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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疾|病房谈话

澎湃新闻记者 许海峰
2015-10-16 08:54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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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平今年30岁,梦想在邵阳买一套商品房。这肯定是中国人最常见的梦想。

因精神分裂症入院前,周平在贵州打工,没日没夜地在厂里做喇叭,直到有一天倒在流水线上。他挣的钱很快被填进了医疗费,家人四处借钱,依然不能缓解周平的病情。父母为他急煞,但是周平一点儿也不担心自己。他始终认为“他们搞错了,我没有病”。他一再重复“等出院后,再去贵州打工,挣钱、买房、娶老婆”。

这是他每天坚持服用药的唯一动力。

买房需要多少钱,周平并不清楚。确实,对现在的他来说,这笔账已经算不过来了。他时刻惦记的只有每天三顿药,除此之外,就是清醒地睡去,再昏沉沉地醒来。偶尔他想起“最喜欢吃妈妈做的菜”,这也成为一种奢望。

周平所在的1号楼为全封闭式病房,医护人员进出必须随手带门,否则按照医院规定,每次罚款10元。一号楼共四层,收治约300多名像周平这样的病人。对面3号楼为开放式病房(有家属陪护),条件相对好一些,患者数量在一百人左右。

邵阳市精神病院是当地卫生系统下的一所非营利性医院,位于城乡接合部,早几年的时候老远便能望见医院的几幢高楼,随着近几年房地产市场的火爆,马路对面刚竣工的商品楼一下子就超越了医院的大楼高度。再往下,楼盘建造得像烂尾楼一样,了无生机。当地的出租车司机说,“房子造得太快了,都卖不掉”。

在邵阳,一套80平方米的房子约需30万元。我遇见周平的那天,他在病房吃的是炒萝卜片。

在邵阳市精神病院,我一共和13位患者和很多医生谈过话。“患者”这个词显然借用了医生的视角。但我并不是医生。和我谈话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当我是医生,他们只是在陈述对自己和世界的看法。而我所做的不过是倾听。因为职业的原因,在某种程度上,我也在代医院之外的人们倾听。

这里是谈话的一部分。文中患者姓名均为化名。

周平,30岁,精神分裂症,入院一个多月

我没有病。

我是爸爸送我进来的。我22岁去贵州打工,打了一年工,做喇叭。我最喜欢吃妈妈做的饭,妈妈还没有来看我。我还没有结婚,我要打工娶老婆。

我出去最想打工,还是去贵州。

屈佳强,邵阳市脑科医院住院部老年精神科主任

住院精神病患者这十几年比较多,我们医院收治了不少,这么多病人也不是今天突然冒出来,原来这些病人都散落在乡村,甚至野外,我们国家现在对精神病的医疗救治加大力度,这些病人慢慢集中到医院,得以救助。

孙战,44岁,精神分裂症,入院8年

我进来8年了,之前也进来几次出去过几次。我妈妈做生意,卖饭卖粉。我把亲戚打死了,他们把我关在铁笼子里,关在笼子里一年半,没给洗澡。2005年离婚,老婆喝农药死了。

有一天,太阳光突然照射到我的脑壳上,不舒服。

我出去要去国土局做事。

屈佳强,邵阳市脑科医院住院部老年精神科主任

精神疾病形成有两方面原因:遗传和社会心理因素。社会心理因素包括生活节奏加快,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环境发生改变等等原因,导致病人数量增长。

黄晨,46岁,精神分裂症,入院一个多月

头晕,身体不好,左肢小儿麻痹。我头敲破了,起床没站稳,摔倒在地上。

我不喜欢医院。

屈佳强,邵阳市脑科医院住院部老年精神科主任

对老年慢性长住的精神病患者来说,他们大多数因患病时间长,处于精神衰退状态,社会和家庭支持不够,需长期住院。

扬宜,58岁,精神分裂症,入院一个月

我没有病,有时有一点点神经错乱,慢慢自然会好起来。我在家做农活,种田,也看书,经济学、军事学、政治学,晚上起来看星星。

我喜欢唱歌,八十年代的歌听几次就会唱了,那时在武汉打工,买了很多磁带,比你这个包还多。

我有一个孩子,女孩,在读大二。

张宏亮,邵阳市脑科医院住院部男病区科主任

以我从事这个职业来看,严格地说是在近5年精神疾病的救治得到改善。国家出台的《精神疾病四级防控体系》,要求到达社区和街道这一层面,而我们邵阳地区仅停留在乡镇一级。

泉义,40多岁,双相情感障碍,入院5年

我是因为打架进来,打赢了。

我不想出院。

张宏亮,邵阳市脑科医院住院部男病区科主任

以我从事这个职业来看,严格地说是在近5年精神疾病的救治得到改善。国家出台的《精神疾病四级防控体系》,要求到达社区和街道这一层面,而我们邵阳地区仅停留在乡镇一级。对于治疗病患者需要良好的家庭、社会体系来支持,而不是仅仅将病人扔到医院。我认为,在得到一定的治疗后,80%病人可以达到生活自理,50%恢复社会功能,并可从事一般难易不一的工作。

