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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谦慎谈张充和辞世与其书法:恬静之美的背后

白谦慎
2015-06-18 18:42
来源:澎湃新闻
艺术评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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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充和先生)是昨天(美国东部时间6月17日)走的。上两个周末我都去看她的,所以,心里已有准备。没有葬礼,只 是家人为其火葬。追思会将于下个月举行。 ” 知名书法史学者、波士顿大学艺术史系教授白谦慎6月18日晚间在回复《澎湃新闻·艺术观》的邮件中这样写道。

      “合肥四姐妹”中的小妹张充和于2015年美国东岸时间6月17日下午一时(北京时间6月18日凌晨一点)在美国纽黑文去世,享年102岁。她是民国时代著名的“张家四姐妹”之一,苏州教育家张武龄的四女。张充和在1949年随夫君、美国汉学家傅汉思赴美,50多年来在哈佛、耶鲁等20多所大学执教,传授书法和昆曲。

        白谦慎曾于2010年7月编选了《张充和诗书画选》,由三联书店出版,在他的眼中,张充和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很雅致的人。“和展厅文化不一样,书法于她,多少带点游戏的、游于艺的精神。”在他看来,张充和这种讲究自娱性的精神正是在书法脱离官文化后能够继续传承的重要精神遗产。2014年秋白谦慎回国,提及张充和,他说张先生现在身体已不如前,也很少写字了。

        白谦慎是张充和先生弟子,也是《东方早报•艺术评论》专刊顾问。本文根据白谦慎文章及其接受《南都副刊》与《东方早报》多次专访整理而成,获得相关授权。

晚年的张充和在书桌前。

     

        张充和先生是昨天(美国东岸时间6月17日)走的。上两个周末我都去看她,所以,对她的离去心里已有准备。没有葬礼,只 是家人为其火葬。追思会将在下个月举行。

        1913年,张充和生于上海,祖籍安徽合肥。淮军将领出身的曾祖张树声为晚清名宦,官至两广总督、通商事务大臣。辛亥革命后,张充和的父亲张冀牖迁家到苏州,在那里办乐益女中,倡导新式教育。但张充和出生后不久即被祖母抱养,在安徽老家接受传统教育,九岁时在吴昌硕弟子、精于楚器研究的考古学家朱谟钦(拜石)先生指导下学习古文和书法,直至十六岁才回到苏州接受新式教育。 1933年,张充和来到北京,在北京大学作旁听生,次年考入北京大学国文系。当时北大文科教授中颇多硕儒,如胡适、钱穆、闻一多、俞平伯等,张充和都听过他们的课。1945年抗战胜利,次年张充和返回苏州。1947年,张充和应北京大学校长胡适先生的邀请,到北大教授书法和昆曲。同年9月,与当时北京大学西语系外籍教授、德裔美籍学者傅汉思相识,次年11月结婚。1949年1月赴美定居。 1949年至1959年,傅汉思在加州大学伯克莱分校工作,张充和也任职该校东亚图书馆。1959年,傅汉思在斯坦福大学任中国文学助教授,两年后被耶鲁大学东亚系聘为教授,举家迁往美国东部的新港,张充和也开始在耶魯大学美术学院讲授中国书法,直至1985年退休。

        张充和在中国传统文化艺术上有很全面的修养和很高的造诣。她工诗词,年轻时曾请戏曲专家吴梅先生为她改词(吴梅先生是苏州人,为张家世交)。在重庆时,她也曾向沈尹默先生请教诗词。沈先生以“词旨清新,无纤毫俗尘”来评价她的词。与其唱和者,也常为一时之选。她还通音律,能度曲,每有佳作,辄擫玉笛吹奏。

        张充和自幼研习昆曲,在这方面有很高的成就。1940年,她在重庆主演昆曲《游园惊梦》,文化界为之轰动,章士钊先生特赋七律一首志感,诸诗人纷纷唱和。移居美国后,她长期担任美国昆曲学会顾问,组织演出,举办学术演讲,为在西方介绍中国戏曲做出了积极的贡献。

        书法是张充和一生的爱好。她五岁开始学书,初以颜字打基础,后兼学诸家,于隶书、章草、今草、行书、楷书皆有所擅。少年时,便为人作榜书。二十多岁时所作小楷,气息清朗,格调高雅。流寓重庆时,在沈尹默先生的建议下,研习汉碑、古代墓志,书风转向高古。今天已是九十七岁高龄的她,不复登台表演昆曲,也很少作诗赋词,但依旧每日临池不辍。

