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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兆言专栏:跟法国作家说抗战

叶兆言
2015-08-23 15:00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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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8月22日,“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美术作品展”在中国美术馆开幕。参观者正在参观“南京大屠杀”美术作品。CFP 图

皮埃尔·阿苏里是名法国作家,生于1973年,别人向我介绍时,特别喜欢强调他的龚古尔文学奖评委身份。现如今介绍一位牛人,常会郑重其事地说这人参加过央视《百家讲坛》,担任过某某大奖评委,我不明白为什么会突然流行这个。阿苏里先生写了很多作品,在法兰西也算是响当当的人物,不拿他的作品说事,只说一个龚古尔奖评委,实在说不过去。向我是这么介绍,对其他人也一样,好像这头衔非常了不得,害得阿苏里很不乐意,面露尴尬之色。老实说,我也不是太高兴,对于一个没得过鲁奖茅奖的中国作家来说,法语的龚古尔与我们没一毛钱关系,你跟我强调这个干什么。

我觉得最让人尴尬一幕,是与阿苏里对话时,让我代表南京人民表态,问这个城市的居民是不是特别仇恨日本人。一时间,真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才好。首先作为个人,我怎么可以代表一个城市的老百姓。其次,中日关系有着非常复杂的背景,三言两语说不清楚,这话题,对那些自以为对这段历史有所了解的中国人都说不清楚,对一个外国人如何能够说明白。阿苏里的强项是历史,他是法国目前最好的传记文学作家,因此,我只能说些末枝细节,譬如自己如何逐渐接触到了南京大屠杀的历史真相。

我出生在1957年,这时候,离开那场血腥大屠杀已经二十年,事实上,又过了二十多年,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才第一次听说这件事。历史真相在此前好像没存在过,如此重大的事件,被尘封在档案馆里,隐藏在老人记忆中。我们的父辈居然没有告诉他们的孩子,真实的抗日战争是怎么一回事。历史遭到了戏弄,我们这一代人心目中的日本鬼子形象,完全被漫画了。大家都是通过《地道战》和《地雷战》这些影片认识抗日战争,小鬼子跟卡通漫画中的形象差不多,是一群坏蛋,可恶,愚蠢,一点都不让人感到害怕。

1937年的南京有一个客观真相,毫无疑问,很多中国人死于大屠杀。我们今天谈论它,最重要的应该是什么呢,关键还是真相,就是尽可能地接近历史,还原当年的真实场景。同时还必须自责,为什么差不多四十多年的时间,真相被屏蔽了。因此,今天说起中日关系,无论是谁,掩盖真相都是不对的。1937年的南京大屠杀是人类历史上一场灾难,是文明的世界的耻辱,我们了解和接近灾难真相,与复仇无关,事实上,只是为了“中日永不再战”。没有什么比和平更重要,抗战胜利后,南京五台山山坡上,侵华日军参照靖国神社修建的神社被改造成中国政府的“战利品陈列馆”,看当时照片上的题字,其中有一段特别让人感慨:

聚三岛铁,筑荒唐梦。

浩浩烟波,难忘此痛。

这就是中国人的真实感情,这就是南京人的真实想法。死者长已矣,生者常戚戚,掩盖真相,宣扬仇恨,这些简单粗暴的方式都是不对的,不应该的。记得多年前,有一位日本记者也问过阿苏里一样的问题,他问我南京人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原谅日本人。我也同样觉得难以回答,有些罪行是无法原谅的,有些罪行永远都不可能被原谅。我们要做的,就是牢记真实的历史,就是如何避免悲剧的重演。

好在我和阿苏里没在中日关系这话题上过多纠缠,我们谈起了各自的生活,他形容自己“时而散步,经常游泳,写了太多文字,时时处处都在阅读”,我听了忍不住要笑,因为这一点我们几乎完全相似。看来世界上有很多作家都差不多,重点是写了“太多”,散步,游泳,阅读,所有这一切,好像都是为了多写些文字。相同的工作方式,产生了相同的结果,我们都出了很多书,都可以被称之为著作等身。作为一名作家,阿苏里不仅是龚古尔奖评委,还是各种文学奖获得者,也就是所谓的得奖专业户。作为传记文学作家,他更像中国读者熟悉的两位前辈法国作家罗曼·罗兰和莫洛亚,只不过笔下的传主,不再局限于作家和艺术家。迄今为止,阿苏里已为不同领域的十位名家著书立传,有出版大亨,有富可敌国的艺术品收藏家,有最牛气的大记者,有最高产的侦探小说家,有最有名的摄影家。

