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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白人为什么要冒充中国诗人?

澎湃新闻记者 邢春燕 实习生 田可耘 编译
2015-09-11 14:06
来源:澎湃新闻
文化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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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8日,2015年的《美国最佳诗作》(Best American Poetry)刊出,却因为收录了一名用中文笔名写作的白人诗人的作品而遭受质疑,此事在网上引发了关于诗坛多样性、包容性和种族特权的激烈争论。

这名白人诗人迈克尔·德里克·赫德森解释称,“作为一种让诗作入眼的策略,这个办法对我来说相当成功。”他指出,这首诗以“赫德森”真名投递后被拒绝了超过40次,但是用“周一峰”这个笔名提交了9次之后,就被诗歌刊物《草原篷车》(Prairie Schooner)接受了。

9月9日,《纽约客》发表专栏作家HUA HSU的文章《当白人诗人假装成亚洲人》,HUA HSU认为,伪装成亚洲人似乎是比较容易的,因为亚洲对许多美国人来说仍是一个遥远而神秘的世界。伪装成其他身份需要精心谋划,而写出关于亚洲的诗歌则不需要太多细节,只要诗中的细节看上去足够“亚洲”。这次事件,是对“周一峰”这个名字所代表的某种“美籍华裔诗人的人生故事”的一种戏谑性的模仿。

迈克尔·德里克·赫德森(Michael Derrick Hudson)以“周一峰”的笔名写作的诗被2015年《美国最佳诗作》刊出,引发激烈争论。

全文如下:

1991年,全美的文学杂志陆续收到神秘的日本诗人荒木安贞(Araki Yasusada)的诗集作品,这是一名已故的、籍籍无名的日本诗人,却有着惊人的背景:他是广岛核爆的幸存者,妻子和女儿殉难,而他自己也因受核辐射在1971年死于癌症。荒木安贞那些引人入胜的诗句,描述了这场震惊世界的大爆炸和他的妻女,就如罗兰·巴特、肯尼斯·雷克斯雷斯、杰克·斯派瑟和其他西方先锋派人物一样。这些寄来的诗常常伴有日记片段,翻译纸片和他本人的脸部素描。随后,美国一些著名期刊发表了荒木安贞的作品,并对其大加赞赏。

然而,根本就没有荒木安贞这个人。当诗人的生平被质疑时,一切溃不成军:他的整个人生就是一部小说,由同样无名的日本翻译家Tosa Motokiyu精心杜撰,但是同样也没有Motokiyu这个人。你应该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荒木安贞的诗最后被证明是由肯特·约翰逊(Kent Johnson)所写,这是美国一位很不起眼的中年白人诗人,在伊利诺伊州教书。(我曾在火车上遇见约翰逊,他后来把这场偶遇写入诗中。)

荒木安贞(Araki Yasusada)的诗集作品曾令美国一些著名期刊大加赞赏,但实际上此人是被精心杜撰出的虚构人物,这些诗都是由一位很不起眼的中年白人诗人肯特·约翰逊(Kent Johnson)所写。

如今,当今年的《美国最佳诗作》选集片段出现在网络上时,类似的一幕再次上演,虽然事件规模和性质要小一些。该选集由谢尔曼·埃里克希(Sherman Alexie)编辑,里面包括一首名为《蜜蜂、鲜花、耶稣、古代的老虎、波塞冬、亚当和夏娃》的诗,作者自称周一峰(Yi-Fen Chou)。

“周一峰”是一名来自印第安纳州的中年白人诗人迈克尔·德里克·赫德森(Michael Derrick Hudson)的笔名。赫德森在他的作者自述中写道,每当他的诗在“多次使用真名”被拒绝后,他就用这个华人笔名再次投递。他称,《蜜蜂》这首诗以赫德森真名投递后被拒绝了超过40次,但是用周一峰这个笔名提交了9次之后,就被诗歌刊物《草原篷车》(Prairie Schooner)接受了。

他承认,使用假名并没有什么艺术方面的原因。他有意暗示,葡萄牙诗人费尔南多·佩索阿也曾提出过虚构身份。赫德森认为,自己做的是同一件事,但是却“没有得到好的结果”。

9月7日,埃里克希在“美国最佳诗作”博客上发文为自己的决定辩护,他写道,编辑类似《美国最佳诗作》这样的诗歌选集,需要大量的工作,要阅读、重读或者略读近两千首诗。“可能我去年读的诗比地球上任何人都多。”他说。这与其说是自夸,不如说是为了此次错误辩护。

谢尔曼·埃里克希(Sherman Alexie)在“美国最佳诗作”博客上发文为自己的决定辩护。

一直以来,埃里克希在努力地调整选择诗歌的标准,尽可能推广妇女和有色人种的作品。他承认,因为赫德森的“这首诗署以中文名”而更加仔细地加以阅读。诗歌一获选,赫德森就承认没有周一峰这个人,但是已经太晚了,埃里克希还是将这首诗收录在《美国最佳诗作》选集中。他总结道,自己的辩护本来可以将自己从尴尬中解救出来,但是现在质疑已经纷至沓来。

