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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政厅·场所|厦门沙坡尾:避风坞的浪潮

陈花现
2015-10-05 23:46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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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十一黄金周,不少人都选择游玩度假。但在国内游玩的人,很多时候,到了目的地,却发现面前不过是一片似曾相识的场景。这个古镇和那个水乡,这片海与另一片海,从风景、吃食到纪念品,基本没啥区别。

中国如此之大,真的只有这样单调的文化么?如果,存在一些塑造一地特殊韵味的东西,却没有被大多数人发现,甚至是被管理者刻意忽略,那么,这些已迹近于消失、却仍是灵魂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在关于厦门岛的叙述中,最常出现的是“海洋”两字。从电子地图上看,一个鱼丸状的淡黄椭圆形,确实围着一片蓝。位于九龙江入海口的厦门岛,自古以水上交通重要的中继点而闻名,“门”是旧时船户、讨海人对江河入海口山崖的形象标记。

1776年乾隆版《鹭江志》中的厦门岛地图,厦门岛的西南方的海岸线码头林立,标着打石字的巨石的一侧便是旧时的讨海人的渔港范围所在,即玉沙坡。

厦门岛的兴起便源于厦门港的开启。在厦门的地名认知里,“沙坡尾”一带,连同沙坡头至厦门大学一带,便是以前厦门港古海湾的范围。这里我要讲述的是沙坡尾这个场所。

玉沙坡往事

沙坡尾的所在,旧时为沿海的长沙滩,因沙子色白如玉,被称为玉沙坡。玉沙坡被一条溪流截为沙坡头、沙坡尾两段。沙坡尾为旧时军港所在;沙坡头则依靠关刀河避风坞,成为厦门岛上最早成形的大渔港。世代住船耕海的讨海人多聚集于此,进行大宗鱼货贸易的鱼牙行也多在此,从而形成了索网、制帆、制钓等配套产业街巷,以及市仔街、金新街等集市,还有圆山、福海等大宫庙。旧时的渔港布局,在现今留存的街巷名称里还可窥见一斑。

1967年时厦门地图上的沙坡尾片区,当时沿着的海岸线建筑的船舶修造厂、冷冻厂、电厂、鱼肝油厂和水产加工厂已一应俱全。

现在的沙坡头早已没了海滩。沿着民族路,还有两排骑楼。最出名的鹦哥楼被出租为仓库。骑楼背后,如迷街巷里,还藏着如卢厝这样富丽但急等维修的古大厝。整个区域的主要基调,还是有异于城市化高新景象的旧时风貌,以及与之相应的生活状态。

1980年代左右的厦港地区地图,玉沙坡布局着各种与渔业相关的工厂,形成了现今的场域格局。

除了骑楼,还有七八十年代修筑的国营工厂宿舍楼。临海的区域自然被高级写字楼和住宅地产占领。不过,这一带最为人所知的,还是民族路上的乌糖沙茶面,以及近年一个叙利亚人开的平价咖啡馆。

从沙坡头开始,这片区域就处于这种高低落差巨大的矛盾之下,一边是极其现代、风光通明的钢结构大厦,一面是产权复杂、期待整改拆迁的风貌建筑。

20世纪初,随着厦门渔业的崛起和三桅大钓艚船的普及,狭小沙坡头的渔港难堪重负,加之1931年厦门鹭江海岸线的堤岸修筑,渔港被迫南迁沙坡尾,并修建了相应市政设施,使其能与市中心相连。沙坡头在后来的市政建设中被填平,讨海人陆续迁离沙坡头上的渔寮船屋,多数迁移到沙坡尾避风坞一带。现今大学路一带的居民,多数是讨海人的后代。

1956年厦门海洋渔业公司发行的股票,股票的图案上是铁制渔船还有传统钓艚,下方是厦港的大宗代表性渔产,从右到左分别是:鲨鱼、带鱼、鲳鱼、黄鱼和鱿鱼,图片来自《口述历史厦门港记忆》一书。

沙坡尾也见证了厦门港渔业的大起大落。旧时的厦门港渔区以带鱼、鲳鱼、鱿鱼、鲨鱼为大宗,因地理所限,不便开展渔网捕捞,于是发展出延绳钓技术,还针对鱼类特性,开发了许多特别的钓术,如利用乌鲳喜暗的特性,用草席诱捕乌鲳鱼。

曾经的水产加工厂的加工场景。图片来自1985年出版的《厦门水产供销》。

曾经的水产加工厂的优质产品。图片来自1985年出版的《厦门水产供销》。

上世纪90年代初,欢送即将前往远洋作业的钢制拖网渔轮出港。图片来自《口述历史厦门港记忆》。

渔船回港,来自《厦门水产供销史》。

1980年代,沙坡尾渔港迎来了全盛时代,原本的渔捞公社变成了海洋实业公司,周边也聚集了自50年代起便开始发展的鱼肝油厂、冷冻厂、船舶修理船、水产公司等配套产业,旧时的木制钓艚变成了大铁船。但由于拖网与灯光围网过度捕捞,海洋渔业资源快速衰竭。十几年间,昔时兴盛的渔港一落千丈,有些讨海人上山转产(讨海人习惯把陆地称为“山顶”),有些依旧靠讨小海维生。

