就少了一点顾虑。在词典即将编成之际,实有“信当喜极翻愁误,物到难求得尚疑”之叹,并恳请读者诸君贤能容愚,博能容浅,粹能容杂。二是在这数字化时代,笔者受了维基百科等的启发,非常属意于互动式辞书。即这儿采录的内容,“上不封顶,下不保底,四周无墙”,使用这些内容的读者同时又是编者,可删,可增,可改,可置换——当然最好不要轻浮衍言,把词典网页当作涂鸦场。要做成这样一部开放式的辞书,目前我们的人力和技术资源尚嫌不足,那就只好留待下一版去设法解决了。

2013年8月初稿
2014年10月定稿
于上海复旦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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