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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天大圣不是孙悟空:斗得过天兵天将,降妖为何屡搬救兵

李天飞 / 文汇学人
2015-07-31 12:48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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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悟空换人了?

孙悟空闹龙宫、反天庭

这是一个很令西游粉们气短的问题:花果山时期的孙悟空随随便便就能把天宫神将打个稀里哗啦;西天路上动不动就没辙被虐,天上地下请这个请那个,比如打不过黄眉怪被急哭,到处请些不知哪里来的三脚猫角色,想当年这都是可以完爆秒杀的手下败将啊!

当然,可以有各种解释,比如网上说紧箍咒是一道封印,封住了孙悟空的能力。又比如说凡是遇到神仙的下属,孙悟空就手下留情;而山野妖怪就能放开了打。还有说法是五百年中孙悟空没有练功升级,而其他妖怪都在练功夫,炼法宝。

这些解释当然都很有趣,但都是以默认《西游记》是一个情节必须前后照应的统一体为前提的。但要知道,西游故事的形成,经历了几百年甚至更久。我们今天看到的名为《西游记》的这部书,只是这个故事在明代的呈现。所以,如果跳出这个思维定势,那么有一个非常自然的可能是:演员是不是换人了?换句话问:大闹天宫时那猴子叫齐天大圣,取经时那猴子忽然改叫孙行者了,怕本来就不是同一只吧?

首先声明一下,这个问题,详情可见《西游记》专家蔡铁鹰先生的研究成果(参见氏著新华出版社《西游记的前世今生》和中华书局《西游记的诞生》)。这本是一个复杂的学术问题,大概意思笔者可以这样不完全地概括:在中世纪或更古的时候,中国南方(福建、四川等地)流传着一些关于猿猴精的传说,这种传说通常讲的是猿猴精偷仙桃、抢女人、占山为王、战天兵等故事,它的名字一般叫“某某大圣”(通天大圣、齐天大圣、丹霞大圣);而中国北方和西域,流传着唐僧取经故事,途中有一只神猴来保护,它的名字一般叫“某行者”(猴行者、孙行者)。

“某大圣”最早的原型,据巫鸿先生考证,可追溯到养由基射猿的故事(参见氏著《礼仪中的美术》,后来这个射猿的英雄被二郎神顶替了),《补江总白猿传》中的白猿,也是一位远祖。宋代以后,福建广东一带有许多某大圣的故事,宋代瑜伽教流行于东南一带,此教的神祇,多以大圣命名。于是民间各种“大圣”就多了起来。“齐天大圣”大概就是这时产生的。至今福建还有丹霞大圣信仰(如祀以“白猿庙”)。这类“大圣”一般是亦正亦邪的人物,而邪气尤重,特点是淫、盗,喜欢抢女人,偷东西。

而“某行者”一出场就带着极浓的佛教气。例如《大唐三藏取经诗话》里的猴行者,自报家门说“花果山紫云洞八万四千铜头铁额猕猴王”。这里八万四千、猕猴王等,都是常见于佛典的元素。

大概在宋代以前,“某大圣”不知道自己要去取经。“某行者”也不知道自己曾拉过黑社会(无论是某大圣还是某行者,都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孙悟空的名字),这本来是互不干涉的南北两个系统,只因为主角恰好都是猿猴,后来的西游故事就将两套故事捏合到了一起(约在元代),把“某大圣”派作“某行者”的前传,在此基础上,创造出一个今天我们熟知的新形象“孙悟空”来,并形成了现在我们看到的“7回+93回”的奇怪结构。

电视剧《西游记》中由六小龄童饰演的孙悟空

这种故事,在古代的小说家本来是非常普遍的,例如刘知几在《史通·杂说》中批评嵇康:“嵇康撰《高士传》,取《庄子》《楚辞》二渔父事,合成一篇。夫以园吏之寓言,骚人之假说,而定为实录,斯已谬矣。况此二渔父者,较年则前后别时,论地则南北殊壤,而辄并之为一,岂非惑哉?”简言之,本来《庄子》《楚辞》有两个不同的故事,只因为主角都是一位渔父,就被这位嵇中散大人捏到一起去了。

