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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数我遭遇的几次“数字死亡”:真实与虚幻终将走向重合

金方廷
2021-07-24 10:30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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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对于每天上网冲浪的人而言,互联网的游戏规则里仍有太多让人捉摸不透的地方。最近我密集地遭遇了几次让我意想不到的“数字死亡”。两个月前,因为异地登录了豆瓣账号,待我回到上海之后,这个账号因被系统识别为“风险账号”而被拒绝登录,今年是我注册这个账号的第十年。一周以前,我的微博账号又在非常意外的情况下“炸号”了,这个账号我同样已经使用了十多年。

要把数字世界里辛苦营造的“分身”从生活中突然间割裂出去,这种感觉并不好受。确实这就是“数字死亡”,个体一旦失去了通往互联网世界的“身份”,便不再具有数字生存的权利,也不再容许在互联网上显示自身的存在:“没有了在网络空间发言的权利、没有了在互联网中自由活动的权利,人便无法显现为一个数字化的个体,他在互联网上只是一个空白,或者说干脆就是‘无’。”[1]

我亲眼目睹着曾在互联网世界里“生存”过的“我”一个接一个地离我而去,而我对这一切的发生毫无招架之力,甚至连向系统、平台证明那个数字账号就是“我”也做不到。当我向豆瓣网申诉要回账号时,除了必须验证的手机和邮箱,还被要求出示在网站的消费记录——众所周知,豆瓣不是一个以消费著称的网站。由于我从来没有在豆瓣消费的记录,等来的申诉结果只能是:“亲爱的某某:很遗憾,你的在线申诉未通过。原因:申诉信息不充足,请补充其他证明信息。感谢你的理解与支持。”至于在新浪微博遭遇的“炸号”就来得更加不同寻常,一分钟前我还在给朋友的微博留言,紧接着那位朋友截了一张空白的个人账号页面来问我:“你号没了?”当我再度登录时,被告知账号已经处于异常。去申诉之后的结果,也不过是在邮件中收到一封题为《微博用户账号申诉处理邮件》,里面冷冰冰地写道:“您所反映的微博帐号异常的问题经核实是由于您的操作违反了根据《微博服务使用协议》及《微博举报投诉操作细则》中的相关内容和相关规定,例如发布敏感违规信息,无法恢复正常,目前您的帐号仅可自己登录访问,感谢您对微博的支持。”

这一切带来的感觉已经不能用“难受”来概括了,在丢失账号、寻求申诉等一系列和平台打交道的过程中,我体会到了一种无法压抑的荒诞感。平心而论,由数字算法构筑起的世界总让人感觉不那么安全,但是缺乏安全感的、以匿名形式运转的互联网世界,却正好满足了我们想要不时逃避现实的冲动。这或许是一种悖论。人总得找寻一点不同于单调现实生活的生存空间,才能为自己讨回一点诉求“意义”的渠道,却又往往在对虚拟世界产生信任乃至依赖的时候,更深刻地认识到数字世界本质性的虚幻和不可信任。

在今年以前,我也曾经历过多次让人印象深刻的“数字死亡”。二十年前,当第一个QQ账号被盗号的时候,我也曾因账号无法追回而深感愤怒和震惊。三年前,伴随着“博客大巴”网站的谢幕,陪伴长达多年之久的个人博客也被迫关闭。许多网友也和我一样,寻求多方渠道想要追回丢失的博客数据,有趣的是,使用博客大巴的“博友”从不认为自己在索要的是数据,而是把找回博文数据视作“寻回青春”。事实上,我们今天对数字死亡的体验已经和十几年前大不相同,只要网络中的某个“分身”使用得足够久,它差不多就已经变成了“自我”的一个部分;当我们在互联网上耗费的时间越久,这种建立在虚拟空间中的体验就越是深刻而迫近于真实。

可抛去个人作为用户的使用感和体验感,数字世界的死亡总是被看成廉价而无意义的,因为数字世界的一切机制基础其实是游戏。我们在游戏中经历过数以千、万计次的死亡,每当“Game over”字幕亮起,就是一次游戏生命的结束,但这种生死除了激发起游玩者的胜负欲,很少真正唤起我们对生命本身的尊重,过于频繁的数字死亡反而会让人习惯这种过于轻贱的生命形式。于是有人认为,互联网上的一个个账号不过是在数字世界中被发明出来的“数字赤裸生命”,事实上这些只有操纵者本人才会关注和在意这些在网络世界里表达着自我的“数字生命”,或许在网络上频繁互动的其他账号也会怀念这个忽然消失的“数字生命”,可除此之外,一切在网络上活跃的账号都被认为不过是游戏中随时就会“死掉”的角色扮演。

