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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隐娘》:关于一个刺客的“妇人之仁”

张莉
2015-08-29 12:06
来源:澎湃新闻
有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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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这就是我们的唐朝。

作为观众,看电影《刺客聂隐娘》时,你会在心中这样感叹。

《刺客聂隐娘》细节中展现的唐朝。

那些我们看过的古画,那些《捣练图》《虢国夫人游春图》《丹枫呦鹿图》中的人物仿佛被施了魔法一样动了起来。侯孝贤通过他的影像技术,将我们内心深处的集体无意识唤起:原来我们的大唐山河是这样的,原来我们的祖先是这样生活的,原来,我们的历史是这样的!

图1-4分别为《丹枫呦鹿图》《虢国夫人游春图》《簪花仕女图》《捣练图》。

原先那些粗鄙的、僵化的、庸俗的、貌似坚固的唐代想象一下子烟消云散了,《刺客聂隐娘》推倒并重建了我们关于唐代的认知。这里的唐代,不再是烂俗电影电视剧里杨贵妃武则天们的唐代,不是那种袒胸露臂的唐代,也不是那种金碧辉煌的唐代,它们是古朴素雅的,但朴素中却自有一种气度。

穿裙装的聂隐娘,朴素中自有一种气度。

为我们构建这一切唐代理解的,除了美妙山水,还有那些器物、衣饰和陈设。不是流光,也不是溢彩,每一帧镜头都有内容,有出处,有不凡。还有那些人物,内敛,守信,仁义,行动中还有那么一些笨拙,这些会武功的人并不会飞,他们拿的器物也有重量,在《刺客聂隐娘》里,刺客们被视为人,而不是神。看电影,你会惊叹这个导演的写实本领。《刺客聂隐娘》充分显现了一个以画面为主要思考方式的艺术家如何推陈出新,完成另一个有关“东方想象”的。戛纳电影节把最佳导演奖授侯孝贤确实是有道理的,他在拍摄中尽显大师气象。

而就在那样的唐代风物里,我们看到了聂隐娘。黑衣、匕首和冷冷的面容表明了她的侠客身份,她的武功是否高强已经无需讨论,她站在那里自有凛然不可欺的气质,当然,也有一种杀戮之气。

黑衣、匕首、冷冷的面容。

关于这一人物,许多人提到“孤独”,以及“没有同类”。但是,看完电影,我想到的却是“妇人之仁”。在聂隐娘与仙姑的两次对话中,聂都表达了“不忍”。看大僚父子玩耍,看到田季安一家,她最终都“未忍便下手”、“不忍杀之”。侠客生涯,杀人难免,更何况是刺客身份!但是,这个聂隐娘,却是不忍,却是不杀。我以为,这是这部电影最意味深长处,也最值得反复琢磨。正是不忍,正是不杀,聂隐娘才是聂隐娘,聂隐娘才是孤独的,才是没有同类的、“这一个”侠客。

“天伦”是隐娘的软肋。从小离开父母,失去天伦之乐,但这不代表她心中没有天伦。回家之后压抑的蒙面痛哭,父亲日常却又深情的叮嘱,与田季安见面后所见种种,都在为这个冷面的女人注入情感和血肉,使她开始有了些“人气”。

在汉语语境里,“妇人之仁”并不是褒义,似乎也与刺客、与武侠精神相悖。可是,在《刺客聂隐娘》这部电影里并不是。某种意义上,“妇人之仁”与刺客、与侠义精神高度统一。我以为,通过这个有“妇人之仁”的女侠客,侯孝贤在重建另一种侠客形象,他们远非仙风道骨可概括,大多数时候,他们守信重义,但也陷在情感和不忍之中,多年习武并没有泯灭他们的内心——侠客不是武夫,他们心中有体恤,有顾念,有主张,也有承当。

