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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访无名烈士墓(中)长沙一块烈士墓碑和半世纪的秘密守护

澎湃新闻记者 黄芳 发自湖南
2015-09-02 08:29
来源:澎湃新闻
中国政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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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平型关1500公里外的湖南长沙县,68岁的春华镇村民刘金国半个世纪的夙愿得偿。

77岁的浙江永康老人裘爱卿用母亲新婚的棉衣,紧紧裹住刘金国双手递过的透明骨灰盒,两人都是泣不成声。

骨灰盒里是一捧春华山的泥土。1941年9月,国民革命军74军与数万日军在长沙县春华山鏖战三天,因腹背受敌死伤官兵近5000人,阵地化为焦土。

裘爱卿的父亲、74军51师下士裘彩贵在这场恶战中牺牲,他和一众战友被合葬在春华山,只留下一块书有“中央阵亡将士”的无名墓碑。

74年过去,几千烈士的遗骸融入春华山的泥土。那块无名碑也在时移世易间命运坎坷:它一度曾被砸后挪作田间的垫脚石任人践踏,所幸得村民刘金国覆土保护。多年来,这位农民四处写信找寻烈士亲人。

今年7月,经过湘浙两地志愿者联动,有9位阵亡将士的亲人被成功找到。

长沙会战期间,中国军队阻击日军进攻。

(一)

春华山距长沙市区以东约30公里。这里湿热的气候养育了满山满谷的植被。穿村而过的是湘江支流捞刀河。这山与河都是当年作战双方攻守的天然屏障。

1941年,距离全面抗战爆发已经过去4年。日军非但未能“三个月灭亡中国”,相反在中国军队的顽强抵抗下,逐渐陷入中国战场的泥沼。当年6月,苏德战争爆发后,日军为了尽快结束日中战争,在岳阳、临湘地区集结约12万兵力,在第11集团军司令员阿南惟几指挥下,准备再次攻击长沙。目的是打通粤汉线,消灭中国第9战区主力。

第9战区由战区司令员薛岳指挥,集中12个军33个师,一部在新墙河、汨罗江、捞刀河布防,一部在株洲地区机动,计划诱日军在汨罗江以南、捞刀河两岸歼灭之。

日军来势汹汹。1941年9月10日,阿南惟几下达攻击令。在九一八事变十周年当天,日军4个师团、4个支队、2个飞行团及海军一部,共12万人,分两路向长沙进攻。战争之初,日军长驱直入,接连突破新墙河、汨罗江两道防线,直逼长沙。

情势危急之下,薛岳决定出动手中最后一张王牌——王耀武的第74军,担负阻止日军南下的重任。其中,先头部队57师、58师向黄花市前进,在夏家塘、春华山、赤石河、石灰嘴一线占领阵地。

王耀武是一员虎将。其麾下的74军以傲、狠、悍出名,战斗意志、战斗力、纪律性都是国民革命军中首屈一指,能打硬仗恶仗,攻击能力强,攻守兼备。

这是浙江永康花街镇尚裘村农民裘彩贵入伍的第三年。1938年,他应征加入组建不久的74军,入伍时家中的妻子已经怀孕。三年里,唯一一次回家探亲还是女儿6个月大时,裘彩贵抱着襁褓中的女儿,给乡亲们发酥饼,告诉大家他马上要升官当班长了。

台湾黄埔军校同学后代联谊会会长丘智贤告诉澎湃新闻,74军在淞沪会战后组建,其中58师前身是浙江保安团,因此以浙江籍士兵居多,此外,还有不少黄埔军校第三、四期毕业的军官。

正在重庆任中央宪兵排长的湖南人黄刚也被调回长沙,协助参加长沙会战。

68岁的守墓刘金国老人。澎湃新闻记者 刘行喆 图

(二)

岂料,这次日夜兼程急行军的电令被日军破译。25日,阿南惟几命令第6师团击破74军。当日中午,王耀武令57师立即抢占春华山至赤石河一线阵地,掩护军主力展开,迎击敌人。