“数字生命”只能在这个社会中获得“类真实”的承认,而绝无可能比肩于真实的生命。“数字生命”不过是建立在算法机制中的一堆数据,但真实的人类肉体的死亡却可以被数字化。在一切都高度数字化的今天,不仅死者生前的网上记录会被认为是一种“数字遗产”[2],网络空间也经常成为用来纪念、祭奠真实死亡的场所。但这些都是“真实世界中的死亡”在网络世界的记录和表征,并且这种值得用数字化形式来纪念的死亡,通常对某个群体具有特殊的意义。因抑郁症自杀的微博网友“走饭”,其微博账号发出的最后一条微博在她死后成了许多抑郁症患者倾诉隐秘痛苦和相互安慰的“精神支柱”[3]。许多网络社群也会为离世的伙伴开辟出类似“树洞”的网络空间,作为网友们祭奠死者的数字场所,通过不断更新死者生前感兴趣的信息,表达着对“离去者”的纪念(据我所知,在许多趣缘社群中都存在着类似的现象)。这些“有意义的真实死亡”投射在数字世界中,有意无意之间竖立起一个个数字纪念碑,即便纪念发生的场域和采用的形式是虚拟的,纪念行为背后的情感却是真挚的。

这么看来,同真实世界的死亡相比,数字死亡确实既不那么重要,也没有什么本质上的意义。不过丢失一个账号,确实看不出有任何实质的损失。然而有趣的是,数字死亡是那样不被当件事,它的到来却又很平等。美国前总统特朗普的其中一个分身是在推特世界中呼风唤雨的“@realDonaldTrump”,可这个被全世界人民关注着的账号也会遭遇数字死亡——推特“杀死”了它。特朗普的推特封号更像是当代的“陶片驱逐法”,成为一个国家最受争议的人物就必须承受遭人非议的代价,当人们对他的爱恨造成了社会的实质撕裂时,这个“惹麻烦的人”就会被驱赶出公众视野。照此看,死亡,不论发生在真实世界还是虚拟世界里,始终是人类社会中最公平的事情。或许很少有人完全没有经历过任何形式的数字死亡,因为它确实每天都在世界各个角落发生:被他人盗取账号、忘记登录密码都是再平常不过的网上冲浪体验,而不知什么出于原因被封禁账号也已经成为生活的“日常”,更不要说网站关门、网络公司倒闭和服务中止所带来的一系列账号停用的后果。大家都已经是在网络上“生生死死”了无数回的老网民了。

问题是今天的互联网服务让数字死亡变成了一件尤其荒诞的事。或许因为互联网短暂的发展史已经见证了太多由于数据丢失造成的维权事件,今天的“数字死亡”已经很少彻底禁绝个人通向网络社区的通道,而是演变为在保留已有使用数据的基础上,限制用户使用网络平台的权利。在我的微博账号被判定违规而“无法恢复正常”之后,现在我仍能登录这个已经“死亡”的账号,仍可以看到首页所有信息流的内容,但我却无法用这个账号参与任何互动。所谓的“仅可自己登录访问”意味着只能眼睁睁看着熟悉的社交世界在眼前流动,被剥夺数字权利的我,只能彻底沦为这个纷扰世界的旁观者。可以想象一下,有着数以万计像我这样被判了“死刑”的微博用户,每天像“幽灵”一样观察着微博世界发生的一切,却不被允许再度参与这个世界。这种“幽灵式死亡”将互联网的虚拟性演绎到了极致:作为“数字生命”的虚拟账号已经“死了”,而操控着这个账号的人仍然活着。