某大圣和某行者汇合后,才出了个新名字“孙悟空”。今本《西游记》对主角的称谓前后不一,在诸小说中也是特殊的。“孙行者”和“齐天大圣”,这两个名字是先有的(宋代瑜伽教里,“大圣”是常见的神名;而宋刘克庄的诗里就有“取经烦猴行者,吟诗输鹤阿师”)。“孙悟空”反倒是后有的。被视为西游故事早期形态的元代《西游记杂剧》,猴子当妖怪时叫“孙行者”,皈依后被观音改为“孙悟空”(但仍旧常称“孙行者”),满拧!所以检索一下今本《西游记》,前7回多叫“大圣”,后93回多叫“行者”,除了最开始学艺的那几回没得叫之外,叙述中绝少说“悟空”怎样怎样。后93回,“悟空”只有300多个,且十之八九是对话里的称呼,而“行者”多达4000多个。假如“孙悟空”是先出的名字,断没有这种现象。因为这些故事多有渊源,猴子的名字不必改也不胜其改了。

猿和猴

“某大圣”和“某行者”的不同,也体现在类属上。猿(猨)、猴二字,虽然普通民众不太区分,但在生物学上还是有分别的。猿比猴大,没有尾巴。在“某大圣”的序列中,中国传统故事里,带有神性的一般是猿。例如教越女剑法的白猿、《陈巡检梅岭失妻记》里的猿精申阳公、《古岳渎经》的无支祁等,细看文本可以发现,它们都是猿,不是猴。《大戴礼记》“五九四十五,五主音,音主猿,故猿五月而生”。这种论调也见于汉代纬书。汉人眼中,猿与虎、鹿、豕等一样,都是具有某种“通天人之际”的动物。

从生物类属上说,猿与人的关系,也比猴近些。在传统文化中,猿有许多高贵的品质,如性仁,不贪食多,善长啸,善引气(因为臂长),这很容易使人联想隐居的高士,所以,在传说故事中具备神性是很正常的。

这些属性,猴一般是没有的,而且猴甚至是被讥嘲的对象(如沐猴而冠)。陆玑《诗疏》引《元康地记》“猿与猕猴不共山宿”,区分得是很清楚的。而杂剧《二郎神锁齐天大圣》里,齐天大圣是猿精,里面又有一个插科打诨的猕猴精,明显比齐天大圣猥琐多了。《太平广记》猿的故事占三卷,猕猴只有区区几条而已。

而佛典里基本找不到猿,绝大多数都是猴,尤其特别声称是“猕猴”。例如佛本生故事里的猕猴王,以及被认为是孙悟空西域远祖的神猴哈奴曼等。哈奴曼一定是猴而不是猿,一条证据就是哈奴曼的尾巴曾被点燃过,而猿是没有尾巴的。我们去看被巫鸿先生认为是孙悟空最早原型的四川渠县东汉沈府君石阙射猿图、新津汉代石棺刺猿图,图像上的猿精都是没有尾巴的。越女剑、《白猿传》、申阳公,也不曾有使用尾巴的记录。《大唐三藏取经诗话》里的猴行者,既然自称“猕猴王”,其实就表明了他的西域血统,而一定是一只有尾巴的猴了。

巫鸿先生认为孙悟空最早原型是四川渠县东汉沈府君石阙射猿图(上)、新津汉代石棺刺猿图(下)

谁是男一?

南北两个剧组的合作,是双赢的:南方系的猿精的演员好(南方系的猿精有个性,神通广大;北方系的神猴性格呆板,本领单一);北方系的剧本好(南方系讲来讲去不过一个简单故事,没有做大的空间且地域局限性太强;北方系是宏大叙事,有历史根据并可以无限扩充,易于普遍接受)。不过这样合作,需要双方都做一些让步:北方系的让步,就是让猴哥从造反一直演到取经结束,等于让他做了男一,把本来是北方系男一的唐僧挤成男二了。南方系的让步,就是这个新男一要跟着北方系的设定受些窝囊气(另外,还给他加了一条尾巴和嗉袋,这算是额外的收获)。南方系狠毒好色的缺点被抹掉,多了一些北方系“某行者”的忠义正直。于是,一个既不同于某大圣,又不同于某行者的新明星——孙悟空,冉冉升起了。

这就很像民国早期的南北议和:孙中山可以逊位给神通广大的袁世凯(瞅准了他有“闹天宫”即逼清帝退位的能力),但袁必须在国民政府提供的平台上做事,并遵守各种约束。当然袁后来仍然企图撂挑子,还想回“花果山”复辟当个“猿王”,不免成不了正果!

