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Logo
下载客户端

登录

  • +1

编辑与作者的恩怨:卡佛的极简原来是编辑删出来的

澎湃新闻实习记者 叶英子
2015-07-18 15:54
来源:澎湃新闻
翻书党 >
字号

前几年“卡佛热”的时候,有多篇文章以“当我们谈论卡佛时,我们在谈论什么”为题,谈他的生平、谈他的极简主义。最近,卡佛的《新手》中文版出版,这部被称为“《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谈论什么》的全本”。原稿一经面世,原先问句的前提就显得摇摇欲坠:原以为当我们在谈论卡佛时,我们在谈论“极简主义”,谁知到头来“极简”的不是卡佛,而是他的编辑戈登·利什;我们费尽心思阐释他的沉默,却发现他原来并不沉默。

卡佛的名作《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以下简称《谈爱》)于1981年由艾尔弗雷德·A.克诺夫公司出版。该书的出版颇费一番周折,不仅书名从《新手》改为《谈爱》,书中的17个短篇也经过编辑戈登·利什的大量删改,超过50%的内容被删去。不可否认,在作品被删的同时,卡佛也被“极简”化了——作为“极简主义”代表的卡佛正是利什一手塑造出来的。

卡佛对利什的大刀阔斧非常不满,据说当他看到《新手》的二次修改稿时,曾经写信给利什说:“我已经放弃了这本书,请采取必要措施停止这本书的出版。”在以后的若干年,卡佛的心愿就是将这本被利什修改后的《新手》还以原貌。卡佛逝世后,其遗孀苔丝·加拉格尔试图帮他完成这个夙愿,通过把原稿中利什改动和删减部分之下卡佛所打的字誊写出来,这些短篇才得以恢复原貌。而这原貌令许多卡佛迷们大吃一惊:原稿的情感充沛、故事饱满,更重要的是其文字非但不“极简”而且甚至能称得上“絮叨”。

那个“极简”的卡佛哪里去了,或者更确切地说——哪里来的?这是我们急于知道的。正因此,卡佛作为对中国影响很深的作家,其《新手》的中译本一问世,就引发了诸多讨论。讨论大体围绕着两个话题,一是编辑与作者的恩恩怨怨,二是试图还原真正的卡佛以及对卡佛的再评价。

编辑与作家的恩怨几乎无可避免。一方面,有人称编辑“是作家的作家”,塞林格、门罗、陈忠实都曾公开表示对编辑的感激——这大多是编辑对其有知遇之恩的。另一方面,纳博科夫却毫不客气地评价道:“我想你所谓的‘编辑’就是校对员吧……他们跟我讨论一个分号的劲儿仿佛这个符号事关荣誉,当然,艺术的符号往往的确如此。不过我也碰到过一些自以为是的、一副老大哥样的混蛋,他们会试图‘提意见’,对此我只大吼一声:‘不删!’”亨利·詹姆斯甚至直接将编辑称之为“屠夫的职业”。

利什一方面挖掘了卡佛,一方面又大刀阔斧地删改其他的作品,卡佛对他的感情自然是很复杂的。媒体们看热闹不嫌事大,常常夸大卡佛对利什的怨恨,但事实上利什在其潦倒时鼓励他多给小说、替他引荐、帮他出书,堪称卡佛的伯乐。正是在利什的帮助下,卡佛出版了其第一本受到重视的书《请你安静些,好吗?》,并获得国家图书奖,这才使写作与生活走上了正轨。卡佛始终感谢利什(即使后来名气大了,越发不满利什的改动以致与其分道扬镳),在访谈中提到:“他是个对稿件的需要非常敏锐的人,是个好编辑,也许是个伟大的编辑。”

所谓恩怨,往往“恩”在于“慧眼识珠”(编辑的认可),而“怨”系于“有眼无珠”、“大刀阔斧”(编辑的否定)。“有眼无珠”的例子,有当年《当代》杂志编辑周昌义拒绝《平凡的世界》(当时书名为《普通人的道路》)一事,后来周昌义回忆审稿感受,说是“读着读着,兴致没了”。而“大刀阔斧”的典型,就是利什对卡佛作品的大量删改。“大刀阔斧”的合理原因在于编辑处于作者与读者之间,责任是站在读者的角度上为作家提供了一个外部视角,所以代表了读者的品味,他首先忠于读者,其次才忠于作者。至于“大刀阔斧”的深层原因,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文学评论家李敬泽说得很有道理,归根结底其实就是世界观的不同。作者的世界观往往更人性化同时也就是更普通,而读者推崇的那种“有腔调”的世界观则往往是极端的。

