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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手动脚找材料,内阁大库档案整理开创清史研究新范式

马子木
2015-06-25 10:17
来源:澎湃新闻
私家历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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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语所购入内阁大库之初,傅斯年一次因档案整理“没有什么重要的发现”而稍表失望,李济问道:“什么叫作重要的发现?难道说先生希望在这批档案内找出满清没有入关的证据吗?”傅闻之大笑,从此不提此事。傅斯年去世后,李济回忆起这段谈话,仍有所感:“那时在史言所工作的同仁,大家有一默契:一致同意史料的价值完全在它本身的可靠性;可靠的程度愈高,价值愈高。就这一标准判断史言所刊行的四十本《明清史料》,没有疑问的都占最高的地位。”(李济:《傅孟真先生领导的历史语言研究所》,《傅所长纪念特刊》16页)

        1929年9月开始的内阁大库档案整理、刊行工作,可以说正是对傅斯年素所提倡的“史学即是史料学”、“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材料”的实践,不仅使史语所短时间内“声光顿起”,亦为起步未久的清史研究开创了新的范式。        

档案整理

如何整理内阁大库档案

        1929年5月,历史语言研究所由广州北迁北平。不久,史语所成立由陈寅恪、朱希祖、陈垣、傅斯年、徐中舒组成的明清史料编刊会,五人皆为史语所研究员,其中朱希祖(北大)、陈垣(辅仁)均系兼任研究员,较少参与,陈寅恪是档案购买的直接促成者与执行者,但亦由清华兼任,不能常至所内,故档案整理实际是由徐中舒负责。至8、9月,徐中舒陆续将李盛铎存贮天津的档案调运北平,存贮于午门楼上。

        具体负责整理的是新近招募入所的书记员与工人,傅斯年恐其不能认真整理,与蔡元培、徐中舒商酌制定了《历史语言研究所第一组第二工作室规则》十二则,将整理人员分为六股,每股由书记员会同工人两名工作,每日工作八小时、固定休息四十分钟,凡工作时间即闭锁大门,禁止出入,室内亦禁止交谈。档案整理大致可分为七步,费时最多的是去灰与铺平。

        史语所购入此批档案时,其保存状况不容乐观。纸店自历史博物馆买到档案后,将原装麻袋悉数除去,而改用芦席包扎成捆,档案受潮严重,渍水严重者甚至全成湿烂纸团。加之贮存日久,积灰严重,故整理者必须配备手杖、口罩、风镜等工具,据始终参与其事的李光涛回忆,“我们乃是整天的八小时都在字纸堆里爬进爬出,一片片的字纸都要展开细看”,每逢拆封倾倒档案,尘土腾起,室内云雾缭绕;初步整理结束之后,扫出的灰土即装满一百二十余袋堆在端门门洞,约有一万二千斤之多。(李光涛:《记内阁大库残余档案》,《明清档案》第1册139页)

        待外观清理干净后,随即进行分类,这是最重要的步骤。首先按档案性质与外观,大致分为题本、揭帖、移会、誊黄、各项簿册等项;题本、移会内将事关三法司(刑部、都察院、大理寺)者单独检出,其余则与揭帖按时间先后分为明档、清初旧档等七类。初步分类后,分别捆扎收贮,重要者则抄录副本以备排印。

李光涛

        最令徐中舒等踌躇的是数量巨大的档案残片,约占总数的三分之一,李光涛曾尝试缀合了若干题行稿与誊黄,有连缀数十片而成者,但如悉数缀合则无此财力,又不可随意丢弃,只能暂时装袋封存,留待日后缓为整理。(参看徐中舒:《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所藏档案的分析》)第一阶段的整理至1930年9月完成,前后仅仅一年,其成果则是《明清史料》首批十册的印行。