张筠,36岁,精神分裂症,入院4天

这里难受,老公把泥土变到我肚子里,他想找另外的女人,那个女人个子很高,还带着一个孩子。

在家里老公掐我脖子,我不敢打他,我个子矮。

张佳,邵阳市脑科医院住院部女病区医师

我们这里的病人以妄想、幻听为主,很多病人在这里住了好多年。农村地区的精神疾病有个特点——家族遗传史。根深蒂固的繁衍下一代的传统思维,娶妻生子,不管对方是不是精神有疾病。从优生优育角度,这个观念要改变。

燕子,34岁,精神分裂症,入院7-8个月

我没有病,我知道自己有一点点胡思乱想,不是很严重。

1997、1998年考幼师没有达标,后来去广东厂里打工,每天加班到11、12点才能下班,心理压力很大。有一天我倒在地上喊救命。

后来我开始出走,没有钱,没有地方睡、吃饭。

我不喜欢这里封闭式的管理,不喜欢与医护人员相处,我喜欢与病人相处,她们心地善良。那些给我的药有毒,不溶于水,是伪劣产品,吃完就睡啊睡,像脑梗一样,麻醉了。你跟他们说要像林则徐销毁鸦片一样消灭这些药物。

我有一个女儿,我非常想她。

张佳,邵阳市脑科医院住院部女病区医师

抗精神病药可产生许多方面的副作用,可因药物种类、剂量或患者的个体不同而异,但多数具有共同的副作用,有的在用药后短期内出现,也有的在长期用药后出现。比如,口干、视力模糊、便秘、尿潴留、心率加快、肥胖,月经紊乱、泌乳及疲倦、嗜睡,还有肌肉、肝脏等异常情况。

贾男,39岁,精神分裂症,入院25天

我在银行取钱,取2000元给孩子读书用,他们就把我抓起来了,是我老公叫警察一起把我送进来的。

我没有病,就是心脏不好。他们老是把我送到这里,我都不好意思了,出去怎么见人。

这个医院条件太差了,这幢楼是八十年代的老房子,那边墙都裂开了。我要出去,在这里根本没有自由,要解手还有经过医生同意,你看铁门都关着。

曾昭敏,邵阳市脑科医院住院部女病区科主任

邵阳地区经济欠发达,一旦家庭中不幸有这样的病人,在经济上承受能力低,贫困很快伴随,整个家庭很容易被拖垮,导致因病致贫。

这几年,国家在政策上有所重视、给予一些支持,据说,我们医院的大楼是上面拨款2000多万元建造起来的。

程溪,24岁,双相障碍,入院2个星期

我骂我的孩子,他打老虎机花去4000元,我辛苦赚来的,心疼那个钱就进来了。这些钱是我跟老公做粉刷墙赚来的。

我没有精神病。

曾昭敏,邵阳市脑科医院住院部女病区科主任

跟北京、上海这样的大城市相比,国家在我们这类地区投入毕竟有限,治疗精神疾病需要全社会、家庭良好的支持,作为疾病的一种,他们跟正常人一样同样有心理活动、交往需求,但是,这类疾病心理治疗需要更长时间,更棘手。

我们这里一个医生差不多需要面对20个病人,远远大于国外的标准。

潘华,34岁,精神分裂症,入院8年

我有产后抑郁症。我生了女儿后,婆婆拿个竹板东敲敲西敲敲,要把鬼魂赶走,我很怕。

我现在想出去,出去成立一个幸福的家。女儿13岁了,三年没有来看我。

谢婧霏,邵阳市脑科医院住院部女病区医师

我们今天有个病人你也看到了,丈夫来带她出院,她没有达到可出院的条件,但是丈夫说家里没有钱继续给她治病了。她已经在我们这里住了320多天,恢复效果越来越差,病情衰退、没意志。她丈夫说回去让她照顾3个孩子,自己出去挣钱,如果不挣钱,生活来源就成问题。你说她能照顾谁?这是中国现实的反映。

我不认为她回去之后村干部会定期上门关心,随访。我表示怀疑。除非出现她犯事打人。

我们国家医疗保障体系不够完善,跟国外有相当大的差距。我了解到一些法国在这方面做的情况,他们国家是以社区为单位,整个体系完善,福利待遇也比较好。保守地说,我们跟法国在这方面差10-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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