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聊八卦的时候，旁边的人类学家正在做研究

        “从某种意义上说，对八卦学术层面的研究就可以称之为人类学，因为八卦是我们理解文化价值保持或变迁的重要线索。”哈佛大学人类学教授麦克尔·赫兹菲尔德说。

        现代社会，“八卦”（gossip）约等于“嚼舌根”“搬弄是非”或“流言蜚语”等带有负面情绪的词，让不少人避之唯恐不及，甚至抛出“珍爱生命，远离八卦”的忠告。如果说高大上的人类学会与八卦扯上什么关系，恐怕难有人信。然而对于哈佛大学人类学教授麦克尔·赫兹菲尔德（Micheal Herzfeld）来说，人类学就可以称之为八卦学，这难道是戏谑或刻意耸人听闻？近日，赫兹菲尔德以上海外国语大学长江学者的身份在上外作了一系列人类学主题讲座，间隙接受了澎湃新闻的专访。

        赫兹菲尔德是英国牛津大学社会人类学博士，当代国际人类学界最为活跃和多产的资深学者，也是希腊、意大利、泰国等区域与国别研究的代表人物。他精通英语、泰语、希腊语、意大利语等多国语言，每到一个新的国家，听八卦、参与讨论八卦是他必不可少的研究活动之一。可以说，八卦是赫兹菲尔德进行田野调查的一张社交入场券，益处多多、来者不拒。

        八卦行为学研究先驱杰尔姆·巴尔科曾说：“八卦尤为关注与自己生活紧密相关的人：竞争对手、生活伴侣、亲戚朋友、社交伙伴及对我们产生影响的上级人士”。而人类学是一门重视田野调查、参与观察、历史处境脉络、符号诠释等方式的社会科学，人类学家需要全面而深入地触碰每一个人类社会的点滴，探究隐藏在行为背后的意义。因此，赫兹菲尔德说，“从某种意义上说，对八卦学术层面的研究就可以称之为人类学，因为八卦是我们理解文化价值保持或变迁的重要线索。”

        澎湃新闻：为什么会把人类学称之为八卦学，是一种标新立异或戏谑的说法吗？

        赫兹菲尔德：当然不能简单片面地把人类学缩窄至八卦学，只不过人类学家在寻找研究线索的时候，会很关注八卦。人们聊八卦的时候，会透露所处环境的社会和文化价值。他们会告诉你，他们信服什么，追求什么。八卦过程中免不了互相评判，他们会讨论彼此的行为，并透露所在区域的生活准则。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认为人类学家应该关注八卦，否则我们无法理解一个社会的动态变化，会丢失很多有用的信息。

        当然，八卦不等同于丑闻。人类学家不会去散布丑闻，我们很小心。当我们和当地人聊天的时候，不会向他们透露损害他人声誉的信息，这是人类学家秉持的严格的职业操守。

        澎湃新闻：所以研究八卦是人类学研究的一种方法？

        赫兹菲尔德：不能算一种研究方法，只能说八卦是研究内容的一部分，借此人类学家可以对一个社会有更全面的了解。人们和陌生人交谈时，会非常小心，不会透露太多个人信息。如果你和他们接触频繁了，他们会愿意多透露一点，但是他们不会直接告诉你，他们会举例子，这些例子就可以算是一种八卦。例如，他们会告诉你社会的不公平，或者有人挪用公款等等。这些信息可能真也可能假，你无法证实，但是至少可以透露出他们的道德观。

        中国的人类学起源于身体人类学，偏向于研究人类的身体形态。而社会人类学家会研究人们的社会价值观、道德观、伦理规范等。我们会关注人们是否遵守社会准则，所以八卦显得尤为重要。

        因此，每个做田野调查的人类学家都应该听一听人们讨论八卦。传统上，人类学家会做很长时间的田野调查，在某个社区一住就是好几年。长期居住之后，他们会对社区内人们的日常生活很熟悉，所观察到的素材足够用来记录和研究。但是，善于听人们聊八卦仍然很重要，这会让人类学家知道当地人真正喜欢的是什么。

        澎湃新闻：能不能举例说说，在你的研究案例中，八卦起到了哪些作用？

        赫兹菲尔德：有很多这种例子。有一次我在希腊的一个社区做田野调查，当地人都是牧民，他们住在村庄和高山上。他们可以通过平常的闲言碎语，获知羊群的去向，八卦是他们掌握财产动向的一种有用信息。因此，八卦在当地可以看成一种社会功能。而对我来说，我也通过这样的八卦对他们的生活方式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当时有个当地官员，即将通过选举进入国家内政部。选举前，他在议会上发表演讲，称该地区的动物会引发战争，必须消灭它们。但是回到当地社区后，他又对那些牧民说，我会贿赂那个在法庭上作证（动物会引发战争）的人，如果他承诺不上庭的话，你们在选举时就要支持我。