25日晚,首先与57师狭路相逢的是日军的小股侦察队,57师169团以极快动作抢先截断这一小股日军的去路,与170团打了一个漂亮的配合战,日军毙伤大半,残余逃向春华山,170团一部追至山前时,正遇日军大队下山接应,原来春华山已被日军占领。王耀武遂决定,两团当夜向春华山发起攻击。

74年后,老兵黄刚仍对这场夜战记忆犹新。这位97岁的耄耋老人精神抖擞地向澎湃新闻回忆,日军战士穿的是皮鞋,我军战士穿的是草鞋。敌人是三八式步枪,我军是汉阳造,武器装备、射击准头比我们强。但这些装备在夜间效力大减。

一场夜战下来,日军两个大队抵挡不住,于26日凌晨败下阵来。随后,日军第3师团的前锋第29旅团后续的2个大队在26日正午赶到,此时58师也已赶到。真正的恶战才刚刚开始。

1941年,刘金国还没有出世。他的父亲,一个乡间的剃头匠,被日军抓去当挑夫,期间遭凌辱毒打,脚落下终身伤病。而他的叔父,祖母最小的儿子,也被拉壮丁入伍,几十年间不知生死。

春华山脚下惊惶的村民也拖家带口四处逃散躲藏。村民陈国英的姨妈陈四抱着几个月大的儿子跳进猪楼的粪池里,日军在猪楼上杀猪,猪血顺着木板缝隙往下淋,一滴一滴淋在她的头上,恐惧的母亲担心孩子出声被发现,把乳头塞进儿子的嘴里喂奶近一天。

74年后,站在83岁的王三爹家门口,不远处是一个叫乌龟塘的池塘,池塘身后是木结构房子密布的春华老街。池塘风平水静,老街上人群熙熙攘攘。战争似乎距离这个村庄太远。

王三爹侧身对澎湃新闻说,就在这里发生过巷战,老街几乎被战火烧尽,一位姓邱的连长中弹死在乌龟塘的石桥上,牺牲前他把一缕头发剪下,希望士兵帮他带回老家。

7月21日,湖南长沙,春华山一处当年埋葬阵亡将士的地点,该地点墓碑早已被毁,只剩下一片枯叶。澎湃新闻记者 权义 图

(三)

战前随父母逃到山里的春华山村民李许钦听到“轰隆轰隆”的声音,他正躲在山中一户人家的床底下,土坯房顶的黄土被炮声震得簌簌下掉。

27日上午8时,日军第3师团在数十架飞机配合下发动反攻。

中日两军交手后打得十分激烈。中午时分,王耀武在一间农家房屋顶观察到日军的战线出现破绽,他命51师步兵少将指挥官李翰卿率两个团迂回到春华山以北,对日军进行侧击。1小时后,李翰卿侧击奏效,日军乱了阵脚,开始溃退。正在此时,日军第4师团赶来助战。从背后将李翰卿部包围。就在突围时,李翰卿中弹身亡。

如今爬上春华山顶,当年战斗挖就的壕沟如未愈伤疤赫然在目,它们深约一米,呈三叉形状,从山顶到山地蔓延约两公里。落叶已将壕沟填得松软,置身其中,听到附近机场起飞不久的民航班机从头顶掠过的声音,仿若当年春华山上空不断的飞机轰鸣声。

自拂晓开始,据守春华山阵地的廖龄奇58师,就受到日军第6师团和第3师团一部的猛攻。日军以大量飞机猛烈轰炸。两个波次轰炸后,那些匆匆构筑的简易土木工事已损失殆尽。

研究春华山战役的民间学者梁学平说,有的士兵正围着大锅吃饭,突然被飞来的流弹击中,士兵一头就栽进了锅里。

上午9时起,数万名日军发动攻势,将春华山阵地体系分割成几段。再逐一突破。守军与冲上阵地的日军展开肉搏。

浙军骁勇。黄刚记得,军中那些浙江籍士兵,“那叫一个狠!和日本鬼子拼起刺刀来,一个个都杀红了眼了。那真的是,我们倒一排,敌军倒一排,就这样胶着打的!”

