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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又一佚文被发现:这次祖师奶奶用的是笔名

陈子善
2015-06-20 21:01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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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

        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有一个十分有趣的现象,即几乎所有的作家,都或多或少使用过笔名,像鲁迅、周作人、茅盾、沈从文、巴金这样的大作家,毕生使用笔名都有几十个乃至上百个之多,这在二十世纪世界文学史上恐怕也是绝无仅有的。现代文学众多笔名现象的产生,其原因,周作人已在《〈现代作家笔名录〉序》中作过很好的分析。

        与鲁迅他们相比,张爱玲使用笔名在其文学生涯中几乎微不足道。张爱玲信奉“出名要趁早呀”,那么,既要出名,就要少用甚至不用笔名,否则,读者怎么认识你这位与众不同的作者呢?也就难以真正“出名”了。所以,自创作《天才梦》正式登上文坛起,张爱玲无论发表小说、散文还是绘画作品,都使用“张爱玲”这个她自己其实并不喜欢而称之为“恶俗不堪”的大名,所谓“坐不改姓,立不改名”是也。

        然而,张爱玲毕竟还是使用过笔名的。目前已知并已得到证实的张爱玲笔名有:一、 梁京,1950年3月25日至次年2月21日和1951年11月4日至次年1月24日,在上海《亦报》副刊连载长篇小说《十八春》和中篇小说《小艾》时所署;二、 范思平,1952年12月由香港中一出版社出版译作《老人与海》(美国海明威著)初版本时所署,仅此两个而已。张爱玲当时为何一反常态署用这两个笔名,不在本文讨论的范围之内。本文要提出的问题是,张爱玲还使用过别的我们所不知道的笔名吗?

        1946年6月26日上海《香雪海画报》第一期刊出一篇署名“春长在”的“文坛消息”《张爱玲化名写稿》,先照录如下:

        善于心理描写,在中国也有一部分读者的张爱玲,自从胜利以后,便搁下中国笔,打开打字机,从事英语著述,准备象林语堂那样换取大大的美国金洋钱。但据消息传来称:张爱玲近忽化个叫“世民”的笔名,写了许多小品,交最近出版的《今报》的“女人圈”发表。她的第一篇东西叫《不变的腿》,是一篇颂扬女性大腿美的赞美诗,写来清[轻]松有味,引证亦多。据该报“女人圈”的编者苏红说:“张爱玲还有十几篇题材写给我,并要求我,每篇替她都换上一个新的笔名呢。”

        这则消息连标点在内只有寥寥两百余字,却颇夺人眼球。它清楚地透露张爱玲曾用“世民”笔名在上海《今报》发表了一篇散文《不变的腿》,而这是张爱玲研究界七十余年来一无所知的,非同小可。        

        “春长在”言之凿凿,不大可能是空穴来风。但要坐实“春长在”的说法,即“世民”是张爱玲的笔名,《不变的腿》是张爱玲的集外文,得先从《今报》说起。

        虽然在抗战以前和沦陷时期,上海一直有小报,有的还延续了很多年,但抗战胜利后,新的小报在上海如雨后春笋般大量出现,却是不争的事实,《今报》即为其中之一。《今报》创刊于1946年6月15日,为每日四版的日报,第四版下部占全版四分之一的篇幅即为副刊“女人圈”。创刊号上以“编者”名义发表的该刊“开场白”颇为重要,也照录如下:

        亲爱的读者们:

        我欢喜说话,尤其欢喜说老实话,现在到今报社来编辑这栏“女人圈”,希望每天能够多讨论些关于女人的切身问题。

        我不怕被人目为激进或讥为落伍,总要说出我自己心中所想说的话。我承认我是一个“心直口快”的女人。

        我绝对无党无派的。因为我既以写作及编辑为职业,生活没有什么问题,又何犯着把自己的鼻子去给别人牵呢?希望酷爱自由的朋友们也同此立场,大家来痛痛快快的读上一阵女人们自己所要说的话,谁敢道是:“妇女之言,慎不可听”?

