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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子善:傅雷捧张爱玲为何被痛骂

陈子善
2015-08-01 18:27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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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雷评张爱玲名文被翻译家满涛“化名写文痛骂”,图为张爱玲。
1957年7月,在“反右”高潮中,翻译家傅雷被迫写下了一份两万余字的交代材料《傅雷自传》。《自传》共八节,《傅雷全集》(2002年12月辽宁教育出版社版)收入了前五节。其中第三节是“写作生活”。阅读《自传》,“写作生活”中的一句话引起了我的注意:

抗战期间,以假名为柯灵编的《万象》写过一篇《评张爱玲》,后来被满涛化名写文痛骂。

众所周知,傅雷以迅雨为笔名在1944年5月上海《万象》第三年第十一期发表了《论张爱玲的小说》,而今这篇评论已成了张爱玲研究史上极为重要的文献。但是,这篇名文怎么会受到另一位翻译家满涛“化名写文痛骂”?

满涛(1916-1978),原名张万杰,曾用名张逸侯,曾留学日本和美国,译有果戈理的小说和契诃夫的戏剧多种,尤以翻译别林斯基而著称。他当年化了什么名,在哪一篇文章中“痛骂”傅雷论张爱玲,这篇文章又在何时发表于何处?这一系列的问题一直困惑着我。

从1990年代到本世纪初,我常有机会向王元化先生请教。我早知道他不喜欢张爱玲。1948年2月,远在北平的王先生用“方典”笔名在上海《横眉小辑》第一辑上发表《论香粉铺之类》,此文虽然主要是批评钱锺书的长篇小说《围城》,但在结尾时也捎带说到了张爱玲:

最近一位友人告诉我,张爱玲在上海又死灰复燃起来,快要象敌伪时代那样走红了,而且聚拢在她周围的不仅是那些小报的读者,流行歌曲的听客,其中还参杂了几个文艺界的知名人士。

因此,我在向王先生请益时从不主动向他提起张爱玲,有意思的是,他也从不向我提到张爱玲,大概因为我不是他的学生的缘故。刚刚出版的吴琦幸著《王元化谈话录(1986-2008)》(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6月)中,就记录了王先生的学生吴琦幸1988年1月20日与他的一次谈话。吴琦幸对王先生说,他读了张爱玲的小说,“没有想到中国的现代文学史上还有这样好和这样写法的小说”,王先生的回答也可进一步前后印证:

哦,你喜欢张爱玲的东西啊?你不懂这个背景,张爱玲的东西不行的。我们40年代在上海搞地下工作的时候,她的东西我读了之后是非常反感的。我是不喜欢的。她的作品写的都是一些上海的风花雪月,与国难当头的时代不一致。这些都是我个人的看法,你也不要到外面去说。海外夏志清认为张爱玲的文学成就比鲁迅更厉害,我是更加不同意的了。……他写中国现代文学史,把张爱玲、钱锺书捧得都非常高,但是实际上没有这么高。大陆以前不讲张爱玲,一旦开放,读者当然会有一种新鲜感。但我是不喜欢的。

一次王先生嘱我为他查找刊于抗战胜利后上海《时代日报》副刊上的旧文。我翻阅该报时,无意中见到1945年9月9日《时代日报·热风》第一期上的《腐朽中的奇迹》一文,署名言微。读完此文,我意识到言微很可能就是满涛,《腐朽中的奇迹》很可能就是傅雷所说的“满涛化名写文痛骂”之文。再次拜访王先生时,我就破例向他求证言微其人。他不禁笑了,明确告诉我:言微就是满涛。王先生与满涛的关系非同一般,他在《记满涛》中说得很清楚:“我和满涛不仅是亲戚(满涛是王先生夫人张可之兄——笔者注),而且是三十年的挚友、知己。”他的证言当然不会错。

言微也即满涛的《腐朽中的奇迹》开宗明义,把批判矛头指向迅雨的《论张爱玲的小说》 :

