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心之路丨盐城南郊五条岭，祖孙三代接力守护烈士英灵

江苏省盐城市地处黄海之滨，全境平原地貌，南郊却有个“五条岭”。这并不是一座真正的山，但在人们心中却无比巍峨。

五条岭烈士陵园位于盐城经济技术开发区步凤镇，墓区由五条长长的土堆组成，每条长约50米，高1米，这里共安葬有2000多名烈士的遗体。

那是1947年的冬天，中国人民解放军华东野战军与国民党部队在盐城便仓一带发生了激烈战斗。几天几夜的战斗结束后，因条件所限，战事频仍，当地民兵和群众含泪将烈士遗体集中安葬时，大多数都没有留下姓名。

但这些英雄并没有被遗忘。70年多来，附近有一家卞姓人家三代人接力守护着五条岭，未曾离开过。

6月22日早晨，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记者在五条岭烈士陵园见到了第三代守墓人卞康全。他的面庞黝黑，尽管还没到55岁，但已近乎满头白发。

或许在有些人看来，他们的工作无非是清理杂草，圆坟祭扫，但在卞康全看来，自己的双手虽然普通，做的事情也不复杂，但他竭力守护的，是不该被遗忘的名字。

他听父亲说，爷爷临走前曾说过一句话，“不要忘了他们（五条岭）。”这让卞康全始终无法忘记。虽简短，却深重。

曾经的五条岭

战斗

关于那场战斗的惨烈，卞康全是从奶奶的口中得知的。

1947年冬天，盐城南郊，一个阴冷的午后。战士们正在排队打饭，突然有几个通讯兵奔过来称，即刻到战场增援。排在前面的赶紧胡乱塞了几口饭，排在后面的干脆没吃上，战士们就匆匆忙忙上战场了。

走了没多久，村民们就听着西边的枪声炮声响起来了。“天黑了以后，天上都是‘火团’一直在转。”卞康全听奶奶如此描述。

官方资料记载，1947年12月中旬，国民党为挽回苏中败局，急调北线整编四师90旅及整编51师共1.3万多兵力向北进犯。12月25日，华东野战军华中临时指挥部决定集中11纵队、12纵队及盐阜独立旅在盐城东南伍佑、便仓一带通榆路沿线设下埋伏。26日，阻击战打响。

这一仗一直打了四天四夜，才逐渐没了声响。又过了大概两三天，村民们接到了去打扫战场的通知。后来人们才发现，共有两千多名解放军战士在这场惨烈的战斗中牺牲。而由于战事需要，战斗结束后大部队随即向北转移，投入了新的战斗，村民们当时也无从查证这些烈士们的姓名和籍贯。

为了不占用老百姓的良田，部队选择在现在的五条岭烈士陵园所在地块——一块盐碱地，安葬牺牲的烈士们。

家里有白布的拿白布，没白布的拿芦席……有老人心疼这些年纪轻轻为国捐躯的孩子们，甚至将给自己准备的棺材都扛了出来。

由于墓区由五条长长的土堆组成，当时人们就把这块墓地叫做“五条岭烈士墓”。

第三代守墓人卞康全

守护

卞家的祖宅就紧挨着五条岭。卞康全的爷爷卞德容，当年曾参与了安葬烈士遗体，后来就一直义务看管和守护着五条岭烈士墓。

卞康全听他的奶奶说，战斗发生后的第二年夏天，遗体腐烂速度加快，加上雨水的冲刷，五条岭墓地开始坍塌。村民们于是围着五条岭的东、西、北三个方向挖沟取土、补土，好几年之后，五条岭墓地才基本稳固了下来。等到卞康全有记忆时，已是他的父亲卞华，时不时带着他到五条岭墓地打扫，修缮。每逢清明节、中元节等日子，卞康全还会跟着父亲一起去给烈士们烧烧纸。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逐渐开始明白了这块墓地的深重意义所在。