        “女人圈”者,女人自己言说的园地是也。《开场白》虽短小,火药味却甚浓,用今天流行的话来说,就是具有浓重的女权主义色彩。编者自诩“一个心直口快的女人”,强调要在“女人圈”里大说“一阵女人们自己所要说的话”,“谁敢道是:‘妇女之言,慎不可听?’”其鲜明的态度,其泼辣的口吻,不能不使人联想到不久前在上海文坛十分活跃的女作家——苏青。

        推测“女人圈”编者为苏青,这与“春长在”的说法是矛盾的,但“春长在”披露的“女人圈”编者苏红,不正是苏青的妹妹吗?要证实“女人圈”编者到底是苏青、苏红姐妹中的哪一位,本来有一个历史机会,因为苏红老人直到2010年还健在,当时如能向她求证,答案自当立即揭晓,但无情的历史留下了这个难题。

        不过,“女人圈”创办当时的另一则小报消息却支持“女人圈”编者为苏青的推断,那就是发表于1946年7月20日上海《星光》周报新二号,署名“文探”的《骗美金稿费——张爱玲写英文小说》,文中说 :

        敌伪时期上海文坛上的二位红牌女作家苏青与张爱玲,胜利后苏青依旧很活跃,写写小说,并为某小型报[编]辑“妇女圈”,仍在文化界里活动。而张爱玲则销声匿迹,并无作品发表过。……

        张爱玲当时是否写过英文小说“骗美金稿费”,尽管“文探”和“春长在”都这么说,但也不在本文讨论的范围内。只是这段话中苏青“为某小型报[编]辑‘妇女圈’”这一句,实在值得注意。“妇女圈”当为“女人圈”之误,也就是说,“文探”认定“女人圈”的编者为苏青而非苏红。

        从苏红(1921-2010)晚年的访谈录来看,也根本未曾涉及她曾主编“女人圈”这一话题。2005年1月的某一天,苏红在南京接受苏青研究者毛海莹的访谈,回忆苏青和她自己的文字生涯。苏红原名冯和侠,笔名苏红是苏青给她取的。正是在苏青的鼓励下,1944-1945年间,苏红在苏青主编的《天地》月刊,以及《小天地》等刊上发表了《五日旅程》《烧肉记》《安于食淡》和《女生宿舍》等生活情趣颇浓的散文。但苏红并未提起她曾编过《今报·女人圈》,如果她确有这段唯一的编辑经历,她不可能只字未提。

        再回到“女人圈”。“开场白”中有一句编者的夫子自道:“我既以写作及编辑为职业”,那么,只有苏青才完全符合这两个条件。她既写了《结婚十年》《浣锦集》等小说和散文集,也编辑过颇有影响的《天地》月刊。她如主持《今报·女人圈》,可谓驾轻就熟,顺理成章。

        更确凿的证据是,“开场白”虽然署名“编者”,但1946年7月20日《今报· 女人圈》发表署名“鱼月”的《“女人圈”的将来》,文中称:“限于篇幅,有许多较长的好文章不能发表。”完全是编者的口吻,而“鱼月”正是苏青的一个笔名。苏青原名冯和仪,字允庄。1946年5月13日,她在潘柳黛主编的上海《新夜报·夜明珠》以“鱼月”笔名发表随感《月下独白》,是为苏青使用这个新笔名之始。一个月之后,她主编《今报·女人圈》,继续使用“鱼月”笔名,就完全可以理解了。她不仅用“鱼月”笔名撰文交代“女人圈”编务,而且还用“鱼月”笔名在“女人圈”上发表了《女人的名誉》《真善美》等众多随感。有趣的是,1946年6月25日发表的《女人的名誉》中还引用了张爱玲的话:“记得张爱玲小姐曾经说过:‘男人对女人最隆重的赞美是求婚。’”

        当然,也不排除“女人圈”由苏青主编,苏红从旁协助的可能性,所以才会有“春长在”报道中的一席话。        

        确定了苏青是《今报·女人圈》的编者,张爱玲为“女人圈”撰文的可能性就大大增加了。一则在沦陷时期,张爱玲曾多次为苏青主编的《天地》月刊撰文,还写过一篇《我看苏青》,两人一直保持良好的合作关系;二则从抗战胜利前夕直至1946年6月,张爱玲已经快一年没有发表作品了。她上一次发表文章,还是在1945年7月,即刊登于《杂志》第十五卷第四期的译文《浪子与善女》(炎樱作)。对这位以写作谋生的年轻作家来说,这无疑已构成很大的压力。因此,如苏青为“女人圈”主动向张爱玲约稿,张爱玲就很难有理由加以拒绝吧?

