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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伟然:赤脚年代的读书往事

张伟然
2015-10-08 14:39
来源:澎湃新闻
私家历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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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月前,一位三十多年没见面、记忆中从没有说过话的女同学将我拉进初中班级的微信群里,另一位同学出示一张泛黄的照片,说是我们当年的毕业照,希望我辨认出一些同学。而我却一头雾水,连自己都认不出来了。经多人指证,说其中一个男生是我,并且结论完全相同;我只好同意说,那就是,那就是。然而在内心里,我却实在想不起来,曾照过这样一张照片。

多么遥远的岁月呀。

安仁五中初6班毕业照,安仁二中校庆办提供。

去年暑假,我回安仁小住。临回上海前,带儿子到我初中的母校游览。曾经那么熟悉的校园,早已找不到当年的一点影子。记忆中教学楼所在的位置,虽然仍矮矮地立着一幢楼房,却已成为学生宿舍,飘着花花绿绿的衣裤。更奇怪的是,居然有三层而不是两层。经向人打听,始知确实是当年的教学楼,只不过在十几年前加盖了一层。外人已无法入内,令人徒生“庭院深深深几许”的感慨。

一切的一切,都已经变得苍茫幻漫。然而在我脑海,有一幅图景却依然鲜活。闭上眼睛,我仍能准确地感知这周遭三十多年前的那个世界。那些山,那些草木,那些农田,那些水塘沟圳;还有当年行走过的田埂、林中小路,以及上学途中见到的各种人、事、风景。当然,更忘不了的是多少次上学路上的那些欢乐、迷惘和忧伤。

1977年,我走进了城关中学

1977年秋,我已经在安平公社石基头小学的初中部开学几天了,家父从县城捎信回来,让我转学到县城去读书。转学证打的是给一中。到达的当晚,他带我去一中找教导处皮主任,可是出差了。找不到接头的人,父亲打算让我回去。在教育界服务已多年的堂兄浩然建议,既然来了,何不去城关中学一试?他去找了在城关中学工作的陈振明老师,经她联系,校方同意我转来就读。于是我就成了城关中学的学生。

城关中学位于张家山(“家”方音读作“古”),行政上属城关公社,当时完全是城郊。我从父亲工作的建筑公司出发,经过副食品公司、老红军大院,或经过车站前面的田埂,走到纵贯县城的主干道上;再往北走,左边经过运输公司、公安局,右边走过县中队、教育局,南北向的通道就到此为止。眼前横着一条东西向大垅,对面山上座落着银行,右前方是孤零零的林业局。从教育局右侧下到垅里,沿着田埂,逶逶迤迤地走到张家山。沿着一条长长的小路,越过不太明显的山脊,眼前出现两排砖房,这就是城关中学了。两层楼的一栋,是教学楼。教室之间隔着一些单身宿舍。前面一排平房,则是食堂,以及几户带家属的老师住房。

当时的校园完全没有形状。没有围墙,也没有任何地界标志物。左边不远是高耸的枫树林,中间有些较大的空隙。有一次我们还在树林间开过全校大会。右边几十米开外有一口很大的水塘,差不多可以叫水库。在水塘和教学楼之间,有一小块泥地,这就是操场。我们就在这里上体育课。操场后面,有一大片当时感觉一望无际的旱土。每天夕阳西下,水塘对面的农机局在暮霭中露出剪影。夏秋时节,经常有同学在水塘里嬉水。偶尔县中队的士兵也会到塘边的泥地上来练习投手榴弹。

我入校时全校五个班。初二有四班、五班,初一为六、七、八班。我开始在八班,后来重编,被分到六班。在八班时班主任是全洪发老师;到六班后,班主任先是王瑞和老师,后来直到毕业,为段邦华老师。

初六班的女生,张翼翎提供。

那是一个激动人心的年代。“文革”虽然在一年前已结束,但社会各方面的变革还在酝酿。我们入校时,社会上对于读书还不很重视(正因为如此,我才能轻而易举地从乡下转学到城关);入校不久,高考恢复了。这是一个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大事。影响所及,不仅是改变教育体系本身的评断标准,还整个转换了全社会各方面的价值取向。它意味着社会流动不再靠权力、凭关系,而必须拼真才实学。全社会对于科学、对于知识以及知识分子的尊重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正是在这样一个洪流中,整个社会生机盎然。年轻人一个个野心勃勃,振兴中华的口号高唱入云。

受到这一大环境的牵引,全县的教育资源不能不进行重新配置。原先每个大队办初中、每个公社办高中的格局难以为继,取而代之的是在全县办六个重点中学。城关中学被改为五中。我们全年级重新分班,显然是顺应这一新环境的举措。

“三八线”割不断的同窗情

我常想,在1949年以后的几代人中,我和同龄人可以说属于最幸运的一代。小时候虽然吃过一点苦,但跟前面的人比起来,这点苦实在不算什么。自从发蒙,读书就没有被人为中断。小学玩了五年半;进到初中,开始抓教育质量。可以说玩也玩了,书也读了。而跟后面的人比起来,我们中学毕业前,教育体制还没有僵化,初中、高中各念两年。虽说考大学有点难,但在题海中少浪费两年生命,总归是一件值得庆幸之事。

