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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一凡西行记 | 美国汉学二人转

赵一凡
2015-08-23 15:23
来源:澎湃新闻
思想市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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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5月14日周六,兰州西北师大,阴有沙尘,8-25度。

今天是5月14日。自从3月13日离开海口,我已在路上颠簸了2个月,行程1.6万公里,其间心得累累,也不乏遗憾。遗憾之一,是我从南疆到北疆,反复阅读费正清与拉铁摩尔,悉心揣摩这两位美国汉学大腕,结果却是江河并流、伯仲难分。打开费正清自传,其中有我1982年在哈佛留下的眉批:一则提醒自己搜购老拉的旧版书,一则圈点他与老费的交往。

费正清自述:“我在北平结识许多外国侨民,其中最有趣者,当属见多识广的拉铁摩尔”(勒红)。1940年老拉发表《中国的亚洲内陆边疆》,老费又道:此书“赋予我探索至今的诸多观念”(双线勒红)。另外2条,却是费门弟子余英时的点评:[1]费氏早年受拉铁摩尔、蒋廷黻影响。[2]拉氏专攻中国西北地缘政治,费氏聚焦沿海贸易外交,二人方案可以互补(双星号)。

拉铁摩尔夫妇

老拉一生著述,约有30本之多。我在美国前后8年,搜罗到一小半,诸如《通向突厥斯坦的沙漠之路》(1928),《高地鞑靼》(1930),《中国的亚洲内陆边疆》(1940),《亚洲的抉择》(1947),《亚洲局势》(1949),《亚洲轴心》(1950),以及他记录自家冤案的《谣言的炼狱》(1950)。另有一本《丝绸、香料与帝国》,1968年纽约版,却是他夫人埃莉诺名下发表的。何以如此呢?当然是拜麦卡锡反共狂潮所赐:1950年美国汉学界、外交界冤案迭起,哀鸿遍野。老拉身为头号中国通,被迫承当“丢失中国”的弥天大罪。他为此丢掉了大学教职,又遭媒体封杀。老拉逃去英国,寄居利兹大学,所以他的书在美国多已绝版,剩下一些英国版、日本版、蒙古版,也是小批量发售。

总之,当年能用美刀买到的拉氏著作,俱已入我囊中,包括研究他蒙难事件的2本专论:《拉铁摩尔与丢失中国案》,、《中国通:拉铁摩尔、谢伟思、费正清、戴维斯等》。回北京后,我发现国内的拉氏译作少得可怜。区区3本中,一是唐晓峰译《中国的亚洲内陆边疆》(卖得不错),二是日本学者矶野富士子《拉铁摩尔中国回忆录》(吴心伯译本称《蒋介石的美国顾问》),三是网上拍卖的《亚洲的决策》中译本(1946年上海、重庆版)。仅凭手头这些旧书,能否尝试比较拉费二人?资料不全,无疑是软肋,而我无与伦比的优势,是我活着走过了老拉的新疆探险路线,所以不妨一试。

1926年秋,北伐战争如火如荼,拉铁摩尔孤身一人,由北平乘火车去了归化(呼和浩特)。他在客栈逗留数日,跟随一支驼队穿越沙漠,直奔额济纳,又经新疆古城(奇台),来到省城迪化(乌鲁木齐)。他在省城给新婚妻子拍电报,邀她来新疆探险。埃莉诺不顾死活,乘火车入苏联,经西伯利亚铁路绕行万里,抵达终点站斜米帕拉丁斯克(今属哈萨克斯坦),继而乘坐马拉雪橇,进入新疆塔城。此时为1927年2月,正值北疆大寒。小拉在塔城接上媳妇,二人欢天喜地,开始周游迪化、伊宁、阿克苏、喀什与叶城。接着千辛万苦,翻越喀喇昆仑山口,经克什米尔到孟买,再由孟买登船,双双去了罗马、伦敦。

闲读至此,想起我老伴,于是通电话。她说北京的杨柳开始吐绿,该回家啦!我说还有3段路要走,每一段10天左右:第一段过黄河入秦岭,经汉中、阆中到重庆。第二段经恩施、南阳、洛阳入中原(蒋百里《国防论》中明示的中国防御生命线)。第三段由西安去银川,看了沙漠中的额济纳,再由呼和浩特回北京。老伴听了,表示反对:第一你到洛阳时,天气已大热。第二你在塔克拉玛干遭遇沙暴,差一点被活埋。为何到了盛夏,还要冒险进沙漠?我说我要走完西部12省区,岂可少了内蒙宁夏?老伴说剩下2个省,改日再去也不迟。她又提醒我:今年你61岁,该回家过生日了。还记得去年生日在哪儿过的?