        因尚有十之一二的档案未能分类编年,1932年史语所又开始进行第二阶段整理。至年底,整理上架的七万余斤档案已编订简明目录,可按年索求。        

平津危急,档案文献是否南迁

        可惜好景不长,1933年热河陷落,平津局势紧张。3月25日,史语所除第一组外悉数迁往南京,留下徐中舒在北平负责,督责已升任助理员的李光涛与书记尹焕章、方甦等照旧进行档案整理,同时将档案由午门城楼移至北海静心斋、蚕坛。

        对于此部分人员与文献是否南迁,徐中舒与傅斯年很快产生了分歧。傅斯年深恐档案毁于战火,故建议徐中舒预备南迁事宜,他对李济表示,“此一批史料所系不少,若竟失之,弟何颜对院?……国事至此,吾等书生性命真不值一文钱,但愿任内无大过失则死可瞑目矣。”(《傅斯年遗札》第1册515页)另方面,傅斯年又不肯放弃史语所在北平力争而来的办公场所,恐南迁后为人所占,故又告诫徐中舒务必将房屋妥善托人照管。但徐中舒却不肯停顿档案整理工作,坚决反对南迁。

徐中舒

        1933年4月初,徐向傅斯年连发数信告急,傅由南京连夜北上,行前不禁向李济抱怨:“中舒先生恃才任气,绝不校量轻重,瞻顾前后。”傅斯年至北平后,徐中舒论调大变,主张档案悉数南迁。仓促之间筹得木箱,运往上海,但麻烦接踵而至,先是木箱漏水,暂时缓运;而史语所在上海的办公地小万柳堂地狭潮湿,不利于档案保存,傅斯年又四处借屋。待安置妥帖,而塘沽协定签署,华北局势稍安,至1933年10月,傅斯年又决定将南迁档案全部运回。

        此间往返周折半年有余,是时中研院财政濒临崩溃,院内诸所对史语所“大搬家”之举颇有怨言,“或不免疑又是无头绪之局面”(《遗札》第1册573页),以致身在北平养病的傅斯年不得不敦请李济坐镇南京缓和局面。迁回北平后,档案整理工作于1934年春短暂恢复,1935年成立了新的明清史料编刊会,由陈寅恪、傅斯年、徐中舒组成,李光涛任提调,刊行《明清史料》乙编、丙编各十册。1936年,李光涛与傅斯年一度产生矛盾,径自辞职离去,档案整理曾短暂陷入停顿。1937年,北平沦陷,内阁大库档案一迁长沙、二迁昆明、三迁李庄,战后回归南京,1949年又随中研院迁往台湾,直到1951年方全部开箱,重新进行登记整理。

 
工人正在将内阁大库未经整理的档案搬出,准备装箱。       

重新发现“断烂朝报”的史料价值

        王国维形容当时之世为“发现时代”,甲骨文、简牍、敦煌文献、内阁大库档案与胡语文献的发现堪与孔壁书、汲冢书并称,而数量上又远过之。一方面,这固然是作为物质的史料本身的发现;另方面,这又是“史料”价值与意义的发现,是史料范围的扩大。易言之,一些此前从未被视作“史料”的文本或器物被史家赋予“史料”的意义,从而成为历史的证据。内阁大库档案即经历了一场“意义再发现”的过程。

        清朝建立了一套繁复的档案保存制度,其初衷是为留存过往行政过程中的“成案”、“旧例”,作为参考、核查甚至追究的依据,防止舞弊欺隐。纂修国史、政书时虽然亦会参考档案,但与近代历史编纂学意义上的保存与编辑史料完全不同。因此,对于先朝旧档,特别是年代久远、已无行政参考价值的档案,毁弃亦无不可。光绪二十五年(1899),内阁大库墙塌漏雨,凡被雨淋之档案,仅保留光绪元年以后者“用备将来查考”,其余悉数焚化,“以免堆积”(罗福颐:《清内阁大库明清旧档之历史及其整理》,《岭南学报》9卷1期)。至1909年,内阁大库档案重新引起士大夫的关注,起因并非其史料价值,而是其中夹杂的宋元残本。