即便渔景不如当年,沙坡尾避风坞内还是会停靠着一些渔船,有些是从与厦港渔区联系甚密的龙海开来的。2003年演武大桥通车后,进入沙坡尾的避风坞的入口,涨潮时会被截断。在官方的认知里,产业数值的垂直落体和这座大桥的建成,为沙坡尾避风坞的渔港作用画上了句号。但对于擅长舟楫的讨海人来说,即便有座桥拦着,把船开进避风坞内也不是难事。

直到本文完成前的3个半月,我们在沙坡尾的避风坞里,还能看见满坞的渔船。当时,以清淤为由,停在避风坞内的渔船被清理,避风坞内再也不能停靠渔船,渔民转岗上岸。但在这波清理后,有讨海意向的本地渔民约20来人,还在靠讨小海过日子,部分人还保留有相当好的延绳钓技术。再后来,据说船还有回来的可能性。但现在,已经开渔两个月了,避风坞的清淤动作并不明显,似乎此事还在各分管部门的拉锯中。

1992年的《美国国家地理杂志》上,行驶在厦鼓海峡上的木帆船。

如今,貌似很多事情只要一口咬定它没用了,它所剩下的功能也就是看着用;而即便在注重文化遗产保护的今天,好的传统生产技术好像很难被认定为一笔文化遗产——因为它的观赏度和文献性好像也都够不到那个标准。这或许也是一种选择性的遗忘。当你翻开地方志的水产志,看到厦门有那么丰富的钓技的时候,或许会当做没看见。

沙坡尾的印记

古海湾的生活痕迹,以及近80年的渔港历史,让这里的每一处遗留都近乎朴实。依托避风坞的是一条传统商业街——大学路。传统的骑楼下面,是厦门人熟悉的五骹记(意为五英尺宽的外廊),骑楼的店铺一般是传统的民生行业,例如理发、快餐、药店、生活杂货店,还有渔具店。这里还有一个传统农贸市场,以及避风坞旁的临时鱼市。夜幕降临时,蜂巢山路还会出现一长溜的小商品夜市,因为这里早前以生活区为主,店租也不贵,所以也会吸引一些情怀产业的入驻,例如旧书店,店主亦能随兴地开门关门。

宫庙是闽南社区场域的必备建筑。随着渔港迁移,厦港大多数宫庙都集中在沙坡尾、蜂巢山一带。以前渔民群体崇拜的钓艚王宫,上世纪70年代被毁,上世纪90年代在避风坞旁一座3层居民楼顶上重新恢复。脸皮薄的人,一般不敢擅自爬上去,故这间庙只有部分当地讨海人知道,其香火过去也多靠讨海人维继。宫里供奉的是池王爷,供奉者是以前从事钓艚和钩钓作业的渔民。如今素日里这边成为周边老人家泡茶聊天打麻将的地方。有神诞热闹时,会在狭小的天台做醮演布袋戏。最热闹的是每四年一次的送王船。但此事耗资巨大,旧时沙坡尾还有渔业时,集各渔船之力尚可完成,如今清渔过后,也是一大苦恼。

在龙珠殿背后的蜂巢山上,有一间田头妈宫。古人讲死必归土,讨海人有遇见浮尸必打捞的规矩。旧时讨海人从海里捞起的浮尸都会送到这里埋,田头妈宫的位置在一个小山坡上,日常香火由周边居民料理。

然而这些都是各居角落的小庙。在避风坞边,最显眼的是朝宗宫,它原本的名字叫做龙王宫,是集旧时在沙坡尾边上的各宫庙所成,后来为了跟上文史记载中的官庙规制,改名为朝宗宫。倚靠着沙坡尾旧时汛口的对台关系,它也具备了卖点。

这个社区生活的居民,多是讨海人后代。他们中有些年轻时也讨过海,也有许多人家里数代讨海。一说起讨海,各种艰辛便成了抹不去的话题。有些人家里经历过船难,这也成了他们后来离开海上的缘由。如今留在沙坡尾讨海的还有数十人,有些是已经习惯在海浪上的生活,多数人还依靠讨海养家,他们灵活地穿梭在山海间,不乏熟练掌握传统延绳钓技术的高手,但问起他们是否还想有传承,他们有些悲观。

避风坞外的浪潮

一坞渔船,两排骑楼,加上旁边一片LOFT的厂房,还有无限想象的海。

好像从2009年开始,厦门变成了一座以情怀为招牌的热门旅游城市。寂寥的小渔村曾厝垵,从文艺青年(在几年前,这还是个好词,现在听起来已经有点像在骂人了)聚集的自留地,变成了一块以情怀做包装的廉价旅游磁石。

