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Logo
下载客户端

登录

  • +1

张佳玮专栏:世上有过“人人都读经典的年代”吗?

张佳玮
2015-08-02 13:27
来源:澎湃新闻
专栏 >
字号

王小波留下了无数著作,谈论有趣与理性,然而互联网上如今最流行的,是他那封著名情书《爱你就像爱生命》。

村上春树写了无数小说,从《且听风吟》的空寂到《舞!舞!舞!》的资本主义消费到反战的《奇鸟行状录》。然而互联网上如今最流行的,是《挪威的森林》里他对绿子的那段情话,“爱你像春天的熊”之类。

马尔克斯写了浩繁无边、种类各异的小说,然而互联网上一般只认“很多年后”这个开头,以及“魔幻现实主义”这个标签。

同理,林徽因的《人间四月天》比她所有的建筑成就都有名,谈论萨特与波伏娃的感情的远多过《第二性》和《自由之路》,人民都知道子虚乌有的秋香,却说不出唐伯虎具体画过哪一幅画。简而言之,大众一边抱怨“哎呀呀现在都是徒有虚名的人谁都不肯认真创作”,一边有本事将任何一位文化创造者,简化成微博/微信心灵鸡汤素材。

您要痛心疾首了:您会觉得,这是个不读经典的时代,大众每天都在汲取些碎片化信息,实在可恼也……但是,等一等:世上有过“人人都读经典的年代”吗?

瓦尔特·本雅明先生有过一个统计:1820年代,巴黎有阅读(书籍或报纸)习惯的,只有7万人。剩下的都不读书,一半是因为文盲,一半是因为没这习惯。当时最畅销的书,是欧仁·苏《巴黎的秘密》,是本带有八卦色彩的小说;大仲马就是被这书启示,才打算写《基督山伯爵》的。他的编辑劝他写一个以巴黎上流社会为背景的复仇故事,“因为市民都想窥探上流生活的隐私”。

更不用说,中国农村,直到20世纪中叶,都存在大量文盲。直到20世纪80年代,大多数中国农民的读物,也就是连环画或印制粗劣的盗版武侠小说;市民读物中,《故事会》和《读者》已经算品质上乘的读物了。

更早一点呢?

民间文盲率,只有更高。在中国古代,能读书断字,算是件了不起的事,夸张点说,古代城市人民识文断字的水平,和今日北京上海会英语的比率相近。说书与唱曲,是普通市民的重要娱乐。文学主要靠口头传颂,而不靠书籍。说书的先生,自己都未必识字,只是口口相传。解放后中国曲艺人学认字,能读三列国(《三国演义》与《东周列国志》)的人,都算是秀才了。西方古代更是蛮荒。中世纪教堂壁画,之所以要大幅描绘《圣经》故事,主要是方便文盲们理解——通常一个镇上,认字的也许只有本堂神甫。因为都不读书,都不识字,所以需要会写字的先生,帮一整村的人写信。不会写字,就靠画画传递信息。

这就是不阅读的时代。实际上,如今普遍阅读的时代——姑且不论读的是否是书籍——在人类历史上,微渺得短暂无比。

嗯,您也会想:以前读书的人也许不多……但他们一定比较有眼光吧?

实际上,也未必。

美国的霍桑先生在19世纪受推崇的,是连他自己都认为是“次等作品”的东西。简·汤普金写道,19世纪的评论家“完全无视霍桑作品中,那些被20世纪评论家所珍视的特质:他复杂的意象、心理学的深度、道德的敏锐感和叙事的密度”。

1912年,普鲁斯特把《追忆似水年华》的前三部交给出版商时,遭遇了一片拨浪鼓似的摇头。伟大的纪德——距离他当选诺贝尔文学奖还有35年——拒绝推荐出版这本小说,换句话说,就是连现在随便谁都肯来抹两笔的腰封都不高兴折腾。所以小说的第一部《在斯万家那边》1913年出版,是普鲁斯特自掏腰包。之后的转折点是:雅克·里维埃尔先生大力推荐,引发热烈评论;纪德展示风度的道歉。1919年,第二部《在少女们身旁》出版后拿到龚古尔奖,形势才完全逆转——当然,当届龚古尔得奖前后另有许多争议风波公案,那是另一回事了。

20世纪50年代初,纳博科夫边在美国教书,边趁假期间隙完成了《洛丽塔》——用他自己的说法,与妻子薇拉出门捕蝴蝶的雨夜,他就在车里写小说——但在出版上遭遇了难题。维京公司拒绝了。《纽约客》拒绝了。连续被四家出版方拒绝后,纳博科夫只好往欧洲大陆找门路。1954年,法国的奥林匹亚公司过来接了手——顺便说句,奥林匹亚公司当时老板的爹,出版过亨利·米勒那些玩意,美国人相信奥林匹亚公司老出色情小说来着。1955年9月,《洛丽塔》在欧洲出版,然后就是1956年初的事情:英国卓越的小说家格雷厄姆·格林和约翰·高登打上了擂台。前者认为《洛丽塔》是神作,后者认为《洛丽塔》是毫无节制的色情书。在争吵、谩骂、美国市场拒绝这本书的传说、走私一本《洛丽塔》要20美元等推波助澜之下,《洛丽塔》莫名其妙地成为了畅销书。如今成为经典的这本书,当时可是被读者当作“听说是部争议挺大的色情小说?试试看!”——当然,如今中文读者,认真读完此书的人怕也不多,更多津津乐道于“萝莉”这个词汇,以及那著名的开场白。至于你去跟人说“洛丽塔”在小说里的真名多洛雷斯·黑兹,谁会在意呢?

事实有点残忍,但是这样的:从来就没有过一个“大家都认真阅读经典”的黄金时代。任何一个时代,最畅销的都是人民大众最热爱的通俗读物;伟大而晦涩的著作,得依靠伟大评论家或伟大作家的推荐,或者其他微妙的误会,才能进入大众视野,而绝大多数的大众读者,也就是满足于翻翻简介——“这本书是讲什么的呀”,记几个名词用来吹嘘,摘几个句子刷刷朋友圈和微博,就过去了。有多少还不如普鲁斯特有钱的小说家,没法自费出版自己的好小说;有多少也许堪比《洛丽塔》的伟大作品,得不到格林和高登来吵一架提高名声,只好在作者案头死去。这些故事残忍但是真实:

伟大作品,并不一定能被时间检阅出来。许多时候,得依靠各类巧妙机缘,才能得见天日。而更多的不幸作品,只能被埋没在时间尘埃里,而已。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澎湃新闻,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1
    收藏
    我要举报

            扫码下载澎湃新闻客户端

            沪ICP备14003370号

            沪公网安备31010602000299号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

            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