在安庆。去年秋天,我为调查黄梅戏发源地,先去安徽怀宁石牌镇,踏勘程长庚、杨月楼的故居。其后到安庆,采访黄梅戏传人韩再芬。这一趟实地采风,让我写完《天仙配》英译导读本,顺便查明了京剧的晦暗起源:它的贵族父亲是昆曲,母亲则是婢女身份的黄梅戏,所谓“花雅并蓄”的结果。

看来我该见好就收了。遗留问题是龙宝:依照保养守则,我在大理、库尔勒做过2次检修。库尔勒那次,仅换配件就花了5千元,包括减震器、刹车片、蓄电瓶。由此可见,龙宝艰难走过川藏线、青藏线,又挣扎着穿越柴达木盆地、阿尔金山,这一路经受了何等严酷的考验!等我走完南疆北疆、河西走廊,龙宝仍然一无故障,可它毕竟又跑了6300公里,该做大保养了。

昨晚到兰州,我急着送它去四S店。武院长说赵老师只管吃饱睡好,给同学们上课!今早他派一司机来,要我的车钥匙。我叮嘱师傅:清洗发动机,做四轮定位,零部件有残破,一律换新的!写日记至12点,刘全国老师来,陪我下楼午餐。我说不饿,全国却道:赵老师人困马乏,要好好补身子,因又要了大盘鸡、手撕牛肉、干锅豆腐,主食有锁阳饼,还有一盘地达菜包子,说是陕南农家点心,地苔作馅,十分可口。饭后眯一会,偏又睡不着。

我自南疆、北疆入河西走廊,这一路美食络绎不绝。其中难忘者,第一要数农二师34团场的拉条子,第二是库尔勒郊区维族老乡的烤全羊,第三是轮台至和田途中的烤包子,第四是帕米尔高原上的哈克斯(塔吉克族爱吃的油面糊),第三是喀什欧日大饭店的烤羊排,第四是乌鲁木齐大巴扎的蜂蜜烤馕,第五是昌吉州奇台县城的回民牛肉面,第六是中蒙边境北塔山牧场的阿勒泰大尾羊肉汤,最后,还有伊吾军马场哈萨克牧民的香浓奶茶。遥想1926年拉铁摩尔第一次冒险入新疆,他与新婚妻子的食谱,简直惨不忍睹!不过此人确有口福:1944年他陪美国副总统华莱士视察新疆,1972年又应周恩来之请回访中国,反复品尝南北疆美食,而且尽是官宴哦。

西北师大讲堂

下午讲课至6点,晚餐吃了7成饱,散步40分钟,回房读老拉《亚洲轴心》。此书我在新疆读了大半,扉页还留有2道思考题:[1] 费正清与老拉的学术轨迹、思想倾向有何差异?[2] 围绕现代中国,二人研究范式大相异趣,哪个更值得重视?此事棘手,先理出一个头绪如下。

美国汉学二人转

与古老中国相比,美国汉学无疑是一愣头青。它资历浅,积累少,研究机构有限,名家屈指可数。其中能产生司马迁、司马光一类大师么?肯定没戏。他们能写出《史记》、《左传》那样的经典么?想都别想!然而美国汉学优势,恰在于它的年轻气盛、胆大妄为。想想看,从它呱呱坠地,到它自立门户,只不过百年光阴。这样一个冒失鬼,岂可面对仙风道骨的中国史?然而一眨眼功夫,它也能正襟危坐、对答如流了!美国汉学因何崛起?当然离不开美国世纪、美国霸权,还有美国人自命不凡的探险、开拓与创新精神。

若以美国汉学这面镜子,反观中国史学,其反差之巨,令人沮丧。咱家的一身毛病,似乎都与“老迈”二字相关,诸如世代轮回、封闭自足,唯我独尊、循规蹈矩,崇尚祭祀、擅长怀古,习惯走老路、绝少向前看。由于中国文明过于灿烂辉煌,我等一不小心,就会妄自尊大,即不屑仿效洋人,也不谙中西比较,乃至迟迟想不明白:以当今天下之大、之多元、之麻乱,绝非我中原一隅的功夫高手可以搞定?以上看法是否成立?且看以下美国案例。

渣男流浪记:拉铁摩尔1900年生于美国华盛顿特区,襁褓中随父母来中国,说着华北方言长大。父亲是教书先生,辗转执教于上海南洋公学、天津北洋大学。眼看儿子变作中国娃,父亲着急,便在家里教他英、法、德、拉丁语。12岁时,又让母亲带他去欧洲受教育。小拉先去瑞士洛桑,又往英国读高中。19岁那年,他痛失一份牛津奖学金,被迫返回中国谋生。