文化的包装就像点石成金的咒语,让这么一个小渔村在不经意间变成了波西米亚海滩抹胸长裙和大草帽的集中营(最近流行脑袋长草),尔后“文创”变成了一个热门词,仿佛大排档的万能调味料,什么都能撒一把,不仅带动了消费的胃口,还替房东迅速炒热地价。先天戏剧化的差异性,便是最优质的土壤。

紧随而来的热词还有“艺术”,北京的798成为文化改变地产的标杆案例,沙坡尾的海洋工业遗存场地也被抢着插旗。旧时冷冻厂的仓库,被商业承租下来做艺术区,无奈艺术太过高冷,收益期过长,现在索性全变餐厅,间隙的空地变成了潮流地标。

原本指望依靠冷冻厂仓库的成功改造撬动沙坡尾地块的开发,但后来只好转变为对大学路沿街的店铺民房收租,大家争当二房东。于是乎,各色潮流的、文艺的、本土的、国际化的小店雨后春笋般冒出,涂鸦、腐蚀钢板字、小黑板、铁丝网,还有大量木头、水泥,成为这里新的装饰风格。霎时间,大学路成了潮流圣地,一条街上既有传统芋包,也有德国啤酒,年轻人都爱来这里吃东西,关键是这里还有好看的姑娘。大学路上的店租也水涨船高,现今大概要接近300元/平方米/月。

但这种时尚取代主义的改造,并未解决社区传统文化的依存问题。外来资本的注入,使得这条街加速转变模样,后来,这里建起两把尖刀形状的建筑物,使这片区域的天际线变得有点突兀,当地人嘲笑这是“两把刀”。两栋大楼巨大的容量,也令交通问题成为未来隐藏的一大矛盾。

文化和艺术被人用来抢地皮,并未成为社会思考公共问题的方式;高级商业被用来抢占城市规划资源,而非为了城市的公共配套服务;基于本土概念的文化布局,成为说动政府的聪明手段;炒商铺让更多居民变身房东,而没有成为社区文化缔造主体;当一种文化或生存方式要变成历史之时,许多自我标榜的珍惜文化者,都在抢着纪念,却并不站出来挽留。

清渔过后的事实便是,大家默认了这块地域的风光消亡。周边店铺的生意不如从前,而沙坡尾避风坞改造工程,直到明年才会进行。政府在回应中,答应了让渔船回来。但可惜,这可能只是个空头许诺。因为,真正有文化传承作用的讨海人,与这些回来的渔船是剥离的。近百年传习演变下来的钓技,还不如大多数讨海人都不知道的“疍民文化风采”这个学术标签来得更广为人知。

无论商业地产开发、文创园区的插旗,还是最近流行的“社区营造”,或者厦门最新的战略规划里提出的“共同缔造”,似乎都是概念先到,而缺少社区居民的主动参与。这其中的难度在于,需要提高居民对在地社区文化的认同与自信,而非单纯地刺激他们对炒房或征迁的迫切欲望。沙坡尾的特殊之处在于,它处于城市中心的腹地,并具备天然的地理与交通优势,又靠近热门的厦大南普陀景区圈;而它独特的老城区建筑架构,意味着珍贵的风貌,但也存在建筑结构老化紊乱、生活管理配套跟不上的问题。

但城市核心文脉又自然架构在这片区域里,诸多的期望与矛盾都汇聚在这里,这里一下子也成了众多期待的角力之地,但闽南传统文化多是构建在社区聚落之上,社区结构的任意破坏,或者区域功能的随意改变,都容易对其造成巨大伤害,像沙坡尾这样一个还有文化在活动的场域,其价值远高于一座博物馆。在城市发展区域同质化的今天,有这样一块特别的地方无疑是值得宝贵的。

都在谈海洋,反而没了讨海人

城市的改造与变化的过程中,为了追求特殊性,似乎也习惯于消费旧时的传统文化体系,反而对依旧存在的文化活体产生漠视,甚至有些人觉得现今已不如旧了,索性重新推倒搞复古。

一谈到沙坡尾,都在讨论海洋文化,好似只要有水有船有鱼有鸟,这个文化就成立。但真正在传承海洋文化的讨海人,却被赶出自己依存的场域,为后来标本化的“渔人码头”实现的可能性而被迫退场。

我们貌似在以一种揣摩外人需求的心理支配自己的文化。所有的商家文宣里都会提到有海有船的沙坡尾,但真正为了这个有船有海的沙坡尾耕耘已久的讨海人,却成了脏乱差难管理的众矢之的。离沙坡尾不远的鼓浪屿岛,正因大量破坏性的改造,加之原生社区与原住民的流失,而在先前的世界文化遗产认定中落选。

回头再看清渔过后的沙坡尾避风坞。因为讨海人和渔船的离开,白鹭比起往常少了许多。退潮后的避风坞一片荒然,最后一位还住在船上的讨海人黄朝乞与他的小船也不知所踪。已经开渔将近三个月,何时才能看见渔船载着被海风磨得黝黑发亮的讨海人,真正地回到了避风坞里,放绲补网,让这里不会被满是名目的浪完全卷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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