刚从乡下转到城关时,对教学质量我并没有太多异样的感受。小学那几年,我一直懵懵懂懂的。到了县城后,相比于学习,更让我耳目一新的是生活环境。县城生活较之乡下各方面都有明显不同,就连方言都有不少差异。我在学习方面主是听从父亲的安排。他是一个会计,教我对时间作各种规划,然后每天按计划实施。我个人要花心思的倒是如何适应县城的生活。

那时乡下男女同学之间有界限,但还没到很严的程度。到了城关,才发现男女同学之间壁垒森严,完全不可以有任何往来。男生称女生“斋婆”,女生则还以“斋公”。平常不得讲话,否则群笑之曰“骚公”。偶尔偷看一眼也不行。“扯斜眼”同样是挨众人笑骂的有力证据。因为这一点,初中那两年,我不记得跟女同学有没有说过话——不敢说绝对没有,至少敢保证跟绝大部分女同学没有说过话。排座位时老师有意识地将男女同学插花排列,尽量让男女生共享课桌,桌面上必得划一条三八线。因不小心越过三八线而导致的战事几乎每天都会发生。

教室里的那些故事,现在我能清晰回忆的已经不多了。仍有深刻印象的是在上下学途中。从建筑公司上学,单程差不多半小时。走到运输公司以北,基本上就是城乡接合部。那时运输公司有很多板车,拉车的骡子威风凛凛,我在乡下从没有见过。它们性情温驯,时而健步拉车,时而在路边休憩。马路上到处可以见到它们的排泄物。

特别有意思的是午后,无论上学还是回家,时间都相对从容。我记得上学时经常会偏离上述路线,弯到城关医院张清平(后改名尚立,北京交通大学已故教授)家,向他借小说边走边看。放学后则经常跟着同学们到处乱跑。或者打泥巴仗,或者到东洲、打靶场一带闲逛。有时就在银行对面的茶山里玩,用根小管子吸茶花里面的蜜汁。

几年后,在大学里学会一首苏格兰民歌《友谊地久天长》,中间第二段唱着:“我们曾终日游荡在故乡的青山上,我们也曾历尽苦辛,四处奔波流浪。”每每唱到此处,我就回想起当年在五中和小伙伴们一起度过的岁月。

如父如兄的老师们

母校之所以称为母校,是因为母校有很多如父如母的老师。我很固执地认为,老师和学生之间就得像中国古来的传统那样,老师待学生如子如弟,学生事老师如父如兄。这样的传统现在还有多少遗存,不好说;但我在五中那段时间,享受到的确实是如子如弟的待遇。

五中老师合影,张晓汉提供。

刚入校时,我记得好象是樊镇龙先生当校长。他瘦高个,为人和霭,给我们教过政治课。课堂上很生动。有一次上课他要我们分析两段课文的逻辑关系,到现在我仍然记得很清楚。一年后,换成张乐贤先生当校长。张校长很有教育家风度,平常不多言语,举止也庄重大方,可是“望之俨然,即之也温”。望着他正大光明的脸庞,就让人凭添无限信心。由于跟他同族,我没有像别人那样称他校长,总是亲切地称呼伯伯,而他对此也乐于接受。在内心里我一直感觉,他确实是将我们这些学生视同子侄的(我一位同窗后来成了他的女婿)。

张校长夫人陈振明先生是语文老师,她教我们历史,极大地激发了我对这门课的兴趣。有一次上课她刚开了个头,说今天准备讲什么,正好我之前看过相关的课外读物,知道一点皮毛,立马就憋不住跟同桌说了起来。陈老师随机应变,当即停下话头,让我大声把知道的说完,然后加以鼓励、分析。那堂课让我受益终生。后来我由一个理科生转而成为历史学教授,不能说与陈老师那堂课有直接关系,但只要一提到历史课,一提到教学艺术,我就会想起陈老师,就会回想起那堂课上的美好。

陈老师气质高雅,特别是有一双美丽的大眼睛。每当我们调皮,她对付我们不需要呵责,只需静静地瞪我们一眼。但凡对上她的目光,不管多调皮的小孩,都会乖乖地安静下来。我到现在仍记得她的各种眼神。包括她开心时笑起来的眯眯眼。

张校长和陈振明老师,张晓汉提供。

与陈老师一样有着犀利眼神的是段邦华老师。他教语文,也教过体育。他是安平芳岭人。芳岭与旱半以“学打”(练武)出名。段老师身形干练,是否身怀绝技不好说,但他教我们体育时教了一套拳,我到现在还能记得个大概。他为人厚重,不怒而威,上课说普通话,课堂效果极好。我还能准确回忆他在课堂上的许多情景,但更让我感动于中的是多次跟他在上学路上同行。他家住建筑公司隔壁,我经常有机会在路上跟他单独谈话。印象很深的是曾向他汇报过我的语文学习情况,谈过怎么投稿,谈过文理分科,谈过是否提前参加高考。这些琐事虽然过去了这么多年,但每次想起都历历如昨。就连他当时的音色特质在我脑海都栩栩如生。