        果然,1946年6月15日,《今报·女人圈》创刊号以显著位置刊出了署名“世民”的《不变的腿》。《不变的腿》总共一千三百八十余字,“女人圈”将其分为上中下三部分,于6月16日和17日继续连载才刊完。如果不是 《不变的腿》作者大有来头,“女人圈”未必会作如此郑重其事的处理。现将《不变的腿》照录如下:

        不变的腿

        世民

        据医生说:人的衰老,是自顶至踵渐渐往下移的,所以最先发现的是额上的皱纹;譬如半老徐娘尽管有面容憔悴而仍旧体态风骚的。最后老的是足部。我们君子国,对于女人的这些身边琐事向不深究,西洋讽刺画里便时常可以看见有些发福的太太,身段臃肿不堪了,下面却配上一双轻灵的腿,颤巍巍载着惊人的重量,踝骨都像要折断了似的。玛琳黛德丽也是一个例子,不过她是燕瘦型,年华老大之后,被刻薄的观众讥为“活骷髅”,惟有她的大名鼎鼎的玉腿 ,却是廿年如一日,有好莱坞“第一双腿”之誉。从最初在德国乌发拍摄的《蓝天使》到美国片《摩洛哥》,她演的终是下等舞场的舞女,裸着腿,耸着肩,拥着鸵鸟毛。中间有一个时期,她高级趣味起来,然而古装片《朱红皇后》便大大失败了。观众的理解力究竟差,就连她那样会说话的眼睛,似乎也常常“言不达意”。那一个时期她主演的《雅歌》,虽然她在里面扮一个书店女职员,再正经也没有,可是她爬上短梯去拿书还是有她的腿的一个特写镜头,但裙子相当的长,又穿了袜。私生活里她又有男装癖——她是第一个穿西装裤的女人。观众与她的感情有了隔膜,她渐渐不卖座了,甚至当选影片商举出的所谓“票房毒药”的十大霉星之一,终于退隐。

        东山再起后,她常穿一种长袖短裙的服装,上身遮盖得十分严密,但把注意力集中在腿上。最近在沪献映的《平步青云》中,黛德丽出场第一幕,先从屏风后面慢慢的伸出一只银色的腿来。如此郑重介绍,可谓自有腿以来没有这样的风光过。前两天报纸上载着游泳池畔发现一条人腿的新闻记录中“该腿……该腿……”个不了,使人联想到黛德丽的一生事业。

        究竟她的腿不是金刚不坏之躯。本来她的腿即在全盛时期,苗条则有之,肉感未必。看过《平步青云》的人更是异口同声都诧异说:怎么现在骨瘦如柴,手象鸟爪,大腿也凹了进去了。一代名腿,终于有沧海桑田之感,也可以说是世界风景线的变迁。——某报就腿言腿仍旧加以赞美,是偶像崇拜吧?

        十几年前的时髦作品《啼笑因缘》里面有这样的话:“从古以来,美女身上的称赞名词,什么杏眼,桃腮,蝤蛴,春葱,新剥鸡头,什么都歌颂到了,然决没有什么恭颂人家两条腿的。……其实这两条腿,除富于挑拨性而外,不见得怎样美。”

        现在恐怕很少人这样想了。中国人的审美观念果然大有进步,但是普通的看法还是把女人的体格简单化了,只讲究上乳下腿,似欠周到,但也可以算是“摘要”,因为只要这两处是美的,其余的肩背腰臂大约也不至于错到那里去。今年美国流行一种赤膊时装,上海的时装专家对此发表意见,断定它不能为上海仕女所接受,原因之一是体格够不上:“这样的衣服上海有几个人能穿?”话是不错,但是这样的衣服,美国也不见得有多少人配穿呢。美国有一个著名的摄影家,被聘到好莱坞为明星拍照。条件之一是:他所看见的一切,必须严守秘密。可是他还是泄漏了一些风声,不过没有提名道姓罢了——原来好莱坞满是假乳,甚至于有许多假的腿肚!欧洲十六七世纪,男子风行短裤,因而对于腿的美丽也很注重,袜子里面常常衬垫棉花,使腿肚较为丰满。想不到今日的好莱坞,美女的大本营,也有此等事。

        同一摄影家有一次想到裸体营去拍照,可是无法得到进门的许可,除非他自己也脱光了衣服。他说:“我什么也不能带,除了我的表。”参观了一次,他后来为文记录,说:“你从来没有看见过四个健康的女人裸体打网球?——看见过之后,那真是……”言下极其震恐。可想而知不是怎样美妙的印象。        