上世纪80年代，村里开始搞养殖，有的养殖户家出现了鸡瘟、猪瘟后，就想把死鸡死猪扔到五条岭附近，但在卞康全的强烈反对下只好作罢。

后来还有人想在五条岭附近承包鱼塘，而一旦开挖鱼塘，可能会造成泥土坍塌。“我说，如果地下躺着的是你的祖先，你会这么做吗？”说到这里，卞康全的情绪略有些激动。

就是这样一些看似平凡、甚至在有些人看来不太能够理解的小事，卞家三代人一直在接力完成着。

卞家三代人都是农民。采访中，卞康全的语言也始终透露出质朴。“这些烈士们牺牲时都非常年轻，应该大多数都没有子女，没有他们，哪有我们今天的好日子？”卞康全觉得，一定要守护好五条岭烈士墓，说不准哪天烈士们的信息得以完善，他的后人们、战友们才能找到地方拜祭他们。

寻人

1991年的早春，五条岭烈士墓前来了一位四五十岁左右的女子。卞康全在家门口远远看着她，她背了个包在墓区前呆呆站了好一会。

女子后来走到附近的卞康全家，提出要借一把铁锹，“我想给我父亲添点土”。卞康全这才得知，她的至亲在五条岭下长眠。

由于不知道父亲具体被安葬在五条岭的哪条岭下，女子便一条条岭挨个添土。卞康全也拿了把铁锹跟在后面，和她一起添。就这么默默地一边添土一边走，走到第二条岭的东边时，女子突然把锹放下，趴在土堆上嚎啕大哭了起来：“女儿不孝啊！这么多年才来看您。”

原来，该女子名叫陈继业，老家江苏泗阳人，年少便去了北方求学和生活。经向她父亲的战友打听后，一路找到了战斗发生地——盐城便仓，随后又乘坐渡船方才找到了五条岭。她的父亲，正是在盐南阻击战中光荣牺牲的陈同桂烈士。临走时，陈继业拜托卞康全，记得给她的父亲添添土。

这深深触动了卞康全。

随着资料的不断完善，陆续有数百名在五条岭长眠的烈士有了具体的姓名，以及当时的详细的籍贯信息。

于是，除了日常的维护工作，卞康全还会向各地寄信，试图找到烈士们的后人。这其中，有的得到了回应，这让卞康全感到欣慰，但也有的石沉大海。

他会沮丧。有一次，一个村收到信件后，打电话回复卞康全，语气听起来是个年轻人，有些生硬地说“别寄了，查不到后人。”卞康全顿时有些绷不住，“什么叫查不到？史料记载，这个烈士就是你们村的，你就算找不到他的后人，他难道不是你们的先辈？你哪怕说一句我们村有这个人，也好让烈士的英灵回家啊。”

坚持

2008年，媒体的报道让更多人知道了五条岭烈士墓。后来，一座崭新的五条岭烈士陵园修建起来了，卞康全也被当地政府聘为了管理员。

淮安涟水、宿迁泗阳，甚至河南……十几年来，四面八方到五条岭寻亲的人多了起来。每来一批人，卞康全就会记录下来，目前已经记下了厚厚的数十个本子。

当下的五条岭烈士陵园正在改造提升。根据规划，未来将新建“盐南战役纪念馆”、“无名英雄纪念碑”，并扩建纪念广场，新增党员宣誓墙等功能项目。

卞康全手机不离身。他在自己值班的岗亭上贴上了自己的联系方式，不敢漏接任何来电，因为怕是烈士的后人打过来的。

就在前两天，一个70多岁的老人骑着电动车，冒雨从百里开外的兴化赶到五条岭，寻找他的舅舅是否在此安葬。每次看到烈士的后人过来，卞康全都会悉心接待，讲解。“所以我每天都会过来，这里不能没有人。”几十年的坚持，早已让卞康全有一种使命感。而之所以能够坚持下来，这个农民觉得，现在大家能够吃得饱、穿得暖，有一个安宁的生活环境，这就是一种幸福。“烈士们是为了我们现在的幸福生活而牺牲，在高尚的他们面前，我感觉自己很渺小。”卞康全说。

这些年来，他总是穿得很素，也一直保持着一个尊重烈士的习惯——不在陵园墓区内的任何地方随意坐下，哪怕很累。

交谈中，一个飞虫落到了他的袖口。记者伸手想去捏住飞虫，却被说话温和的他“猛”地推开：“不不不，这也是生命，赶走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