人的精力看来可以无限放大。很多年前,与台湾作家张大春聊天,他告诉我每天要到电台去做四个小时节目,我无法形容听到这话时的吃惊。阿苏里除了写人物传记,还是个有影响力的专栏作家,他的博客很受读者欢迎,作为导演拍过三部纪录片,担任过《读书》杂志的主编,同时又是巴黎政治学院的老师,这个学校被称为法国政界第一大摇篮,自1997年开始,他一直在那任教。非常佩服写作之外还能干些别的什么的作家,难怪中国的专业作家制度经常遭人诟病,我们养了很多专业作家,譬如像我这样,除了在家埋头写作,其他活儿基本上都干不了。

我曾经是个非常不错的工人,有很强的动手能力,现在却越来越怕自己动手。常常会想,如果再发生“文革”,不让写作了,你还能干点什么。人老眼花,免不了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悲哀和担心。前不久,一位大学同学被抓起来,因为贪腐。就在前天,一位小学同学也被抓起来,同样因为贪腐。此一时彼一时,“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作为一名小说家,一个与权力没关系的人,很庆幸可以远离那些诱惑,同时又为曾经熟悉的那些人感慨。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人生无常,为什么这样呢,好像很容易想明白,好像又想不太明白。

与阿苏里谈得最多的还是读书,我跟他谈到了莫洛亚,谈到了罗曼·罗兰,谈到了这两个作家对自己的影响。我告诉他,刚开始学习写作,我父亲非常希望儿子以他们为样板。在我们家藏书中,最多的是俄国作家,法国作家排在第二位,有满满一橱法国书。法国的好作家太多了,一时间都不知道应该恭维哪一位才好。阿苏里也为自己国度的文学优秀感到骄傲,我们说起了当下全球化的不阅读现象,我说中国人最喜欢号召读书,往往又是那些自己不怎么读书,或者是书还没读通的人在号召,阅读本是件快乐的事,一旦成为号召,需要鼓励,说明大家已经不怎么读书。

阿苏里不得不承认法国人其实也不怎么读书了,中国人宣扬的法国人在地铁上读名著,俄国人在草地上读诗集,更多的只是美好想象,谁都知道事实上并不是这样。中国人走出国门已经很随意,他们的眼睛一定会发现,那些诗意场面并不存在。很多事是我们觉得它那样,事实早已不是那样。我一直认为读书未必是人生的最重要,或者说完全用不到把它想象得那么重要。对于文明人来说,阅读是自然而然的,是天生的,根本用不着引以为豪。不读书不好,书读多了,很可能也会把人读傻。

如今一说起阅读,离开不了互联网。我和阿苏里都承认会在网上花很多时间,不过他却有些古典,竟然告诉我们,手机里下载的是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听了很吃惊,这样的大部头都能在手机上看,真有些法国人的浪漫。与他一起的法国朋友非常好奇一个中国作家会在网上读什么,我告诉他们,自己读得最多的还是朋友间互相转的那些文字,有些文章纸媒上读不到,网络的好处是几乎没有读不到的东西。

与外国作家对话,最遗憾的是语言不通,还有就是不了解彼此作品。这是无法继续深入的重要原因,除了泛泛的文字介绍,知道头上各种光环,我对他的作品全无印象。法国人翻译出版了我的三部长篇小说,其中有一本就是伽利玛出版社,阿苏里写过这个出版社老板的大部头传记,很显然,他跟我一样,对对方的作品也是一无所知。中国作家在国外的影响非常有限,知道一些皮毛的都是所谓汉学家,他们要靠这个在国外混饭吃。去年八月间,奈保尔来中国,给我印象最深的,除了他的疲惫,就是回答主持人提问,问有没有中国作家朋友,很干脆地说没有,又问有没有读过中国作家作品,回答依然很干脆,还是没有。

吃晚饭时,阿苏里和他的法国朋友跟我聊起莫言,说起了一些花边新闻,他们表情很丰富。说到最后,阿苏里很认真地说,他并没有看过莫言的作品,他的朋友应该也没有。现在,既然这个中国人已经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他很想知道我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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