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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读拉美|在西班牙遇见拉美

张伟劼 /中拉青年学术共同体研究员
2015-08-18 12:21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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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夏来西班牙访学,行走在马德里的街头和地面之下,竟有一种回到阔别四载的墨西哥城的幻觉。虽则马德里的海拔高度远不及墨城,其气候却也是一样的干燥,早晚同样有不小的温差,地平线上同样有山脉的壮美轮廓浮现,天空的颜色也是同样明净的高原蓝。在居民小区的苗圃里,居然也能看到气韵生动的龙舌兰。不知是因为经济危机使然,还是我的错觉,比起十一年前我初访西班牙时见识的马德里地铁,今天的马德里地铁倒是更接近墨城地铁——除去建筑风格的相似不说,在地铁车厢里能看到相似的节目:步履蹒跚伸手要钱的残疾人乞丐,兜售廉价日用品的小贩,为枯燥的地铁旅程增添听觉愉悦的流浪音乐人……他们从一个车厢走到另一个车厢,虽则贫穷却似乎尽力维持着尊严。这种尊严是卡斯蒂利亚式的尊严,曾为西班牙“九八代”作家描画过,在我看来是包含在所有西语民族的血液中的。

在马德里,到处可以看到拉美人。印第安妇女的面孔和身型,一眼就能认出来。她们是奔忙在中产阶级社区里的家政服务员,是酒吧餐馆里忙得团团转的女招待,是这个严重老龄化的社会不可或缺的劳动力。在西班牙,拉美移民多来自南美洲的厄瓜多尔、阿根廷、委内瑞拉等国,西语口语中有一个针对他们的贬称:“苏打卡”(sudaca),来自于“sudamericano”(南美人)这个词。在欧洲,每当经济危机发生时,外来移民总会被当成替罪羊,被当成抢走当地居民饭碗的罪人:在法国是北非人,在德国是土耳其人,在西班牙则是“苏打卡”。这当然是不公平的也是错误的。不过,相比而言,西班牙国民的排外情绪并不算严重,移民远不是“问题”,几个自治区闹独立才是社会舆论真正关心的问题。今天在西班牙发生的一个令经济学家忧心的现象是,因为经济不景气,南美移民正在回流,回到他们的故乡,那么谁来取代他们干那些又苦又累的重活呢?

我就和两个拉美人同租一间小小的公寓。其中一位是来自厄瓜多尔的机械师,每天早出晚归,毫不轻闲,另一位是来自委内瑞拉的商人,正在创办自己的网络公司,整天在家办公,所以我和后者交流更多。

这位委内瑞拉大姐对厄瓜多尔小弟总是赞不绝口。她告诉我说,他出生在厄瓜多尔的山地地区,可能没念过几年书,十年前来西班牙打工,一开始在农场里养猪,后来通过网络自学了汽车修理,入行做了汽修工,到今天已是技术专家了。至于她自己,半年前从委内瑞拉来到西班牙,重新找到了生活的动力。在委内瑞拉,她有房有车,有自己一份小小的产业,但没有安全保障,也没有希望;在这里,她买不起房也买不起车,尽管这里也在经历经济危机,但她有信心闯出一番天地。

我不想和她过多地聊政治,但她讲述的一些细节足以让我做新的思考。她不止一次地说,腐败正在侵蚀委内瑞拉这个资源丰富的国家,像她这样不走歪门邪道一心勤奋工作奔前程的人,越来越难在那里生活下去。她告诉我,委国小学生的历史课本最近做了很大的改动,把哥伦布描绘成十恶不赦的混蛋,把西班牙说成是一个邪恶无比的魔鬼国家,但是,西班牙人的基因早已经深植在委内瑞拉民族的血液中了,一个人怎么能反对自己血液里的一部分呢……