现在看来这两个代价还是值得的,第一,北方系的剧本借大腕儿流传开了,光靠唐僧当男一是撑不住的!多少弱男一的神魔小说就这样湮没了。第二,南方系的大圣立万扬名了,完爆任何配角。北方系的演员们,都替南方系的这位大圣爷打了工了!虽然如此,也可见平台是多么地重要,多少狐黄白柳猫狗成精的故事不都就村里老奶奶讲讲罢了么?不从地方舞台出来混全国媒体,能红么!

元代《西游记杂剧》、日本藏元代《唐僧取经图册》等早期西游故事,都是从唐僧出身即陈光蕊赴任讲起的,那时御弟哥哥还是男一。结果到了《西游记》里,唐僧的出身故事都找不着了,只有一回且孤立,前后无法衔接(通常当作附录处理,连当正文的资格都没有了!)。而且,约在元代跟着南方系的齐天大圣进到北方系剧组的,还有大圣带出的一大票小弟,如牛魔王、铁扇公主、红孩儿、二郎神等(包括本土化的哪吒,他们都是南方系故事的艺术形象,是大圣的老搭档),他们都是大圣的人,形成了一股劲锐的南方势力。朱紫国赛太岁也算,因为那本来是大圣的戏,是让给他演的(详情请见拙注《西游记》本回注释,中华书局2014年版),而大圣在这一集演了反串。你看看这些龙套小弟,因为都是常跟大圣演对手戏的,在书里哪个不是重头戏?唐僧做男一的日本藏元代《唐僧取经图册》,里面提到好多北方系的妖精,如瞿波罗龙、野狐精、魔女国、长爪大仙等,说实话都是唐僧的人,可是在今天的《西游记》里踪影全无。毋庸讳言,他们都是过气的演员,虽然资质未必很差,但只因跟错了人,当年在一线的时候都没红,经过几百年的淘汰,竟被剧组开除了!

《唐僧取经图册》

沙和尚虽然弱得很,却是北方系里资格最老的。女儿国女王(《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女人国)、老鼠精(毗沙门天王故事)、刘伯钦(宣扬念经超生),也算是北方系唐僧的人。所以可以解释,为何在流沙河一回里猴哥自动退位只当帮手,而几段招亲故事里唐僧才逆袭成了男一,这算是北方系留下的几块领地。

总的看来,南方系演员道家或民间宗教的背景多些,北方系纯正的佛家背景多些,而且带着很浓的西域色彩。但这些故事,往往水土不服,被剧组咔嚓掉了。所以,这场南系北系之融,男一男二之争,道家佛家之碰,毋宁说是西游故事本土化的进程(与元代的民族、宗教的大融合似乎是基本同步的)。

所以,那个令西游粉憋气的问题也有答案了,准确表述如下:

在北方系故事里,猴行者的身份类似一个奴仆,不大需要表现英雄气质,遇到问题用最低成本解决就行了,比如现存最早的西游故事《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动不动就请大梵天王解围,这其实就是今本《西游记》动辄请人帮忙的嚆矢。而且,这些故事基本都是宣扬佛法的,当然要突出佛菩萨的威神。

在南方系故事里,闹天宫的齐天大圣,是本土妖神,本来就是要讲一个造反捣蛋的故事。当然要突出大圣的能力了。

今本《西游记》中,孙悟空动辄请人帮忙,观音菩萨即是其中之一。

今本《西游记》除了南方系和北方系之外,还有一些故事,设定孙悟空一定要吃败仗、请人,那是为了抖落改定者的渊博知识的——这也是旧小说的一个特点或者说是毛病。例如玄英洞一回,孙悟空带着两个兄弟都打不过三个不开外挂(如使用特殊法宝)的犀牛精,还要请当年的手下败将二十八宿里的四木降伏,这种极糟的战绩是无论如何说不过去的。其实这个情节作者是为了讲星命学的知识设计的:“牛见狼惊”、“角亢吞危并食牛”、“井木犴伏一切山水禽”(分别见于明佚名《演禽通纂》卷下、明池本理《禽星易见·禽星吞啖》、《禽星易见·高禽》)。细看文本可以发现,书中莫名其妙的败仗无不如此。因为如果不让猴哥吃败仗、请帮手,这种知识就抖不出来了!