在《新手》的读书沙龙上,李敬泽还提到,安东尼·伯吉斯的《发条橙》在美国出版时被删去了最后一章,就是因为纽约的出版商觉得主人公出狱后结婚生子的结尾过于庸俗,没能直面“人生的黑暗”。伯吉斯对此始终耿耿于怀,认为追求极端的做法,源于没能对人生抱有一个公正的看法。李敬泽认为,改装的卡佛之所以能大获成功,正是因为编辑想要一个“面对现实”的冷酷姿态,而未经改装的卡佛则坚持对人和生活表示公正看法。“公正”与“腔调”之间如何平衡,的确是一个永恒的两难问题。

《发条橙》美国版被编辑删去了最后一章。

然而在现在的中国出版界,问题恐怕还不在此。美国翻译家葛浩文曾在上海的一个研讨会上批评中国的文学编辑:“中国的编辑几乎没有任何权力或地位,顶多就是抓抓错别字罢了。”他认为这一点“与西方出版界截然不同”:编辑“给作家提意见,修改之后出版”,是“美国出版程序中不可或缺的一个步骤”。这话说得刺耳,却也发人深省。就连布克奖作品《发光体》的编辑马克斯·波特也表示,二十世纪古老的创造性编辑的模式已经濒危了。文学编辑不该因为“屠夫”之名的谤毁就甘愿成为一个透明的中介——请不要忘记,只有屠夫才能把一只蹄声有力、气息有劲的活生生的动物制成我们可以消化的东西。

至于对卡佛的再评价,很大程度上基于还原卡佛的努力。再评价之所以必要,是因为我们发现过去错将《谈爱》当作了卡佛的风格,而现在要将《新手》当作其风格了。再评价自然也免不了引起一番站队的争论:是喜欢那个“极简”的然而虚假的卡佛呢,还是喜欢这个“絮叨”的然而较真实的卡佛呢?有意思的是,阅读趣味之外,对“真”的推崇常常左右了选择——我们会发现,很难理直气壮地去推崇一个“虚假”的东西,因为“真”总是占据着绝对的价值制高点。

正因此,学者也好,读者也好,都对“还原”有着极高的热忱,而媒体的报道中也大量出现“真”、“还原”、“100%”、“塑造”、“创造”、“包装”等关键词。然而,“真”、“还原”、“100%”终归只是理想,反倒“塑造”、“创造”、“包装”却是有意无意中、局内局外人都在参与的。退一步说,“作家卡佛”从来都不是一个人。事实上,任何被谈论的人都不再活生生:他将成为一个(或几个)标签,成为某种象征、代表或别的什么东西。这里边有编辑的塑造、评论家的塑造,甚至还有作家顺从外部塑造而进行的自我塑造(卡佛回忆自己的写作,将“极简主义”“顺理成章”地归于生活的窘迫与写作时间的缺乏)。然而对于读者来说,我们总是抵抗不了诱惑,忍不住要把对象如何呈现于我等同于对象本身。

再扯得远一些——这不单单是图书编辑与作者的冲突,也不单单是文学界的事。事实是,我们认为理所当然的“真”,恰恰就是最难实现的。《谈爱》中的梅尔,有一句话令人印象深刻:“我们在谈论爱情时,说起来就像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一样。”像题目一样,我们可以在结尾处再来一次仿拟:

我们在谈论卡佛时,说起来就像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一样。

所以,这种争论是不会罢休的,因为我们事实上并不知道自己在争论些什么。但讽刺的是,这却恰恰是争论存在的原因与意义所在。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澎湃新闻,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1
    收藏
    我要举报

            扫码下载澎湃新闻客户端

            沪ICP备14003370号

            沪公网安备31010602000299号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

            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