今天造成数字死亡的原因总是发生在网络同真实世界相衔接的“切缝”处。互联网不是法外之地,上网冲浪必须遵纪守法。对数字账号进行直接管理的责任方通常是提供网络服务的数字平台。平台有权力制定使用规则,也有权力去执行这些规则,但平台很少负责去解释这些规则的制定和执行,毕竟它们还不是真实社会中的法律机关,执行“规则”的过程经常让人觉得难以捉摸。纯粹由平台决定“生死”的数字生存状况中,用户其实并不能确切掌握平台“立法”和“执法”的全部内容。互联网管理者和网络平台都在不断强化实名上网的要求,这意味着网络自带的匿名性和虚拟性被大大压缩。许多数字死亡发生的原因就在于某些“数字生命”被识别或判断为还不够“真实”,而不够“真实”的虚拟账号在平台管理者眼中无疑是危险的,因为无法确切捕捉到某个数字账号背后的真实操控者,就无法对这类账号的网上活动进行“问责”。这就是为什么当异地登录发生时,平台随即将账号判定为“风险账号”从而实施封禁。可当用户想要解除封禁时,却必须出具极为严格的身份证明,让平台得以确定这个账号背后的使用者究竟是谁,但通常没有人知道,使用者究竟犯了什么“错误”才触发了算法设定的风险防控机制。讽刺的是,面对数量众多的用户,数字平台并没有开发出高度智能而有效的识别认证渠道,于是许多“我无法证明我自己”的乌龙事件就这么发生了。

在这种大环境底下,无法与个体在社会中的真实身份相重叠的“数字生命”在今天变得异常脆弱。没有进行实名认证的账号在今天的互联网上简直寸步难行,这种纯粹虚拟的数字身份,甚至都称不上是被剥夺一切保护的“赤裸生命”。“数字生命”用类似真实人格的虚拟账号具象地表达着人们在网络空间中的数字权利,“数字生命”的本质不过是在算法划定的空间中进行的数据累积;数字化的“死亡”也只需要删去一切已经完成的数据,并杜绝某个虚拟账号继续持有和表达数字权利而已。今天想要在特定空间行使数字权利,限制已经无处不在,而使得限制能够生效的最直接的方法,就是确保数字权利与具体身份的同一。所以围绕“数字生命”的论证,最后总是变成个人真实身份的认证。

互联网自带的匿名性让人着迷,可在另一些人眼中,匿名这件事本身也是造成网络社会陷入不安的根源。太多的“数字死亡”就来自于其他用户和平台管理者对“网络安全”提出的要求,于是无法识别“真身”的“数字生命”毫无疑问就是网络世界的危险分子。同样,试图藏匿在匿名网络空间中肆意妄为的人也在不断炮制着网络世界中的不安。既然网络也已经成为一个社会,那么为网络社会营造安全感的方法也与现实社会如出一辙:驱逐或消灭掉那个让人感到不安的“生命”。紧接着,人们不断牺牲掉网络匿名性带来的上网乐趣,以满足用户群体、网络平台管理者对于秩序和安全的要求。可真正荒诞的地方在于,除了需要不断认证真实身份以换取在网络世界中活动的数字权利,人们并不知道在数字世界中进行“审判”的机制是什么,甚至也不知道怎样的网络活动、何种网上言论在这个“雷点”遍地的网络空间中才不至于触发无处不在的安全警报。当我们小心翼翼地上网想要偷得一时之欢,甚至费尽心机去检视自己在网上的行为和发言,却仍会陷入“死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的僵局。

或许真正的困扰就在于,当数字化无处不在的时候,数字空间与真实空间的运行法则也将会无限趋同——也许具体规则的内容仍不那么一致,但规则背后支配社会遵循规则的逻辑却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最近这几次“数字死亡”带给我最深的体验也就在这里,我们多少还延续着上一个时代“网上冲浪”法则,可实际上数字世界和真实世界的距离已经相当稀薄。在有生之年,我们一定可以见证真实与虚幻别无二致的时代终将到来。

 

注释:

[1] 罗譞.网络暴力的微观权力结构与个体的“数字性死亡”[J].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2020,42(06):151-157.

[2] [英] 伊莱恩·卡斯凯特:《网上遗产:被数字时代重新定义的死亡、记忆与爱》,张淼译,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2020年。

[3] 自杀7年后,她的微博成为绝望者的树洞,160万条留言字字扎心[EB/OL]. https://www.163.com/dy/article/EO0BEL48052582BB.html.

 

    责任编辑:朱凡
    校对:张亮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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