       张充和于绘画虽不曾师事名家,但家中旧藏古画甚多,所临名迹亦勤,又曾与江南名画家樊少云等有交往,加之书法功力好,兴之所至,寄情点染,亦能别成一番韵致。

      《张充和诗书画选》收录了张充和诗词二十首,由她本人自选,时在2007年。当时,张充和刚刚做完白内障手术,视力还在恢复中,两眼的聚焦仍有些问题。但是,九十五岁的她还是勉力亲录旧作。

在美教育书法,戏言“弟子三千皆白丁”  

      我在美国读研究生时,于1988年去华盛顿拜访佛利尔美术馆(美国国立亚洲艺术博物馆)东方部主任傅申先生。我当时拿了一幅自己觉得还可以的作品给傅先生看,他看完以后很客气地说,也要给我看一个人的作品。那时耶鲁大学有一个梅花画展,我就在展览图录上第一次见到张充和的字,那时她为那次画展所写的参考书目,清雅的气息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同样熟习书法的傅申先生对我感慨:“你看她的字,你就知道我们从小没学好。”

        记得2001年我编《张充和小楷》时,就收录了这件作品。一位朋友曾不解地问张先生,你有这么多的小楷,为什么白谦慎偏偏选这件?张先生笑而不答。她知道我为什么选这件作品,因为这是她书写得极为精彩的一件书法,很随意,但又很精到。夹杂在英文中,格外有趣。从这件书法中,我们依然可以看到张先生早年书法中那俏皮的一面。

2010年7月由白谦慎编《张充和诗书画选》,三联书店出版。

        1989年在一次学术会议上,我见到了张充和,同年5月我又去她家里拜访她,那年秋天她推荐我去耶鲁大学读艺术史,因为有了她的大力推荐,我成功进入耶鲁读书。从那时起,我们的交往就多了起来。

        从1961年至1985年,张充和在耶鲁大学美术学院教了二十四年书法,很受学生欢迎。1972年尼克松访华,报书法的学生一下子爆满。张充和曾经戏称“弟子三千皆白丁”,是说来上书法课的学生都是白人。对她来说就是好玩,练练字。就像你学中文,你不一定要当作家,不见得当学者。美国学生通过学习书法而对中国文化有个了解,产生兴趣,这样就很不错了。

不同于当代的艺术态度

        2010年7月,由我编选的《张充和诗书画选》在三联书店出版。这本书收录了张充和包括诗词、书法、绘画在内的四十余件作品,这是行将消失的文人艺术传统在当代的延续。

     
《张充和手抄昆曲谱》珍藏版,余英时题,绫绢函套。 
张充和手抄的昆曲工尺谱。

        张充和一生写过很多诗词,有些是赠送友人的,没有留下底稿。1984年,她的弟弟张定和收集抄录了她的诗词一百余首,她自己的书箧中也有一些。《张充和诗书画选》中收的二十首就是她本人从手边保留的诗词中选出来的。我的古诗词修养不够,所以,请她自己选。书画部分由我选。张先生一生写过无数的字,也画过很多的画,但她平时写字主要是临帖,自存的作品并不多,所以,我向她的朋友们借了一些作品。遴选时,一是尽量能够代表各个不同时期的艺术风格;二是挑选艺术品质好的作品。像所有的艺术家一样,张先生的作品中,也有精品和非精品之分。我本人是研究书画史的,也有多年的创作经验,所以,选她的书画作品还是比较有把握的。选好后,我也曾请张先生过目。尽管做了最大的努力,但某些时期的作品仍没有选入。比如说,这本书里没有上世纪五十年代的作品。不是不想收,而是她自己手边没有那个时期的作品。我见过她在五十年代写的字。有一年我到加州大学伯克莱分校的图书馆查资料,在那里发现了张先生在善本书上的题签,精神极了。上世纪的五十年代,她在那个图书馆工作,所以,为那个图书馆的许多线装书题了签。可是,要请专业摄影师为这些题签拍照,会非常麻烦,所以只能作罢。这是一个遗憾。

        张先生在2006年左右白内障开刀,她的二十首诗就是在开刀后不久抄的,当时眼睛聚焦有问题,有少数点画不够到位。我特地在《张充和的生平与艺术》这篇短文中提到此事,就是希望读者们谅解。一般的读者对张先生书画的精品和非精品之间的差别不会那么敏感,但是,对研究书画的人们来说,一目了然。

        2002年,我向张先生提出陪她回国办书画展的想法,展览的时间定在2003年,地点在北京和苏州,是她求学的地方和她的家乡。我当时希望通过这个展览,她和她的家人能够有一个团聚的机会。那时,她已经多年没有回国了。她同意了。但是,2003年有了“非典”,展览取消了。2004年秋,我正好放学术假,就为她办了回国展。那次她在国内住了一个多月,很愉快。办这个展览也是希望国内的同道们能有个机会观赏张先生的书画,因为,她的书画体现出一种很不同于当代书画的艺术态度和品位。