腐朽化为神奇,垃圾堆中也能产生奇迹。记得去年《万象》某号上有评论家某君告诉我们:张爱玲女士的作品就是一个“奇迹”,一株“文艺园地里的奇花异葩”。

《万象》直到停刊,只发表过一篇评论张爱玲的文字,“某君”非迅雨莫属,而“奇迹”和“文艺园地里的奇花异葩”也正是《论张》中的原话。言微接着写到他到北平,发现张爱玲的作品竟然在北平也成了“畅销书”,而且北平“某君”还在自己的散文里引用张爱玲的“妙文”:“象朵云轩信件上落了一滴泪珠……”对张爱玲“已自成一派,象周作人文体似的居然有人在北方模仿起来”,言微表示了强烈不满。

言微认为这些还“不觉得奇怪”,可怪的是:“有些我所敬佩的专家、学者之流,对文学可说是研究有素,学有专长的,为什么一见到垃圾堆上点缀了一些赝品假古董假珠宝,就会大惊小异的喊起来:‘奇迹呀!奇迹呀!’一面还沾沾自喜,俨然以首先发现周彝汉瓦者自居。”这段话仍然针对迅雨也即傅雷而发,但他完全会错了意。傅雷在《论张》中确实说过“奇迹”,他的原话是“张爱玲女士的作品给予读者的第一个印象……‘这太突兀了,太象奇迹了’,除了这类不着边际的话以外,读者从没切实表示过意见。”可见傅雷从没说过张爱玲的出现是个“奇迹”,恰恰相反,他并不认同“奇迹”说,认为这是“不着边际的话”,而严肃的评论者应该从文学层面切实表达自己对张爱玲作品的意见。

为了证明张爱玲是“垃圾堆的腐臭”,言微特别举出了一个例证:

记得杂志社记者曾探问过张爱玲和另一位女士所最爱读的作家,一答《蝴蝶梦》的作者,张则答以传教士作家的Stella Benson。把有这样读书口味的人和“文学”二字连结在一起,那是对文学的莫大的侮辱。传教士裴生怎么能和罗曼罗兰相提并论呢?

这段话可谓一箭三雕,但也很有辩正的必要。对“文学”当然会有不同的理解,言微也当然可对张爱玲的文学品味提出质疑,但Stella是否可算“传教士作家”,是否应该全盘否定?大可怀疑。1944年3月16日,杂志社举行上海“女作家聚谈会”,张爱玲出席了。面对“外国女作家喜读哪一位”这个问题,张爱玲的回答是:“外国女作家中我比较欢喜Stella Benson。”Stella Benson(1892-1933)是英国小说家、诗人。她1920年来华,曾先后在香港美国办的教会学校和医院工作,还到过北京和上海。著有小说《这就是终点》《一个人过》等和诗集《二十》,以《远方的新娘》最为有名,1932年获费米娜文学奖。她是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作者)和佩里·安德森(《新左评论》前主编)的母亲。因此,她虽在教会学校和医院工作过,但说她是“传教士作家”而贬得一文不值,且据此推断张爱玲也一文不值,未免太牵强太绝对了吧?

当时傅雷已经翻译了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在知识阶层中影响很大,所以言微指责迅雨竟把Stella Benson与罗曼·罗兰“相提并论”。在他看来,既然欣赏了罗曼·罗兰,就不该再欣赏喜欢Stella的张爱玲。言微文学造诣毕竟不低,当他把苏青和张爱玲加以比较时,还是承认张爱玲在文学上“比较站得住脚些”,但他在文末仍然要求:“一、象张爱玲这样的‘奇迹’,以后希望少出现几个;二,即便出现也希望不是借的文学的幌子,或罗曼罗兰的招牌。”这是再一次严厉批评迅雨肯定张爱玲,虽然迅雨在评论张爱玲时从未提到罗曼·罗兰。

不过,言微也即满涛对迅雨也即傅雷的责难,反倒提醒张爱玲研究者应该注意Stella Benson,张爱玲为什么“欢喜”Stella Benson?以前似一直无人关注,值得探讨。

但是,满涛何以会断定迅雨即傅雷,而傅雷也何以会知道“痛骂”他的言微即满涛,又为什么在十二年后的自传中还特别提到一笔,这一系列的疑问都很有意思,可惜都难以查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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