        本来,《香雪海画报》早已揭示署名“世民”的《不变的腿》系出自张爱玲之手,笔者又继续证明了《不变的腿》何以会在《今报·女人圈》发表,凭此两点,此文归属似已不成问题。但为慎重计,仍应对此文作进一步的考证。

        《不变的腿》以美国女影星玛琳·黛德丽(Marlene Dietrich,1901-1992)为例,审视中外对待女性身体尤其是大腿的不同的流行观念,及其所折射的中外性别文化种种。黛德丽者,大名鼎鼎,有论者曾以“黛德丽的腿、梦露的胸脯、施瓦辛格的胸肌”来代表好莱坞电影男女明星的身体特征,可见黛德丽当年的风华绝代。她生于德国,初学音乐,1920年代初开始从影,1930年出演约瑟夫·斯登堡导演的《蓝天使》而一举走红,旋即去好莱坞发展,仍由斯登堡导演的《摩洛哥》也好评如潮。她一度与嘉宝齐名,希特勒上台后曾邀请她回德,被她回绝。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她用德语和英语演唱的爱情歌曲《莉莉玛莲》回响在欧洲上空,交战双方士兵均感动不已。她爱穿男装,擅演冷艳的蛇蝎美人,具有一种奇异的中性美,据说后来歌星麦当娜的造型也参考过她。

        不难看出,《不变的腿》中对黛德丽及其“美腿”的概括和评价颇为到位,显示了“世民”对好莱坞电影和影星的熟稔。这与张爱玲的经历正好暗合。在中国现代作家中,张爱玲无疑是高度“触电”者,已有不少论者探讨过她与电影的密切关系。张爱玲“是个货真价实的影迷”,高中毕业时就写过《论卡通画之前途》这样的文字。她从小爱看好莱坞电影,她弟弟张子静在《我的姊姊张爱玲·早慧——发展她的天才梦》中对此有很具体的回忆:

        除了文学,姊姊学生时代另一个最大的爱好就是电影。她当时订阅的一些杂志,也以电影刊物居多。在她的床头,与小说并列的就是美国的电影杂志,如《Movie Star》《Screen Play》等等。

        三、四十年代美国著名演员主演的片子,她都爱看。如葛丽泰嘉宝、蓓蒂戴维斯、琼·克劳馥、加利古柏、克拉克盖博、秀兰邓波儿、费雯丽等明星的片子,几乎每部必看。

        张爱玲1956年2月10日致邝文美、宋淇信中还提到过奥黛丽·赫本。直到后期写长篇小说《小团圆》,名导演库柏力克、女影星琼·克劳馥等的作品,张爱玲仍都信手拈来。虽然这份已经不短的好莱坞明星名单中,并无黛德丽的大名,但这并不等于说张爱玲对黛德丽一无所知,恰恰相反,以黛德丽从风靡一时的好莱坞“第一双腿”,终于走向“骨瘦如柴”,“终于有沧海桑田之感”,“影迷”张爱玲对其有所关注,以至终于写出《不变的腿》,是完全在情理之中的。

        同样值得注意的是,《不变的腿》中的这句话:“最近在沪献映的《平步青云》中,黛德丽出场第一幕,先从屏风后面慢慢的伸出一只银色的腿来。如此郑重介绍,可谓自有腿以来没有这样的风光过。”这个特写镜头固然是此片一个了不起的创造,但同时也是黛德丽的“美腿”由盛及衰的转折点。更重要的是,这句话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们,“世民”看过这部《平步青云》。

        摄于1944年的好莱坞电影《平地青云》,英文原名Kismet,在沪上映时译为“平地青云”,《不变的腿》中则作“平步青云”,不知是手民误植,还是“世民”记错或故意为之。一字之差,自然可以,也许还更好。1946年2月22日,《申报》第二张第四版首次刊出《平地青云》即将在“大华”上映的预告,有“千等万等的好消息”、“电影字典无法形容的瑰丽”等语。23日《申报》第二张第五版续刊《平地青云》预告,男女主角考尔门和黛德丽的大名首次亮相,对此片的评价则为“全部五彩”、“有美丽的故事 紧张的扑打 宏伟的场面 诱艳的镜头”。此后每天预告,广告词一天一变,极尽赞美之能事,甚至出现了“本年度最伟大最富丽最好看”、“五彩影片之王”等最高形容词。2月26日《申报》第二张第六版刊出最后一天预告,谓此片“出乎类 拔乎萃 登其峰 造其极”,为“王于一切鲜艳五彩 宫闱巨片”,并且第一次昭告此片“幻术神异 玉腿腻舞 粉黛斗艳”。