既然无缘入牛津,小拉干脆融入中国社会。他在报社做助理,又去洋行当雇员。1921年父亲携家回美国,仅留小拉滞留天津,从此他一无拘束,华洋不辩,黑白通吃起来。1924年他押送一车羊毛去内蒙,塞外风光,雄奇壮阔,令小拉眼界大开:与其碌碌无为,不如研究中国!于是他自学俄、日、蒙古语,发誓要走遍中国边疆。这孩子疯了么?其实他想闯入一片西学处女地:远东地缘政治。为了梦想成真,小拉同三教九流厮混,与贩夫走卒打交道。继而不论青红皂白,拜会张作霖、傅作义、盛世才、乔巴山,及各路蒙古王爷。西方学者中的斯诺、费正清、顾立雅、魏特夫,也与他暗通款曲,私相授受。

学霸打拼史:与寒酸的小拉相比,费正清可谓学院派阔少:他在哈佛读研,成绩卓异。由于哈佛简陋,开不出汉学课程,他便前往英国深造。牛津导师命他调研中国海关,他又远赴重洋到上海,刚好赶上1932年淞沪抗战:日本战舰列阵开炮,十九路军筑垒死守,租界里挤满了中国难民,洋行大班依然夜夜笙歌。小费来到苦难中国的第一印象,令他刻骨铭心。

费正清(右一)在北平

到北平后,小费先结识学界领袖胡适、丁文江。由于新婚,他手头拮据,清华名师蒋廷黻见状,便请他去做讲师。小费就此混入清华园,又与金岳霖、钱端升、陈岱荪等人结为至交。梁思成先生替小费起了中国名字:费正清。小费妻子威尔玛,则被林微因唤做“费慰梅”。留学4年,小费走遍中国沿海,去过河南、山东与山西。中国城乡差异,却令他迷茫不止:在乡下,农民像古代那样婚丧嫁娶、祭祀亡灵。在上海和广州,却已产生工人阶级、革命政党!

如何看待分裂的中国?这方面小费的良师是蒋廷黻。蒋是留美政治学博士,近代中国史权威。他告诫小费:中国能否现代化,关系国家兴亡!另一位神通广大的女教头,则是美国记者史沫特莱。通过她,小费看到一个地火潜行、红星闪烁的中国。紧扣现代化主题,小费写出博士论文《中国海关起源》:它描述中国朝贡制度,如何在西方列强压迫下,转向半开放、半殖民的条约体系。然而西方文明的凶悍冲击,也拉开中国革命的序幕。

老拉一飞冲天:面对学霸,何以取胜?1927年新疆之旅,犹如芝麻开门,为拉铁摩尔带来一连串惊喜:伦敦报刊盛赞他的神奇历险,皇家地理学会也隆重颁奖,请他作报告:此前西方探险家,何曾有一人从东到西、横穿亚洲?绝无仅有!大英帝国的战略眼光,令美国人汗颜:哈佛赶紧召小拉到校,恶补人类学、社会学。小拉修订了《突厥》与《鞑靼》,又携妻回中国。他的系列田野报告,如《满洲:冲突的摇篮》、《赫哲族:松花江下游的鱼皮鞑靼》,接连发表,备受青睐。哈佛燕京、古根海姆的学术资助,则让他在中国衣食无忧。

1932年小费到北平,结识老拉夫妇。老拉比小费年长7岁,此时胡子拉渣,满面风霜,俨然是一中国通、蒙古通。面对传奇大侠,小费佩服不已。而他除了写论文,去清华上课,就是造访林微因的太太客厅。客厅里偶尔也会有老拉的传闻:譬如他在归化城买下4头骆驼,雇了蒙古向导,从乌兰察布走到锡林郭勒,途中还学会蒙古人赶骆驼的绝活。又如1933年日本觊觎华北,老拉义不容辞,又陪几位英国记者、美国军官,专程去了一趟热河。

《通向突厥斯坦的沙漠之路》

《高地鞑靼》

远东风云突变,老拉行情看涨。彼时美国东亚研究人才奇缺,唯有一家民办《太平洋事务》杂志,惨淡经营、锲而不舍。日本加速侵华,敦促《太平洋》在亚洲设分社,又聘老拉为编辑,常驻北平。老拉频繁穿梭于莫斯科、伦敦、东京与纽约之间,又结识中国学者陈翰笙。请留意:陈氏学问精深、交游广泛:他是中共与美共的联络人,罗斯福总统助理柯里的朋友,苏联间谍佐尔格的助手。在其协助下,1937年老拉前去延安,拜访毛泽东、周恩来。