聂隐娘与磨镜少年。

读过《聂隐娘传》会发现,侯孝贤改写了那个女人的故事,他只留下了她的不忍和侠义,而剔除了传奇故事里的神怪成分。即使把故事还原在唐代,像聂隐娘这样有独立思考能力,明辨杀与不杀利弊的人恐怕也是少的。刺客的命运不过是受人指使,宿命般去杀人或被杀。但隐娘不属此类,她没有完成她的最终刺杀目标,不是不能,而是不去,她靠“不杀”自我成全。电影最后,她和一个磨镜少年一起远走新罗。

身为刺客,为什么隐娘违背了刺客的使命?因为她有自己作为刺客的伦理观,因此,她选择违背师命并主宰自己的运命。我以为,这样的处理有侯孝贤对唐代历史乃至中国古代历史的独特理解和认知。在我眼里,《刺客聂隐娘》是一个上山的女子重回人间的故事,也是一个刺客立地成人的故事,也是从这个意义上讲,《刺客聂隐娘》固然是唐代的,但也是现代的,或者说,是侯孝贤作为今人对古代刺客的别一种理解。对于这样的理解,我深以为然。

当然,即使我对《刺客聂隐娘》有以上种种赞美与好感,但我依然想说出困惑和不满。——有哪位观众在不看故事提纲就可以完全勾勒聂隐娘这一形象以及整个故事轮廓的?我是怀疑的。作为观众,在电影后半部分,我被魔镜少年明亮的笑容吸引,我对他把一面镜子磨亮后给孩子们看的场景念念不忘,而结尾,隐娘也是与他同行。可是,电影自始至终也没有交待他是谁,他来自哪里去向何方,电影中他是突然冒出来的,以至观众看到结尾也不明所以。而借助原著及剧本中才可以看到,这个人物参与了隐娘的生活。这是电影叙事中的漏洞。在访问里,侯孝贤说他拍电影不是为了取悦观众而是为了自己表达。因而靠直觉删减完整的镜头。每一个艺术家都有个人表达的意愿,这值得理解。可是,不取悦观众并不等于不尊重观众,当故事明显会让观众不知所云时选择一意孤行,却是为何?

从电影院出来回想,这样的处理直接导致了聂隐娘这个人物并不生动。她很像是行走在美景和人间的纸片人,那些鲜活的人与风景并没有真的参与到她生命中来,也没与她发生情感纠隔。本是主角的聂隐娘似乎变成那个唐代世界的穿行者和旁观者,换言之,聂隐娘也并不因其在唐代山河上行走而更为活生生,她的存在似乎只是为了演绎创作者的某些观念。

甚至,聂隐娘的性格也没有发育过程,几乎没有起伏。在最初,她即不忍,受道姑教诲下山,最终依然是不忍。第一次不忍非常动人,孩子就在父亲怀里,你舍得杀那位怀抱孩子的父亲吗?那么,第二次怎样不忍,因何不忍?她如何在与亲人见面后逐步确立她的主体性和思考力,她是在何时何地开始决定“不杀”的?电影并没有给予强大的逻辑支持。这种逻辑不只是指故事,也包括影像处理。

《刺客聂隐娘》神农架外景。

《刺客聂隐娘》画面美则美矣,但这画面与人物变成了两张皮,画面并没有完全参与到聂隐娘的际遇与情感中来,成为电影故事的有效部分。这最终导致我们在如何理解聂隐娘心境方面没有代入感。看电影,会觉得观众似乎只是在看他们的人生罢了,而并没有移情。

讲好一个故事、完成电影内部的逻辑自洽是一部电影的基本职能么?如果一个电影只满足于风物的呈现、观念的呈现而并不具有十足的吸引力和情感代入能力,它算得上是好电影吗?看电影时,我有诸多疑问。

我欣赏《刺客聂隐娘》对重建唐朝历史想象所做出的贡献,也认同导演对刺客精神的重新演绎,事实上它的品质与寻常所见的影片也要高出许多。但是,还是要坦率说,电影有不可回避的瑕疵,这实在让人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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