        1946年2月27日,《平地青云》终于在上海大华大戏院“特殊献映”,当天连映四场。直至3月20日,《平地青云》作为首轮影片,在“大华”连映了三个星期。之后,到《不变的腿》发表的前一天,《平地青云》又先后在杜美、国联、东海、新新、胜利、亚蒙和西海等影院上映,足见其盛况。不过,原名夏令配克影戏院的大华大戏院坐落于静安寺路(今南京西路)近中正北二路口(今石门一路),离张爱玲当时居住的赫德路(今常德路)静安寺路口的爱丁顿公寓(今常德公寓)最近,相距不过一两站有轨电车路程。所以,张爱玲应是“世民”的不二人选,她就近到“大华”先睹《平地青云》为快,也就自然而然。

        除此之外,《不变的腿》中还以整整一个自然段的篇幅,引用张恨水代表作《啼笑因缘》中的一段话,十分醒目。这段话出自《啼笑因缘》第二回“绮席晤青衫多情待舞 蓬门访碧玉解语怜花”,写男主人公樊家树在北京饭店舞厅见到摩登女郎何丽娜而惊艳,在电灯下一面端详何丽娜喝酒时“左腿放在右腿上”的俏丽模样一面遐想。大概限于篇幅,“世民”的引用有所删节,不妨把原文照录如下:

        当下家树心里想:中国人对于女子的身体,认为是神秘的,所以文字上不很大形容肉体之美,而从古以来,美女身上的称赞名词,什么杏眼,桃腮,蝤蛴,春葱,新剥鸡头,什么都歌颂到了,然决没有什么恭颂人家两条腿的。尤其是古人的两条腿,非常的尊重,以为穿叉脚裤子都不很好看,必定罩上一幅长裙,把脚尖都给它罩住。现在染了西方的文明,妇女们也要西方之美,大家都设法露出这两条腿来。其实这两条腿,除富于挑拨性而外,不见得怎样美。

        “世民”引证张恨水笔下樊家树的这段想法切合《不变的腿》的主旨,也说明“世民”对张恨水作品的熟悉,不是一般的熟悉,而是很熟悉,相当熟悉。试想当时海上新文学作家中,有谁会对张恨水如此熟悉?只有张爱玲。

        张爱玲不仅是货真价实的 “影迷”,也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张迷”,张恨水“迷”。在张爱玲的前期作品中,《必也正名乎》《童言无忌·穿》《存稿》等篇散文一而再再而三提到张恨水及其作品。她在《存稿》中公开宣称“我喜欢张恨水”,还在1944年3月16日上海女作家聚谈会上明确表示她爱读的书是“S.Maugham、 A. Huxley的小说,近代的西洋戏剧,唐诗,小报,张恨水。”1952年夏以后,到了香港的张爱玲对邝文美说:“喜欢看张恨水的书,因为不高不低。”去美国后,张爱玲1968年7月1日致夏志清信中说:“我一直喜欢张恨水”;同月接受台湾记者殷允芃采访,又透露她的长篇《半生缘》,正是“看了许多张恨水的小说后的产物”。1971年接受研究者水晶采访时,张爱玲再次谈到张恨水,以至水晶认为“她对于张恨水,嗜之若命了”。直到后期创作《小团圆》,仍不忘设计一个小说主人公盛九莉在“八一三”日军轰炸中,坐在法租界一家旅馆“梯级上,看表姐们借来的(张恨水)《金粉世家》 ”的细节。由此足可证明,张恨水是张爱玲作品中提到名字最多的现代作家,而“世民”又恰恰在《不变的腿》中大段引述张恨水,这当然不可能是偶然的巧合,当时恐怕也只有张爱玲才会在文章中如此大段引述张恨水。因此,合理的解释只能是在张爱玲与“世民”之间画上一个等号。