七七事变后,老拉回美国主编《太平洋》,又请陈翰笙、冀朝鼎帮办编务。1940年老拉作为约翰·霍普金斯大学教授,推出《中国的亚洲内陆边疆》,声名大振。1941年春,罗斯福总统指派他去中国,出任蒋介石的政治顾向。此时小费在干嘛?他在写《美国与中国》,但此书要到1948年才得面世。

小费步步为营:1936年小费回哈佛任教。此刻他年轻气盛,一面抱怨美国汉学陈腐落后,一面谋划跨学科的中国研究。不料壮志未酬,珍珠港炮声大作,他又匆匆去了中国战场。1942年小费到重庆,出任美国战略情报局代表。相比10年前在北平,如今他是以外交官身份,广泛接触中国名流,深入考察内陆各省。其时日军狂轰滥炸,小费冒险赶往云南昆明,又跑去四川宜宾的李庄,一面为西南联大申请援助,一面探望贫病交加的梁思成夫妇。

回重庆,他结识中共新闻官龚澎,接着拜访周恩来,参观八路军根据地。随后他向华盛顿发报: 扩大与中共交往,在延安设立领事馆!理由是中共并非苏联傀儡,中国革命极富本土性,具备强大生命力!国民党日趋腐败,促使小费琢磨两个中国:一个是蒋廷黻“必须现代化的中国”,另一个是斯诺笔下“红星照耀的中国”。抗战胜利,内战又起。小费在《纽约时报》撰文称:中共终将胜出! 原因是中共有一大法宝,即深入内陆乡村,组织发动群众。

小费何以认定中共必胜?首先作为外交官,他与国共双方平等交往,超然于党派争端之上,所谓旁观者清。其次作为自由派学者,他深受蒋廷黻、陈翰笙的双重影响:这两位留洋博士,均为民国时期一流学者,双双受到欧美学界的敬重。其中蒋廷黻的《中国近代史》(1938),系统分析帝国主义侵华战略;陈翰笙的英文论著,则准确报告中国农村状况。小费藉此明白一个道理,即中国传统政治的关键,在于土地与农民!他又发现:国民党占据城市,恣意贪腐,民怨沸腾。一旦下乡进村,他们毫无影响力可言。相反,中共植根农村,发动土改,继而壮大根据地,包围城市。所以中国革命胜利,也就指日可待了。1946年夏,周恩来在红岩村设宴,为小费送行。酒酣情热之际,中共领袖高唱红军战歌,这让小费夫妇回想起美国革命,于是合唱一首《老营扎寨》。

美国汉学分水岭:1950年反共狂潮,殃及大批中国通,美国汉学也因此元气大伤:《太平洋事务》停刊,老拉主持的国际关系学院也关了门。美国参议院还举办听证会,对老拉、谢伟思等人进行调查。小费联络名流,出示担保,又亲自出庭,为老拉等人鸣冤叫屈。其后老拉亡命天涯,小费在哈佛庇护下幸免于难。死水微澜中,小费潜心治学,积攒人脉,慢慢熬成了老费。

《费正清中国回忆录》

《美国与中国》第4版

1958年老费推出《美国与中国》修订版,令美国朝野瞠目结舌。在我看来,此书高瞻远瞩,对中美关系提出3项基本见解,至今也不为过时:

[1]中国文明古老而独特,其政治传统、价值体系、道德标准,与美国截然不同!美国政府及民众对此全然不知,纯属盲人摸象。

[2]对美国而言,中国很重要,可它并非美国全球战略中的一颗棋子。其迅猛变革,急遽转向,也不以美国人的意志为转移。

[3]美国政府逆潮流而动,支持国民党打内战,因此与中国革命迎头相撞。如此鲁莽外交,危及美国在远东的长远利益。美国政府亟需反省、改善中美关系。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韩战、越战、金门炮战,迫使美国政府重视新中国。各大基金也竞相解囊,赞助中国研究。老费抓住机遇,创建哈佛东亚系、东亚研究中心,进而开办博士班,大举培养中国通。

至我1981年入学,费门弟子已占据美国百余所大学讲坛,并形成了哈佛学派。哈佛同学戏称:老费是金牌教授,也是学术企业家。老费谦虚道:我不过是在史上最伟大的革命(中国革命)、世上最伟大的学府(哈佛大学)之间,碰巧占据了有利位置!至于中国学的蓬勃发展,应该感谢毛主席才是。

老费卧薪尝胆,终于迎来历史转机:1972年尼克松成功访华。周恩来又请老拉与老费,先后来中国旧地重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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