按照文学批评的说法,埃里克希的做法是正确的。他录用这首诗的决定并未改变。改变的是,他被迫详细解释了读这首诗的方式和为何这么读,并且将之合理化。

在埃里克希的回应中,最具启发意义的一点在于他说出了是什么吸引他去仔细阅读《蜜蜂》这首诗。埃里克希解释道,无论你如何诠释这首诗,它都不具有明显的“中国性”。相反,它指涉了“亚当与夏娃,海神波赛冬、罗马斗兽场与耶稣”。换言之,这首诗“根本上是着迷于欧洲文化”。埃里克希说:“当我第一次读到它,我想知道是怎样的生活经历使这位美籍华裔诗人写出这样一首直白而深情的、充满欧洲古典意象与基督教意象的诗歌作品,我也惊讶地意识到我们中的许多人正在过着一种跨文化的生活,而这种生活是那么有趣。我随即把这首诗归进备选的范围,并最终决定把它收入书中。”

《蜜蜂、鲜花、耶稣、古代的老虎、波塞冬、亚当和夏娃》

埃里克希是一位富有判断力的美国原住民作家、电影导演,他未必是在说,一个在美国长大的中国人不会被西方文化所吸引。(而这不正是同化的运作方式吗?)但他的措辞使我想起了一种往往被强加于边缘人群的怪异标准:在此,一位中国诗人所写的非中国的主题是相当值得关注的。想想白人艺术家的特权吧,即使艺术家选择以虚构的身份示人,他们的经历都会被认为是“普世”的。例如,埃兹拉·庞德(Ezra Pound)对中国诗歌的粗劣“翻译”成为了现代主义的重要基石。那些艺术家的真正局限在于,一旦事情变得过于古怪,“先锋派的游戏”这样的说辞还如何能够打发掉一切质疑?

体面的、经典的、“严肃”的文学以视角的灵活性为根基,但边缘人群却很难享有视角上的优越特权,他们的作品往往被看作民族志,仿佛这是他们唯一可以保持“本真”的方法。赫德森说,一个中国名字可以使他的作品在美国的诗歌杂志上脱颖而出,这也许是对的,但“周一峰”这样的名字在市场上赢得的偏袒依然是非常有限的。如果中国名字是万能的通行证,书店里会冒出大量类似于“周一峰”这样的名字。

对赫德森来说,相较于伪造大屠杀幸存者之类的身份,冒充中国人或许是一个相对安全的伪装,也或许更加有效。伪装成亚洲人似乎是比较容易的,因为亚洲对许多美国人来说仍是一个遥远而神秘的世界。伪装成其他身份需要精心谋划,而写出关于亚洲的诗歌则不需要太多细节,只要诗中的细节看上去足够“亚洲”。毕竟,模仿亚洲语言的音调有时是我们国家的一项消遣活动,从马克·吐温、布莱特·哈特笔下的异教徒Ah Sin(阿辛),到韦恩·坎贝尔、加斯·阿尔加的“Cream of Sum Yung Guy”(注:粤语“参茸鸡”的音译,在英语里的谐音为Cream of Some Young Guy)。2013年,《湾区日报》报道了一次亚航的空难并列出了像Ho Lee Fuk(注:谐音为Holy Fuck)、Wi Tu Lo(注:谐音为We Too Low)、Sum Ting Wong(注:谐音为Something Wrong)、Bang Ding Ow(注:谐音为英语里的三个语气词),大概是因为这些名字看起来很可信吧。

荒木安贞骗局发生几年后,我才第一次听说这件事,我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这件事。首先我要把我混乱的感受理清楚。我最惊讶的是这些事情居然没有更频繁地发生在我们身边。骗局帮助我们检验我们自己的预设与成见,以及我们关于品位与礼数的准则。每当这些事情发生,我们就更能了解我们所创造的这个世界。

现在,许多受到广泛关注的骗局,让我们得以重新思考“多样性”。最近,艺术家乔·斯坎伦(Joe Scanlan)、诗人凡妮莎·佩雷斯(Vanessa Place)、肯尼斯·戈德史密斯(Kenneth Goldsmith)使出了不少概念上的花招,似乎在暗示我们可以用智识上的游戏来遮蔽当下的种族歧视。

荒木安贞的骗局在诗歌圈引起了一定的争议。有人为约翰逊辩护,一部分原因在于他扔掉了荒木安贞的日文简历,那份简历中含有可以证明其身份被伪造的线索。还有一些人把这些诗歌看作强烈的同理心,例如一些日本读者把这种想象中的广岛幸存者的回忆看作对国家灾难的致意。最终,支持的声音没能赢得胜利,此书的出版合约也作废了。

我们不能仅仅以指责的态度来看待赫德森。他的事例表明我们对差异的理解是肤浅的,因此赫德森玩世不恭的态度相当重要,它是对“周一峰”这个名字所代表的某种“美籍华裔诗人的人生故事”的一种戏谑性的模仿,嘲讽了使边缘人群难以进入主流空间的那种自我怀疑。仿佛一切只是一场游戏,诗歌写出来就是玩游戏,仿佛一切只和名字与口音有关。也许赫德森在内心深处,也认为自己比他想象中的那些中国人更加弱势,至少那个虚构的中国名字能让他得到他原本无法得到的东西。这是我所知道的最荒谬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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