马德里夏天的夕照景色特别棒。有时候,我们会在晚饭后坐在阳台门口,望着远方瓜达拉马山脉上方颜色缓慢变幻的晚霞闲扯漫聊。不论谈起什么,即使看法有所分歧,她也会微笑着听我说完再说出自己的观点。她对中国的一切都很感兴趣,相信中国传统智慧是应对今日人类种种问题的良方。适应西班牙的生活,对她来说并不容易,包括适应这里的语言——同样是讲西班牙语,委内瑞拉和西班牙的日常用语词汇有很多不同。不过,总体上说,她对自己现在的生活是满意的。她最喜欢这座城市的地方,就是其多元的文化环境:有一回她坐地铁,发现与她同坐一条长椅的四个人在打手机时各讲不同的语言。在这里,不是每一个人都富有,但每一个人都活得有尊严,其与众不同之处都能得到别人的尊重。

她告诉我说,我们的住处附近有一个美洲博物馆,可以坐公交车去,她一直想去转转却一直抽不出时间。

我是在一个周日的上午去参观美洲博物馆的。门票免费,访客并不算多,看样子大部分是西班牙人,多是家长带着孩子来开拓眼界的。博物馆的叙事,无非是哥伦布如何发现美洲、最初的征服者的所见所闻、美洲古代文明以及美洲殖民时期的历史风情。与展出内容相似的墨西哥国立人类学博物馆相比,西班牙美洲博物馆要寒碜和冷清得多。不少本应该播放视频的设备都“停止服务”了,大部分展厅都把灯光调得很暗,讲座厅、互动教室等空间都没有开放。一位西班牙朋友告诉我说,美洲博物馆就这死样,可能过不了多久就会关门歇业了;西班牙人至今在面对前殖民地时都还持有优越感,对美洲完全缺乏了解。在我看来,博物馆和现实是割裂的:在博物馆里,是原属西班牙王室收藏的奇珍异宝,是美洲僵死的过去,不是阿兹特克,就是玛雅或是印加;在博物馆外的人流中,则涌动着不计其数的拉美人,他们从获得身份以来至今的全部历史现实,都不在美洲博物馆的叙事之中——在“美洲博物馆”,美洲历史到拉丁美洲独立运动就戛然而止,后来发生的一切,如墨西哥的革命和壁画运动、南美洲的军人独裁、拉美文学爆炸、拉美印第安人运动……无一有所记录和展出。

不过,从美洲博物馆的西面山坡一直往下走,倒是能发现几尊美洲独立运动著名人物的雕像,仿佛是美洲博物馆叙事的延续。要不是我受好奇心驱使想到曼萨纳雷斯河边走走,是断然不会注意到这几位英雄的孤独存在的。那里是西公园,曾是西班牙内战的重要战场,保卫首都的共和国军和志在必得的佛朗哥国民军在这里血流成河,如今遍植松木,绿草如茵,供情人幽会,为健身者提供生态跑道,完全一副和平安宁的景象。矗立在这里的墨西哥独立英雄米盖尔·伊达尔戈、智利独立领袖奥希金斯以及最著名的西蒙·玻利瓦尔的青铜雕像,分别在官方的意义上代表着拉丁美洲各国人民与西班牙人民之间的深厚友谊。将近八十年前的战场重新恢复成公园,两百多年前与宗主国统治作对的叛乱“匪首”成了先贤,历史与现时的对照总是令人感慨不已。

如同我在美洲的土地上数次发现西班牙:在墨西哥外交部门口扭头一瞥,发现了西班牙诗人洛尔卡的铜雕头像;与邻居闲聊,方知他是西班牙共和国流亡者的后代……在西班牙,我也往往在不经意间发现拉美。文化的交流和互相渗入常常是不得已的结果,流亡他乡、移民海外,本非当事人所愿。但无论如何,生活在他处,必然意味着一段全新的人生——将来会怎样?只管去经历人生吧。奥尔特加曾在其名著《大众的反叛》中这样写道:“正是无法预知未来,正是成为一个向一切可能性敞开的时空,才是真正的生活,才是生命的真正完满。”从这个意义上说,扬帆远去的征服者、揭竿而起的独立者、流亡美洲的西班牙共和国遗民和今天在西班牙苦干实干的拉美移民,在精神上是有共通之处的——改变现状的决心,以及对人生可能性的不倦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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