        我把这个例子写进1977年左右的著作里。就在几年前，这名官员因为行贿罪被判刑。在这之前，人们不敢把贿赂事件告知政府，怕惹麻烦。但是我已经从他们的闲言碎语中知道了这件事，最后这名官员被判刑也证实了八卦的真实性。这件事让我知道了官员的贿选和腐败。

        还有一次在泰国，有两个人分别领导了两大政治派别，政治观点互相对立。有八卦说他们因为互相忌惮而打算向对方投诚。在我们原来的概念里，不同派系是完全割裂开的，但事实并非如此。这个八卦告诉我，不同派系的人仍然有联系。如果八卦真实，后果会很严重，因为一方是官员，另一方是社会组织头目，如果他们投降，双方成员会很恼怒。这个故事未必是真的，但是有真实的成分。

        澎湃新闻：如何辨别这些八卦的真实性呢？是否真实的八卦信息才是有用的人类学研究内容？

        赫兹菲尔德：的确，听完八卦后，我们要评估它们的真实性，然而比真实性更重要的是八卦以何种方式被说出来，说的过程中呈现出了怎样的社会价值观。在这种情况下，观察那些人们认为不可接受的八卦或者不真实的八卦，也并非没有好处，文化价值观就隐藏在这种各样的语言活动中。

        人类学家和其他社会科学家的不同是，我们会在一个社区、和当地居民生活很长时间，投入到当地生活中，我们称之为观察法。我会待在咖啡馆里，看人们打牌聊天，也会参与他们的对话，获取有用信息，八卦是否真实会在长期的观察中得到验证。

        此外，我们会参与当地人的日常生活和对话。有时候，我会把人们的对话记录下来，但是如果用到录音笔，对方就不会那么自然和放松，谈话效果大打折扣。所以人类学家要养成很出色的记忆能力，先用脑子记下来，回去之后再如实用笔写下来。如果我能准确地回忆起他们的对话，我会用当地语言写下来，如希腊语或泰语；如果我能大致记起他们的对话，我同样会用当地语言写下来，但是会用英语注解；如果我无法准确记起对话内容，只知道大致意思，我会用英语写下来，待以后慢慢纠正。

        澎湃新闻：你提倡一种“参与式的人类学”研究（Engaged Anthropology），即人类学家介入当地生活，如何取得当地人的信任？如何快速地和他们做朋友呢？

        赫兹菲尔德：人类学是一种“慢食”（slow food）学科，因为我们要花很长时间收集素材，就像我之前说的，要在村庄或者社区待很长的时间。一开始，当地人不信任我们，随着越来越熟悉，他们渐渐愿意开口透露想说的内容。所以，做田野调查需要耐心，要长期居留，并且要进行参与式观察。有时候甚至要参与当地的政治活动，因为如果不全身心投入，人们不会告诉你想知道的东西。如果他们把你当朋友，就会愿意向你倾诉。

        我在希腊村庄做田野调查的时候，村民一开始会试探你，会问你是不是间谍。慢慢接触下来，他们才放下戒备心，把我当成朋友，愿意吐露心声。所以人类学家在融入当地生活的时候，也要说服当地人，自己并不具有危险性。

        让当地人信服的一个方法就是说方言，我十几岁的时候就学会了希腊语，现在我的希腊语很流利。所以当我来到希腊小村庄，和村民用希腊语交流时，他们惊讶于一个美国大学教授竟然可以说当地语言，对我的好感度也会增加。

        澎湃新闻：你精通那么多语言，在国别研究时也是一大帮助。

        赫兹菲尔德：从某种程度上，我认可语言会影响人的思维。我用英语说话，和我用泰语或希腊语说话时，思维过程是不一样的。想要深入了解其他的文化，要懂得这种文化的语言，并用这种语言来进行思考。

        此外，有些信息只能通过方言表达，而不能用标准语言表示，我目前在研究罗马的中国移民，这些人中大多数是温州人，虽然我懂一点普通话，我仍然想学温州话，因为很多移民用温州话聊天，不懂温州话，就会丢失他们聊天中细微的、有用的信息。

        因此，语言也是人类学家面临的坎儿。我会英语、泰语、意大利语、希腊语和法语，懂一点普通话，这对于做研究很有帮助。我要求我的博士生在毕业前用当地语言做一次演讲，因为这样才是对合作研究的当地同事以示尊重。当初一起共事做田野调查，如今成果出来，理应回到当地，用当地语言再次呈现研究成果。所以我也对中国同事承诺，一两年后我会用中文做一次演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