 她的字有一种恬静

张大千画张充和表演的昆曲。

        张先生写字主要是临帖,她临帖之用功,出乎人们的想象。她有一个朋友,从台湾买了大批的书法练习纸,她每天在这种纸上临碑帖,临得很广,有汉隶、魏碑、唐楷、草书《书谱》。我住在波士顿,到她家开车约两个半小时,我两三个月去拜访她一次。每次都看到她临了很多的帖,临好一通,她写上年月日,然后装订起来。前两年我去看她,向她要了一册她临的虞世南的《孔子庙堂碑》,后面的落款是“二00七年七月四日夜一时半毕此”。你看,都凌晨一点多了,她还在写字。有时候,她也为人题签、写扇面条幅,这属于比较正式的书写。但她临帖的时间是大大地超过了为别人写作品的时间。她真是活到老,学到老,一直在和古贤对话。

        顺便说一下张先生日常书写的文房用具。她现在用的纸很普通。她有好纸,清朝的纸,但这样的纸不会用于日常书写。她写小字多,小字讲究用笔毫,如果纸张不细腻光洁,会相当费笔。1978年她回国时,曾在琉璃厂买过一批笔,觉得很好,常跟我说起,希望我能找到那家笔庄,再为她买些笔。但我知道,很难找到了。在上世纪七十年代,老笔工还在,笔的质量通常很好。我也写小楷,七十年代我在上海买周虎臣笔庄的小楷笔,我在北京读书时,在王府井的工艺美术商店买小楷笔都很好用,不需要用心去挑笔。可现在不行了,很难找到写小楷的好笔。我因为用苏州沈氏笔庄的笔觉得还不错,就帮张先生在苏州买两种笔,一种是兔肩,毫很尖硬,写不了多少字,毫就要秃。另一种是狼毫小楷。她写字时,如果不是很正式,会用墨盒里的墨。凡是写比较正式的字,她都自己磨墨,用新磨的墨。她收藏砚台和墨,用的都是旧墨,至少是清末民初的墨。她过去是很讲究的。收在《张充和诗书画选》中写于三四十年代的作品的纸都很好。

        张先生在三十年代的书法今天还能见到一些,那时的字写得很活泼,很清雅。她在1940年认识沈尹默先生后,在其建议下,开始系统地临帖,字的法度开始比较谨严了。到了美国以后,她在六朝墓志上下过很大的功夫,所以,作品表现出高古的韵味。 即使是没有书法基础的普通的读者,大概也能感受到,张先生的书法中有一种很恬静的东西。她的字,技法看上去并不是很复杂,但是你就算学会她所有的技巧,还是弄不出她那个品味。因为你没有她那种修养和心态。       

以通驭专、聊以自娱的精神

张充和画的《山居图》。

        余英时先生曾为我编的《张充和诗书画选》写了一篇长序,说明张先生身上“以通驭专”的精神,讨论了中国传统文化中“通”的问题。不过,张充和的通,是传统文化方面的通。1934年她报考北京大学,国文满分,数学零分,北大国文系破格录取。在所有艺术中,张充和最喜欢的是昆曲、书法,诗画其次。而所有这些艺术,在张充和那里都是“玩儿”而已。用张充和自己的话总结,“我这辈子就是玩。”

        我如此推崇张充和艺术的重要原因,就是希望在中国社会和文化发生巨变的时刻,一起来看看我们的前辈怎样保持着中国文人艺术“聊以自娱”的传统,看看这种传统下的艺术所具有的精神境界和品位,看看有哪些东西值得我们继承。

        确实,没有了精英文化的环境,现在已经很难再产生大师,但我不是说要恢复等级森严的制度,而是希望人们能够思考如何应对目前普遍存在的粗制滥造现象。从铅笔、钢笔到电脑,现在书法已经失去了全部的实用意义。还有一些人,纯粹是自己写着玩的,比如像张充和先生这样。

        晚年张先生独自生活在耶鲁,白天有个年轻人照顾她,晚上她自己一个人生活。我常去探望她,她的记忆力和眼睛都不如以前了,也不登台演唱昆曲了,但字天天写。临帖是张先生从早年延续至今的日课,从汉代隶书、二王书法到六朝墓志、唐人楷书和草书等等,每日临习不辍。既不卖字也不参加展览,自娱而已。讲究自娱性是中国文人艺术的一个重要理念,这一理念在过去还可以和修身治国平天下的理想联系在一起。现在我们不必把它和治国平天下挂钩,但是自娱和修身这些精神遗产是值得继承的。在中国书法脱离了官文化之后,这是一个值得发展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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