弥缝的痕迹

严格来说,今本《西游记》的结构,应该是3+4+1+93回。其中,“3”是前三回,是孙悟空出生、学艺、立身故事,这无疑是最后写定的。因为无论“某大圣”还是“某行者”,都不曾交代这猴哥的本事是怎么来的。“1”是唐僧出身故事,通常当作附录处理。这正是剧本曾出现过两个男一,先后留下的痕迹。唐僧出身故事之复杂不亚于猴哥,在逊为男二后,如果再讲他的漫长的出身故事,将变成一个不连贯的需要追溯的岔头(更次要的人物如猪八戒、沙和尚,出身故事都是从他自己口中简单叙出的,再次要的人物如哪吒,就是作者代写几句简介,这就保证了故事的连贯性,不至有太过游离的枝节);所以只好给他保留一个若即若离的“常务副”待遇。天下之达尊者,爵一,齿一。酒桌上,爵最尊者可以大讲他的发迹史,过气的爵尊者讲与不讲,就得看现任爵尊者的眼色了。

应该说,前三回讲石猴出身、立志、命名、学艺、取兵器,销生死簿,逍遥自在于天地之间,完全出自明代改定者的手笔(从文本上考量,我也没有发现这三回有太多的因袭两个故事系统的痕迹),完全体现出一种传统文化版本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这正是今本《西游记》的伟大之处!这种终极关怀,无论南方系民间大圣故事,还是北方系佛教取经故事,不能及其万一!盖猴哥之战绩,或有时而不彰;猴哥之法术,或有时不灵光,而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而永久,共三光而永光!

除了这个,今本《西游记》也留下了一些其他痕迹,例如第八回开头的部分,如来降伏齐天大圣,回到“雷音宝刹,娑罗双林”后,对众道:

我以甚深般若遍观三界。

根本性原,毕竟寂灭。

同虚空相,一无所有。

殄伏乖猴,是事莫识。

名生死始,法相如是。

说罢,放舍利之光,满空有白虹四十二道,南北通连。大众见了,皈身礼拜。

这一段很有意思。“娑罗双林”,是释迦牟尼寂灭的地方。如来“甚深般若”以下的话,是他的遗言,原出《涅槃经》后分卷上《陈如品》之末,后来被《历代编年释氏通鉴》等本土化的佛教典籍改造过了。那“白虹四十二道”,也是释迦牟尼临终的瑞相,见于唐释道宣《广弘明集》卷十一。舍利,更是释迦牟尼圆寂后遗体火化所得之物。也就是说:如来佛他老人家,他……他……已经涅槃了!

为什么会这样?我们可以看到,被视为西游故事早期形态的元代《西游记杂剧》,一开场,观音菩萨就上来说,释迦牟尼已经圆寂,现在要找个人西天取经:

观世音上云:“自佛入涅盘后,我等皆成正果。涅盘者,乃无生无死之地。见今西天竺有大藏金经五千四十八卷,欲传东土。”

此后,释迦牟尼就像《神雕侠侣》里的独孤求败一样,不再在具体情节中出现了。所以,今天第八回写如来种种圆寂之象,应该也是早期西游故事的痕迹,即开场时叙述“佛入涅槃”的扩充演绎,换句话说,这段话本来就是写如来涅槃的。另外观察下面的几首诸菩萨祝寿的福禄寿三诗,水平鄙陋可笑,除了点缀气氛之外,于剧情没有什么关系,很像过去的“定场诗”。所以我们有理由猜测,这部世德堂《西游记》的前身,是从如来派观音寻找取经人开始的,前面七回石猴出身和大圣大闹天宫故事,是另外的一个完整故事,整理者将其添在了取经故事前面,他不能让后来还有活动的如来轻易“涅槃”掉,于是加以弥缝,让他“少顷间,聚庆云彩雾,端然坐下”,这才算在逻辑上让如来重生。就搞成了现在这样的奇怪文本了。

(本文原载2015年7月31日《文汇学人》,经授权,澎湃新闻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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