相对而言,教我们数学的王瑞和老师嘴巴不太利索。他说话有点结巴,就住在教室后面。有次在课堂上他说,小时候他本来不结巴的,就是因为反复用土话念“一个白胡子老倌”那段著名的顺口溜,把自己给弄结巴了。好在他教数学,这一点并没有给他造成负面影响,反而让他的课更有特点。六年后我在一中任教,有一次跟几个同事说起王先生是我老师,一中刘冠群校长很公允地说:“王老师的课有个最大的特点,没有一个字的废话!”对于追求课堂质量的人来说,这当然是一个很高的评价。

上述几位都是长辈,年纪大我们不多、让我们感觉如同兄长的也有两位。

一位是全洪发老师,教化学,也教过地理。他家住下街,那时好象刚参加工作不久,骑一辆崭新的自行车。天晴时只见他风驰电掣,刹那间绝尘而去;下雨就只好把自行车扛在肩上,高一脚低一脚在田埂上艰难地跋涉。那一带的泥巴很黏,下雨天不要说骑车,推都推不动。到了学校宿舍,又得打水将自行车心疼地擦拭干净。他说话很幽默,无论上课还是平常说话都深受同学们喜欢。我至今仍记得,一路上每每有人笑他扛车,他就自嘲地说:“天晴我骑它,下雨它骑我!”

另一位是张家贵老师,教外语。他弟弟家富(现为北大城环学院教授)就在四班,印象中家贵老师就是一个标准的大哥。他教了我们两年,从ABC教起。开始时我有点畏难,半个学期后,对这门课发生了兴趣。那时全县好象只有一中、五中能在初中开设外语课。为了照顾乡下的同学,到了高中后,我的外语又不能不从ABC学起,令人大倒胃口。更要命的是,到了大学里,我又被迫重学ABC,简直被弄得趣味全无。就个人感受而言,后来我遇到的这些老师,都不及家贵老师让人喜欢、佩服。这里面可能有些感情因素,但最根本的无疑还是家贵老师上课能让学生受益。

除了这两位,还有一位年龄也是大哥,却让我们感觉比较敬畏的,是杨文生老师。外地人,大才子,教我们初一的语文。他能说一口漂亮的普通话,写得一手漂亮的板书。他在课堂上深情地朗读当时流行的那段名言“人的一生应该这样度过……”,至今让我神往。记忆中他经常独自往来于学校和城区之间。我曾多次悄悄地跟在他身后,行走在张家山那缓缓的坡道上。看着他那略微褪色的布面鞋,和一脚一脚特别舒展的优雅步态,心里满满的是对知识、对才华的向往。

回忆总是忧伤的。很多人回首往事,总希望能回到小时候,觉得那时候无忧无虑。而我,却从来没有过类似的感受。

当年在五中念书,记忆中衣服总是打着补丁。一到夏天就打双赤脚。后来在大学里,流行一首台湾校园民谣《赤脚走在田埂上》,很多人喜欢唱,而我却不喜欢。因为在高中毕业前,我一直过着赤脚走在田埂上的日子。那是我不想要的生活。

我想要出去。小时候在山上放牛,四周是一圈闭合的青山,紧紧地遮住望眼。我想到青山外面去。到了县城,视野开阔了,但极目望去四周仍是山。我想到山的更外面去。

幸运的是,我赶上了一个可以自己决定命运的时代,上了一个好学校,遇到了一群好老师。

一席话,一盏灯

写这篇文章的过程中,我回了一趟安仁,出乎意料地见到了窦炳荣老师。记忆中窦老师并没有给我们上过课,但他儿子红丁在我们班,他和师母对我一直非常关心。事先我没想到他和师母还如此康强健旺,获悉他们的近况,心里有一点小激动。那天师母先出来,远远见到,就亲切地连声喊:“俫即!”(儿子)——听到这久违的声音,我竟忍不住热泪盈眶。

窦炳荣老师和师母,窦红丁提供。

我对窦老师说,他给我印象最深的有两件事。一件是,我们初一时,他教四班,有一次讲语法,我站在窗外偷听。他用了一个很浅显的比喻来说明谓语和状语之间的关系,从此我理解了句子成份。另一件事就重要得多了。高考结束后,我去五中玩;因为考分不很理想,他略带遗憾地对我说,以我的情况,不应该学理科,应该学文科、考复旦新闻系。那是我从来没有想过的可能。以我当时的境况,当然无法改弦更张,但后来我选择朝文科发展,并且以复旦为目标,确实与窦老师当时的教导有直接关系。

老师的一席话,就是学生心中的一盏灯。高明的老师对于学生的影响就是这样,能持续一生。

作为在乡村长大的人,我相信一句古话:仁者寿。在此祈愿我所有的老师福寿绵长!祝母校越来越兴旺,为一代代像我当年一样的学子,点亮他们未来的希望。

(作者系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所教授,原文题作《青山外 水塘边——赤脚年代的回忆》,标题与小标题为编者所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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