        张爱玲前期散文中,有一个关键词经常出现,那就是“中国”。中国、中国人、中国女人、中国化、中国式、中国气味、中国文学、中国故事、中国的心……几乎比比皆是,出现频率之高,大大超出我们的想象。《不变的腿》发表之前,出现过“中国”或“中国……”的张爱玲散文,据粗略统计,就有《天才梦》《洋人看京戏及其他》《更衣记》《道路以目》《必也正名乎》《借银灯》《银宫就学记》《存稿》《论写作》《走!走到楼上去》《自己的文章》《童言无忌》《私语》《炎樱语录》《诗与胡说》《中国人的宗教》《忘不了的画》《谈音乐》《谈跳舞》《被窝》《关于〈倾城之恋〉的老实话》《罗兰观感》《致〈力报〉编者》《谈画》《双声》《炎樱衣谱》《我看苏青》《天地人》等,再加上稍后的《中国的日夜》和《〈太太万岁〉题记》,总共三十篇,超过张爱玲前期散文总数五十四篇的一半。其中,尤以“中国人”出现的次数为最多,“中国人”如何如何,一直是张爱玲所关心所不断讲述的。怎样看待张爱玲前期散文中这个突出的文化现象,怎样理解张爱玲心目中的“中国”及“中国人”,这是另一篇论文的题目。但是,必须指出一点,“世民”的《不变的腿》中,“中国人”竟然也出现了。讨论国人讴歌女性,回顾以前“决没有恭颂人家两条腿”到当下赞美“美腿”的演变之后,《不变的腿》作了一个略带调侃的小结:“中国人的审美观念果然大有进步。”这句话如写成“我们的审美观念果然大有进步”也完全通,只有张爱玲才会强调“中国人”,才会延续她一贯的风格如此表述。因此,这是“世民”即张爱玲的又一个有力证据。

        分析至此,应该对“世民”这个笔名略作解说了。“世民”出自《晏子春秋·外篇下四》 :“晏子闻之,曰:‘婴则齐之世民也,不维其行,不识其过,不能自立也。’”张纯一注云:“婴世为大夫,自称世为齐民,谦也。”可见“世民”即“世代为民”之意。张爱玲出身名门,后来多次以自己的家世为荣,直到晚年还说过祖父母“静静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时候再死一次”(《对照记》)这样的话。她怎么会是“世民”呢?这就需要回到当时具体的历史语境中去寻求答案了。

        抗战胜利后,张爱玲颇受盛名之累。《不变的腿》发表两个月又十天后,也即1946年8月25日,她在上海《诚报》用本名发表的《寄读者》中就告诉读者:“最近一年来似乎被攻击得非常厉害,听到许多很不堪的话。”“许多很不堪的话”中就有不少涉及她的出身,如“所谓有‘贵族血液’的作家张爱玲”,“所谓‘贵族血液’的张爱玲,骨头奇轻”,“自命贵族血液的张爱玲,现在已落魄了”等等,不一而足。因此,既然一时用真名发表新作还有诸多不便,张爱玲就反其道而行之,特别取了“世民”这么一个笔名,针对那些指责,含蓄地表明虽然出身高贵,自己仍只是普通的中国人、普通的中国作者,正如她接着在《传奇》增订本跋中所真诚地表白的:“我真快乐我是走在中国的太阳底下。我也喜欢觉得手与脚都是年轻有气力的。而这一切都是连在一起的,不知为什么。快乐的时候,无线电的声音,街上的颜色,仿佛我也都有份,即使忧郁沉淀下去也是中国的泥沙。总之,到底是中国。”(《中国的日夜》)

        可是,《不变的腿》之后,《今报·女人圈》再也没有发表“世民”的其他作品。“世民”之作仅此一篇,无以为继,原因何在?笔者推测,由于消息灵通的海上小报过早披露了“世民”的来历,张爱玲不得不放弃使用这个笔名,“世民”只能是昙花一现。至于《今报·女人圈》是否发表过张爱玲使用其他笔名所作的文字,恐怕也已无可能,因为她与“女人圈”的关系也已经被小报记者和盘托出。《不变的腿》发表五个月之后,即1946年11月,龚之方主持的山河图书公司推出《传奇》增订本,张爱玲的名字重现海上文坛,她不必再使用笔名发表文章了。《今报·女人圈》则自同年12月1日起“暂行休刊”,未再复刊。

        然而,考定《不变的腿》出自张爱玲之手,毕竟是发掘前期张爱玲集外文新的可喜的收获,“世民”也成了张爱玲文学生涯中在梁京、范思平之前首次使用的笔名。

        (本文承武汉大学文学院陈建军教授提供线索,谨此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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