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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激赏的诗作

吴心海
2015-08-02 15:08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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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接到学恂大哥电话的前几天,我正在整理父亲三十年代在北平主办的《小雅》诗刊,诗人纪弦(当时叫路易士)是《小雅》的主要作者之一,六期杂志总共发表诗作二十六首。在这二十多首诗歌里,有几首颇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比如,发表于《小雅》第二期的《二月之雪》和《傍晚的家》。后来终于想了起来,原来是张爱玲在1944年8月号《杂志》上发表的《诗与胡说》一文里所激赏的诗作。由此可见当年《小雅》编者的眼力。
在张爱玲的笔下,她看到的路易士的第一首诗题目为《散步的鱼》,这是一首被当时小报诟病和笑话的诗作,张虽然认为此诗“不是胡话”,但又觉得“太做作了一点”,因此也跟在后头笑,不仅如此,还“笑了许多天”,自己都承认“比小报还要全无心肝”。不过,张爱玲在读到路易士另一首诗后,很快就不再是以笑话的心态看待诗人了,“又是一样想法了”,甚至认为《散步的鱼》可以原谅。这首让张爱玲改观态度,而且评价为“太完全”、需要整段抄录的诗的题目是《傍晚的家》——

傍晚的家有了乌云的颜色, / 风来小小的院子里, / 数完了天上的归鸦, / 孩子们的眼睛遂寂寞了。 // 晚饭时妻的琐碎的话—— / 几年前的旧事已如烟了, / 而在青菜汤的淡味里, / 我觉出了一些生之(笔者注:“之”字《小雅》发表时作“的”)凄凉。

张爱玲对路易士这首诗作的评价很高:

路易士的最好的句子全是一样的洁净,凄清,用色吝惜,有如墨竹。眼界小,然而没有时间性,地方性,所以是世界的,永久的。

走笔至此,我觉得有必要提一下,张爱玲作此文整整十年前,鲁迅在致信陈烟桥所说的一段话:“现在的文学也一样,有地方色彩的,倒容易成为世界的,即为别国所注意”(1934年4月19日,见《鲁迅全集》第十三卷第81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此语近年来被附会成“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二者的观念碰撞,似乎还是明显的。因与本文主旨无关,恕不赘言。有心者不妨去专门研究。

根据诗人在《纪弦回忆录》(第一部·二分明月下,台北:联合文学出版社有限公司,2001年12月)里的记载,《傍晚的家》作于他1936年6月因面部生疔疮,进而心绪不宁、思乡心切,从日本返国之后:

我的突然回家,出乎妻的意料之外,她始则大为惊奇,而终于笑了起来,就问我:“不是快要考试了吗?你还去不去呢?”我摇摇头,没说什么。但从我的眼神,她已看出我的心意——我是再也不愿和她离别的了。可是,回家后没几天,不知何故,我忽然感到一种无名的哀愁,于是写了一首《傍晚的家》。

翻查首发此诗的《小雅》诗刊第二期,文末清楚标有创作日期:“6月11日,扬州。”不过,此后诗人收录此诗入集时,均不再有具体的写作时间。

这段写作背景,结合张爱玲的评价,对理解《傍晚的家》极有帮助。

张爱玲在《傍晚的家》之后,又引用了几句诗:

二月之雪又霏霏了, / 黯色之家浴着春寒, / 哎(笔者注:“哎”字《小雅》发表时作“唔”),纵有温情已迢迢了: / 妻的眼睛是寂寞的。

由于此诗张爱玲没有像《傍晚的家》那样“整段抄录”,而只是摘录了一部分,就我目力所及,迄今鲜有论者提及该诗的题目并给出完整的诗作,台湾评论家李瑞腾在《张爱玲论纪弦》一文就说“未察诗题”(转引自《台湾现当代作家研究资料汇编·纪弦》,台湾文学研究馆,2011年3月,第275页)。甚至有网友在“百度知道”询问此诗时,有人给出了一首毫无关联的诗作,仍然为提问者所采纳(相关链接可参见:http://zhidao.baidu.com/link?url=nuxmXvg1bf-SAvll5BPwXYrI05PqW2RUDJ442k_I_tetmPJd-S0Ln4Hbl-K7vunVc1yynQLqrnMNTrgaUvXnW_)。因此,有必要在这里公布一下此诗全文:此诗题目,就是最初发表于《小雅》第二期的《二月之雪》,张爱玲所引用的是后半部分,前半部分为:

二月之雪又霏霏了 / 寂寞的是黯色的古城天 / 古城之梦是迢迢的 / 春寒亦复料峭

从首发此诗作的《小雅》第二期看,其创作时间和地点当为1936年“2月25日,扬州”。

张爱玲在《诗与胡说》一文里,还引用了路易士的诗作《窗下吟》(初刊于《新诗》1936年11月第二期,题为《窗下》,与张引诗句有些差别,或因收入集中做过修改),并称此诗“音调的变换极尽娉婷之致”,而另一首题为《二月之窗》(初刊于《红豆》1936年四卷五期)的诗,则被张赞许为“写的是比较朦胧微妙的感觉,倒是现代人所特有的”。

在论及所欣赏的路易士四首新诗后,张爱玲对新诗有一段可以称为“结案陈词”的话:

在整本的书里找到以上的几句,我已经觉得非常之满足,因为中国的新诗,经过胡适,经过刘半农、徐志摩,就连后来的朱湘,走的都像是绝路,用唐朝人的方式来说我们的心事,仿佛好的都已经给人说完了,用自己的话呢,不知怎么总说得不像话,真是急人的事。

胡适等人的新诗,走的是不是绝路,我不是新诗研究专家,无权置喙。但是,台湾李瑞腾先生1982年在《诗的诠释》中提出“不知道张爱玲‘在整本的书里找到以上的几句’是指着那一本而言”,这个问题提出三十多年了还没有答案,同样是我所关心的。从张爱玲《杂志》上的这篇文章发表时间看,诗集应该不早于1944年8月,在这个范围里,路易士计有诗集《易士诗集》(1934)《行过之生命》(1935)《火灾的城》(1937)《爱云的奇人》(1939)《烦哀的日子》(1939)《不朽的肖像》(1939)和《出发》(1944)(李瑞腾先生根据痖弦先生所编《民国以来出版新诗集总目汇编(民国6年-38年)》,列出七本。其中《三十前集(1945)出版于张爱玲文章之后,《上海漂流曲》(1945)未见出版,均可排除)。1935年前出版及1944年出版的诗选,我曾寓目,并没有张爱玲所提及的这四首诗。通过查阅《中国现代文学总书目·诗歌卷》(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3月)得知,《爱云的奇人》是诗人1934年到1935年作品的结集,《不朽的肖像》未收录上述诗作中的任何一首,《烦哀的日子》收录诗人1936年的作品,有《二月之窗》《窗下吟》和《傍晚的家》,但缺《二月之雪》,而《火灾的城》则收录有上述四首诗,除非目录有误,应可确认张爱玲“找到以上的几句”的诗选就是1937年9月由上海新诗社出版的《火灾的城》!

关于《火灾的城》这本诗选,诗人自己评价并不太高:

作为“新诗社”丛书之四,我的诗集《火灾的城》出版于1937年7月1日,正当七七事变前几天。朋友们纷纷向我道贺,可是我却相当后悔,因为收入这个集子里的东西,除代表作《火灾的城》及另外几首象征派抒情诗,大多数超现实主义的作品皆不及格,不是无病呻吟,就是文字游戏,大大失败了。(见《纪弦回忆录》之《第一部·二分明月下》,台北:联合文学出版社有限公司,2001年12月)

在这本回忆录里,诗人特别提到收录于《火灾的城》中的《傍晚的家》:

这首诗,在当年,朋友们看了都很喜欢。到了台湾之后,诗人商禽(即罗马)也曾对我表示非常欣赏,尤以第一节的第三第四两行为最。又听说女作家张爱玲也曾为文赞美之。

不仅如此,还有:

至于我的作品,他(指胡兰成——作者注)说他也读过不少,居然能够当着一群朋友的面,背诵我的名作《脱袜吟》、《傍晚的家》和《在地球上散步》。

胡兰成能够背诵的诗作,正是张爱玲所激赏的,不能不让人想起其中的关联。1944年张爱玲写《诗与胡说》的时候,正是她和胡兰成之间特别的岁月。张爱玲的喜欢,是不是也有胡兰成推荐的成分,或本就是爱屋及乌?但无论如何,这首《傍晚的家》及《二月之雪》《窗下吟》等四首诗,应该算是诗人本人所声称的“大大失败”的“例外”吧。张爱玲为文所激赏的路易士的四首诗,创作和发表于1936年,均属于“没有时间性,地方性”的诗作,因而也是“永久的”,大半个世纪之后的今天读来,仍是令人击节赞叹的好诗。而诗人也写过一些既有“时间性”、又有“地方性”的诗作,通俗而言就是具备“时代精神”的作品,却早已被人遗忘。这是很值得注意的一个现象,值得进一步深度挖掘。

张爱玲认为“太做作了一点”而跟在人后“笑了很多天”,但过后又说“可以原谅”的《散步的鱼》,在《诗与胡说》一文里的出处仅为“杂志的‘每月文摘’里”一句话,且除了题目,没有引用任何句子。依稀记得北京藏书家谢其章先生曾在网上某文里提及,他“考证”出来了《散步的鱼》出自哪本杂志的“每月文摘”,但他为了保持神秘性,卖了个关子,没有公布出来。

其实,考证其出处并不复杂。《散步的鱼》是诗人1943年的作品,收入诗集《出发》,因此范围可确定在1943年到1944年8月前之间的刊物,而刊物又需有“每月文摘”的栏目。如此,很快就在1944年4月号《杂志》“每月文摘”栏目尾巴上找到了出处,除了题目,仅仅两句诗,就是“拿手杖的鱼 / 吃板烟的鱼”,至于诗句后的字样则是“载28日《中华副刊》,路易士作”。

该期《杂志》1944年4月10日出版,可推断诗作原载3月28日《中华副刊》。事实也是如此。

《散步的鱼》这首诗一共四节,诗人曾做过十分详尽的诠释。请看:

第一节就是上述“每日文摘”所引用的两句,诗人表示“写的是我自己的形象,我是个自由的追求者,而鱼乃自由之象征”。

第二节“不可思议的大邮船 / 驶向何处去?”,诗人认为是“指我从属的时代而言”。

至于第三节“那些雾,雾的海, / 没有天空,也没有地平线”,“则系加强描写这个时代的苦闷”。

最后一节“馥郁的是远方和明日; / 散步的鱼,歌唱”,诗人重点评论说道:

作为此诗之“诗眼”的“远方”和“明日”,究竟意何所指?那不就是“重庆”和“最后的胜利”吗?而“馥郁”本为“芬芳”之同义语,在此处,却含有“心神向往的美好的事物”之意。我虽然无法前往大后方,但我在沦陷区耐着性子等天亮,和每个老百姓一样的爱国,这不是假的:有诗为证。张爱玲说她不喜欢我这首名作,嫌它太过“做作”了一点。可是我想,那也许是由于她来自《红楼梦》的文学世界,却从未受过象征主义洗礼之所致。而就在此诗发表之后不久,人们就称我为“鱼诗人”了。我很喜欢这个雅号,比起以前的“臭袜子诗人”来,好听多了。

《散步的鱼》有诗人自称的“微言大义”吗?我看不出来。诗论家自不妨去挖掘一番。

张爱玲《诗与胡说》一文涉及诗人纪弦的部分,近些年来论及的人不少,但深入探究的不多。7月22日,诗人仙逝已两周年,而到8月,张爱玲《诗与胡说》一文也发表了七十一年,我依靠累计有日的资料,做了一些发掘文墓的工作,应该算是对诗人最好的纪念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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