浙江天台县人何元言也是参加过春华山战役的幸存老兵。“日本人攻势很猛,上面有飞机大炮助阵,子弹就如下雨打过来。打了一天后,部队伤亡很大,地上几乎全是尸体。”他回忆道,“第二天,阵地实在守不住了。日本人好多人冲上来,我们就插上刺刀和日本人拼。我提枪从山上往下冲,见到日本人就打。没人就拼命跑……”

27日下午2时,春华山防线崩溃,残兵自行突围,途中多被日军截杀。

裘彩贵也在这场战斗中牺牲。如今人们已找不到他的战友还原他最后的经历,只有浙江档案馆网上档案数据库一份“民国浙江阵亡将士名录”宣告他的死亡,“裘彩贵,永康,五一师一五一团四连,下士,19410900”。

国民革命军第74军的将士遗骸。澎湃新闻记者 刘行喆 图

(四)

战后从山中跑出来的村民李许钦看到,捞刀河的沙洲上,像干鱼一样层层叠叠地摞着将士的遗体。

春华山一战,74军损失惨重。其中57师伤亡了40%;第58师伤亡更大,参战官兵11800人,阵亡军官85人,士兵1751人,负伤军官113人,士兵2302人,失踪军官35人,士兵906人,几乎达到半数。

春华山的村民被征召协助军队掩埋遗体,“河里漂浮一层密密麻麻数不清的尸体,大多浮肿过大,捞不上手。”桂花村村民黄德富说。

因天气炎热,遗体大多腐烂,为防瘟疫扩散,原大兴村保长又急速组织当地村民掩埋,一位叫石子钦的老人性子急,用手搬遗体过多,结果感染尸毒,落下终身疾病。

因埋葬的人数太多,春华山方圆两公里内都散布墓穴。遗憾的是,很多墓在上世纪的政治运动中被捣毁,墓碑被砸连坟包都没剩下。

70岁的春华山村民李升焰说,上世纪70年代生产队开荒时,挖出一堆一堆的白骨,有头骨、腿骨。村里的后生去山里玩时,常捡到铜扣、手表、皮带。

春华山的老一辈把这样开荒出的田地叫“死尸諰(音)子”。不知为何,这样的稻田总是奉献出丰厚的收成。

丘智贤曾找到一份“陆军第七十四军抗日阵亡将士追悼大会筹备委员会代电”的珍贵资料。他说,74军的长官在战后都会抚恤士兵、并登记造册,部队行军所到之处即修建公墓到何处。

而战时这样的追悼会,甚至会成为一次动员大会。“长官向全体将士高呼,高安之墓在望,奉新之墓在望。也就是阵亡的官兵在看着我们,我们务需奋勇杀敌。”丘智贤说。

不知当年的春华山上是否也进行过这样一场追悼会。74年后,山坡上留下一块无名墓碑。碑身七八十厘米长,花岗石质地,正面仅用楷书书写六字:中央阵亡将士。

2015年7月18日,湖南长沙县,春华镇的抗日阵亡将士墓园。国民党抗日名将张灵甫的儿子张道宇(中)在阵亡烈士墓前焚烧纸钱。 澎湃新闻记者 权义 图

(五)

若不是一位农民的悉心保护,这座墓碑也许会永远沉沦在春华山的田野阡陌间。

上世纪60年代,这块墓碑被砸掉,成为田间小水沟上的一块垫脚石。刚下放到春华山镇吴寺庙冲大队务农的青年刘金国在种地时发现了它,趁着夜晚四下无人,青年锄土时有意无意把泥土覆盖上去,再用锄头砸实。

这位只读过小学的农民并不认为自己是受多么崇高精神的指引,他解释这只是朴素的人性使然。“当时的我很不忍心,他们都是妈妈生的啊!即刻我用泥土将其特意隐藏,使它得以表面的安宁,暂辞羞辱……”刘金国在他的日记中写道。

“假如被发现了,不但自己要被打死,这还是小事,而且这块将士墓碑不知会砸成什么样子。……后来由于本人一直严加保密,在历次政治运动中,说句良心话,我都没有因为此事受到任何打击和影响。”