        事实上,在此后相当一段时间内,公私藏家的兴趣皆在从“断烂朝报”之中检得一二宋元旧椠,这可以说仍是清代学术之余绪,在当时颇被新派学者指摘为“古董式之学术”。1917年,历史博物馆将内阁大库档案移置端门,由旗人彦德主持进行着被邓之诚讥为“可笑”的草率整理,而时任教育总长傅增湘、次长袁希涛、参事蒋维乔等人听闻传言,云档案中有所谓“海内孤本”,遂派部员数十人大举清理,工人如检获书册,则赏给铜元四十大枚。检出的善本书页,傅增湘等皆索去过目,其中自然有一部分流入私藏。后来李盛铎自罗振玉处收购此批档案,亦是抱有同样目的,陈寅恪与李盛铎接洽时,李盛铎仍对其中可能遗留的善本念兹在兹,陈则颇不以为意:“我辈重在档案中之史料,与彼辈异趣,我以为宝,彼以为无用之物也。”(《陈寅恪集•书信集》26页)

罗振玉

        最早意识到大库旧档史料价值的是罗振玉,其在1909年力排众议,方使档案免遭焚毁之厄。1922年,罗振玉与金梁合力购回档案,发愿整理,“十夫之力,约十年当可竟”。罗氏的预期过于乐观,两年后,他已自叹力不从心,检校二十一种大库档案,加上从盛京崇谟阁抄出的一种,汇印为《史料丛刊初编》,随后匆匆转卖与李盛铎。这一时期与罗振玉合作的金梁、沈曾植、王国维,大抵自认为清遗民,故其保存史料之初衷与聚集在史语所、北大等学术机构的新派学者并不相同。王国维曾作《库书楼记》评论道:

        余谓此书濒毁者再,而参事(罗振玉)再存之,其事不可谓不偶然,固非参事能存之也,国朝祖宗圣德神功之懿、典章制度声名文物之盛、先正訏谟远猷之富,与夫元明以来史事之至颐至隐,固万万无亡理,天特假手于参事以存之耳。(《史料丛刊初编》卷首)

        概言之,其目的在于表彰、追怀盛清功业,而非现代意义上的史学研究,在某种程度上,这仍未脱出传统士大夫“掌故学”的范畴。值得一提的是,故宫博物院成立之初进行的档案整理,仍或多或少遵循此种路径。1928年起陆续刊出的《掌故丛编》,虽然辑印了大量史料,但直接促成故宫编印此书的,竟然是在南三所发现的贴有“奉上谕,非圣御前不得开看,违者即行正法”之签的一箱“宫中秘件”(《许宝蘅日记》第2册1216页),编者之初衷仍在“备掌故”,傅增湘序文中特别强调编刊档案是为了“登之掌故,既补官书之罅漏,藉杜委巷之卮言”,沈应奎为许宝蘅代作的题辞中更是强调为《池北偶谈》、《先正事略》、《耆献类徵》一类掌故书补其阙失,以“广轶闻”。        

新派学者的史学眼光:形成以档案治史的新范式

        新派学者的扩大史料范围的路径则与此截然不同。傅斯年曾有留学德国的经历,根据王汎森教授的研究,傅在柏林期间,德国正持续进行档案文献的出版。1924年稍后,傅的兴趣转向德国史学传统,至少间接受到了兰克学派的影响。陈寅恪的轨迹或大抵相同。或许是受到师友影响,顾颉刚1927年为中大图书馆购书计划中,亦将“档案”列为其中之一。1928年傅斯年发表《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明确揭橥凡能研究直接材料、能扩张其研究的材料的,即为进步,否则为退步。同年9月,傅斯年在致信蔡元培劝购内阁大库档案时,更指出其价值所在:

        盖明清历史,私家记载究竟见闻有限,官书则历朝改换,全靠不住,政治实情,全在此档案中也。且明末清初,言多忌讳,官书不信,私人揣测失实,而神、光诸宗时代,御虏诸政,《明史》均阙。此后《明史》改修、《清史》编纂,此为第一种有价值之材料。(《傅斯年遗札》第1册148页)

        从中可以确然看出史语所与傅增湘、李盛铎乃至早期故宫掌故部在看待史料上眼光的不同。不过,在1920年代,这种观念仍仅集中于少数观念趋新的学者群体中,而真正推向整个清史学界乃至历史学界则有待于《明清史料》的刊行。

        1930年,史语所出版了《明清史料》(全称“国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编刊明清内阁大库残余档案”)首批十册,蔡元培为撰序文,从史料学的角度强调了两组概念比对:其一是直接史料与间接史料,蔡批评“以前的修史者之滥用间接的材料,而忽略直接的材料”,并希望内阁大库档案的整理可以“开些以后注重直接史料的风气”;其二是官方文籍与私人撰述,二者各有短长,因而须参酌互证。1935年起,史语所又陆续刊行了二十册,命名为《明清史料》乙编、丙编,而首批十册遂习称为甲编。

        《明清史料》所刊档案不拘体例、内容,在整理过程中检得“以为值得流通于世”者,即抄录排印,曾收入官书的档案亦得收入,以便与官书对勘。所有档案皆原文照录,不加考证,即使在排列次序上亦无一定成规。傅斯年在《旨趣》中申说的“我们反对疏通,我们只是要把材料整理好,则事实自然显明了。一分材料出一分货,十分材料出十分货,没有材料便不出货”,由《明清史料》的编刊而得以实践。

        在1930年前后,故宫掌故部重组为文献馆,开始系统整理宫中档与军机处档案,陆续刊行了《文献丛编》36辑,公布了大量档案,不过其采取专题选编的方式,稍异于史语所的“不加疏通”。这一时期的档案刊布直接刺激了清史学界对档案的关注。孟森利用内阁大库旧档,陆续写成《洪承畴章奏文册彙辑跋》、《清世祖董鄂妃生死特殊典礼》、《关于刘爱塔事迹之研究》等讨论清初政治的文章。与之同时,郑天挺则根据清初题本考察了多尔衮摄政的名号问题。李光涛以近水楼台之便,1940年代在《史语所集刊》先后发表一系列文章,考订清入关前后史事,李氏尤其自负者,是其根据顺治元年初的残档以发多尔衮交通李自成共图天下之隐情。此外,如蒋廷黻的外交史研究、汤象龙的捐纳制度研究,都基于细致的档案爬梳,成为本领域内的典范之作。史语所也制定了清史长编的纂修计划,拟将档案按日附缀于《实录》之后,以资比勘,编为清初四朝史料长编与纪事本末。

        1935年,故宫博物院为庆祝创院十周年,邀请了孟森、蒋廷黻、姚从吾讲演,三位皆围绕档案文献与历史研究而展开。孟森谈到史料间的层级关系,强调塘报、录供等等“最初未经文人之笔所点窜者”对编史的价值;而姚从吾则认为现代历史学需由“原史料”中找证据,而书写的“原史料”,最重要的就是档案,史家利用档案,才可以认识事实、报告事实。

        此时距八千麻袋事件仅仅过去十四年,而风气之转移已如此,档案文献的史料价值逐渐得到确认与阐扬。傅斯年曾言“历史语言之研究,第一步工作应搜集材料,而第一等之原料为重要,将来有所发表,即无大发明亦不致闹笑话。因此种原料他人所未见,我能整理发表,即是对于学术界之贡献,决不致贻误他人”(李光涛:《明清档案》,《傅所长纪念特刊》25页),史语所收购、整理、刊布、研究明清内阁大库档案的努力,可以说不仅在1920至1930年代为清史学界开创了以档案治史的新范式,且其提供的“原料”仍在滋养后来的清史研究,至今而未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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