68岁的刘金国微佝着背,趿拉着一双左脚后脚跟破洞的解放鞋,着一条80年代的蓝色棉布长裤,那支只有接打电话功能的直板手机被他用手机套郑重地栓在腰间。他看起来坚持己见且不苟言笑。

只有说起这块墓碑时,老人每每情绪无法自控要哭出声来。这种同理心有人无法理解。村民说他拿命在冒险,“嗨,这种事情也只有他敢做。”

不过刘金国摆摆手,“是有人说话难听,哎,不说这些了。”熟悉他的志愿者告诉澎湃新闻,也许刘金国想起自己的家人。他那位背井离乡参军的叔公后来去了台湾,直到80年代末才联系上。而他的祖母至死也没有见到自己的小儿子。

墓碑的秘密刘金国默守了40多年,连对唯一的儿子刘湧也未透露,多年来为保下这块碑还要斗些智慧,以及说些无伤大雅的谎言。

比如村里计划修路,刘金国以修路影响水塘灌溉说服他们改道。这些年来,他扛着锄头去种地时,总不忘去那块地方看上一眼,久而久之成了牵挂。

直到2009年承包春华山的几亩油茶地,种树时他挖出了一座旧墓穴,底座尺寸竟与那块石碑严丝合缝。“这恐怕就是缘分。”他这才把儿子叫上山,告诉他这块墓碑的故事,并决议要自费修墓,让墓、碑合一。

“我父亲在家里说一不二。”儿子刘湧成了追随者。这位以修轮胎为生的年轻人,此前关心更多的是轮胎的采买,小店的生意和庄稼的长势。现在他也跟父亲站到了一起。

修墓的数千元是刘金国从自己社保养老金里出的。近几年,他自费管的“闲事”还包括:走访村里经历过春华山战役的老人,做口述记录;四处收集那些流落民间的墓碑——他们有的已成为猪圈的一块石栏;有的成为下水管的台面。

这样的过程不仅是体力输出,还包括向那些持不解、怀疑的态度的人们解释他的动机,有时候出钱赎买是最简单有效的方式。

寻回来的一块墓碑属于一位叫“邱士宦”的连长,但除了来自山东,没有更多与他有关的线索可寻。从2009年起,刘金国写了十几封信,投向的地址包括:山东省委统战部、省民政厅……可惜并无回音。

7月19日,杭州安贤园陵园,裘爱卿的父亲裘彩贵烈士(原51师151团四连下士)的遗骸安葬在安贤陵园抗战老兵纪念园,裘爱卿跪地同父亲骨灰作别。澎湃新闻记者 刘行喆 图

(六)

与长沙县相隔800公里的浙江永康。裘爱卿的母亲没有等到丈夫的音讯,在二十多年前抱憾离世。

战后她曾收到丈夫的死讯,但战死何处,埋葬何处,并无消息。裘爱卿说,母亲要强,没有接受国民政府的抚恤金,也从不在孩子面前流露伤心。只是在尚裘村外山坳立了一个衣冠冢,年年祭拜。“她的心愿是,找到父亲牺牲的地方,带他回家。”

从去年2月起,研究春华山战役的民间学者梁学平开始在浙江省档案馆查询和比对74军阵亡战士名单,希望能把在这次战役中牺牲的部分战士名单找出来。

他的线索是:74军以浙江籍战士为主,再通过部队番号,阵亡时间排除,最终得到一份118人的名单。

经过公益组织湖南“老兵之家”的沟通,这份名单在今年4月被“我们爱老兵网”志愿者吴缘收到。他几经辗转,终于找到裘彩贵等9人的家属。吴缘说,几个月来他们一直试图联系到更多家属,但像裘彩贵这样有直系亲属的只有一位。多数战士阵亡时很年轻,并未结婚。

裘爱卿的母亲下葬时,按当地习俗,不得不与稻草扎的“丈夫”合葬;裘爱卿说,这次要把埋葬父亲的春华山泥土送入母亲的坟冢,让他们“团聚”。

而对于刘金国来说,“守墓”的行动也不再孤独。在春华山上,一座抗日阵亡将士墓园正在筹建中,而春华镇也将在此建立抗战纪念馆,以此缅怀先烈,激励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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