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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政厅·场所|城市的光与影:跟随移动的帐篷空间看东京

冯婧
2015-10-17 17:09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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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东京移动的帐篷空间,图片来自北京流火剧社成员君兰

光与影

今年9月,笔者第一次来到东京,没有去东京之塔俯瞰城市,没有去新宿购物,也没有参观上野的美术馆。而是跟着一个移动的帐篷体会东京,跟随东京野战之月帐篷剧团的足迹,笔者了解了两个很少出现在日本主流媒体和普通居民认知中的地方:东京的山谷和横滨的寿町。

在电车上,笔者浏览着东京,搜寻脑子里的记忆。最像东京的城市,应该就是香港了:同样是亚洲人口高密度的城市、萨斯基娅·萨森(Saskia Sassen)定义中的全球城市,这里覆盖街道的各种广告牌,呈现高度消费主义的面貌;而长期拥护新自由主义经济的这两个城市,也同样面对贫富差距和社会公平的问题。

如果说东京那整洁的街道、便利的交通和完善的服务设施是“城市的光”,那么山谷和寿町,也许就是光投射下来时被遮蔽的“城市的影”。

山谷

9月初的一个雨天,在明治大学教授丸川哲史的带领下,笔者来到了位于东京浅草的北面的山谷。山谷是日本战后形成的日雇佣工劳动者聚集地。随着东京城市建设的快速发展,大批劳动者从日本乡村来到东京。在1960年前后的能源转换(煤矿工人被大量解雇)和1964年东京奥运会时期,山谷聚集的人数规模尤其急剧扩张。

到了1960年代后期,山谷的日雇佣工劳动者的工会组织起来,与黑社会和背后警察的暴力统治进行了激烈的斗争。丸川教授提到,自己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时也参加过山谷的运动,但已很久没有来过山谷。这里似乎已经快被遗忘了。

泪桥十字路口。

山谷的起点是泪桥。现在的泪桥只是一个十字路口,但在江户时代,这里是通往刑场的桥,犯人和家属会在这里哭泣,泪桥因此得名。丸川老师介绍,在江户时代,山谷是低层种姓(caste)劳动者居住的地方,如屠夫、制作皮革及皮革制品的手艺人。所以,山谷地区一直沿承着制作鞋子的传统,现在仍能看到一些鞋子公司。山谷还有一个神社,是祭拜鞋子的,过去的人会把旧鞋子收集起来烧掉,进行祭典以感谢神灵。

山谷的便宜行李寄存处,营业时间是4am-9pm,这是属于劳动者的作息时间。

在泪桥十字路口的一个街角,有一家门口贴着“世界本店”的便利店。“世界本店”是一家酒馆的名字,曾是劳动者站着喝酒的酒馆,1999年变成便利店。沿着街道往山谷中心走,除了廉价住宿店铺(一般日租金在2000日元左右,人民币约100元)外,一路上还可以看到便宜的行李寄存和洗衣店铺,不同于其他地区的是,这些店铺的营业时间是早上四点到晚上九点,与劳动者的作息时间相契合。还有不少便宜的工人劳动服和二手衣服店铺,不少教会场所也是帮助工人的机构。甚至还有“书士”事务所,是以前为不会写字的劳动者写东西的场所。

山谷的居住者

山谷曾聚集了上千的男性日雇佣工劳动者。现在的劳动者大概不到100人,多数是在家领政府救济金,看电视来度过余生的老人。政府的劳动介绍所冷冷清清,虽然门口的牌子上贴着:号召大家参加反安保法案的游行。

丸川教授说,现在的工人出现网络化特征,年轻人每天在网络里找工作,无法像曾经的山谷那样,在现实空间把人聚集起来。

那么,现在的山谷还住着什么样的人呢?

NHK的纪实72小时纪录片有一集讲的是山谷。由于山谷有很多便宜的住宿地,在LONELY PLANET上被推荐为住宿选地,于是来自世界各地的背包客成为山谷的住宿者。片子里讲述了住在一家廉价旅馆的几个外国人的故事,其中除了游客,还包括已在东京居住了几年的外国人。在全球化的今天,这些外国人像曾经聚集在山谷的日本劳动者一样,也试图在东京实现自己的梦想,但现实只能让他们蜷缩在只有3个榻榻米(约5平米)大小的房间里,靠教授英语课维持生计。

山谷玉姬公园内,几袋收集的易拉罐和瓶子。

山谷还有一个特殊的公园——玉姬公园。沿路是被栏杆包围的绿地,里面是被网包裹的运动场。在绿地和运动场之间是一个灰色地带,那是劳动者和流浪者生活的地方。由于下雨,空地上是被蓝色塑料布遮盖的物品堆,栏杆上还挂着衣架,衣架下面有很多不同的椅子堆砌摆放,每个椅子都不同,似乎一把椅子对应着一个人在城市能占有的唯一空间。一个角落里,有几袋收集的易拉罐和瓶子。丸川教授说,在日本,回收垃圾开始变得私有化,只有特定公司才能进行回收,而个人回收是违法的。这样的规定无疑会让一些人的生活变得更加困难。

山谷福祉会馆

山谷福祉会馆。

让人们得以回忆起山谷运动的,是一幢建筑:山谷福祉会馆。山谷运动后,政府修建了这个建筑。它远看上去像个教堂,现在是劳动者和流浪者的活动场所,平常会有志愿者和他们一起做饭。建筑门口贴着一张东京野战之月帐篷剧社今年的演出海报。

山谷福祉会馆旁边,是一条拱廊街。据说日本有不少类似的拱廊街,它是一种保留街道,避免街道被拆除,变成购物中心的保护方式。街道上多是出售便宜商品的店铺,也有专为外国人服务的店铺,有韩国饭馆,也有大正时代延续至今有100多年历史的店铺,不少店铺把商品摆在门口。除了店铺,这里还有一些政府的救助机构和NPO组织,比如老人的日托中心。街道的一些空地上,还围坐着一些中老年劳动者。

山谷福祉会馆旁边的拱廊街,一家老店铺。

利用漫画形象,促使街道振兴,是日本一种独特的方法。这条商店街的振兴,就借用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日本家喻户晓的经典动漫《明日之丈》(ASHITA NO JOE)的形象。整条街道和山谷地区到处都有相应的动漫形象。这部漫画讲述了流浪儿矢吹丈在山谷遇到落魄的拳击教练,后成为一流拳手,赢得企业家千金爱情的励志故事。据维基百科,这个漫画在当时日本社会引起巨大轰动,当漫画连载到丈的对手被击败去世时,寺山修司等艺文界名人还为这位虚构的人物举办葬礼。这个故事经过动画、电影、舞台剧等诸多形式的改编,生命力长久,直到2011年又一次被改编成电影。

日本经典动漫《明日之丈》(ASHITA NO JOE)。

寿町

寿町位于横滨市中心的黄金地段,周边是著名的棒球场、中华街、购物街,离山下公园、未来港等旅游景点也不远。和山谷一样,寿町是横滨的一个便宜旅馆住宿区,由于靠近港口,这里聚集大量劳动者,被称为建筑业的人才市场。

寿町和山谷最大的区别是,寿町至今还有大量劳动者,其中包括不少家庭,而不单是男性劳动者。一般的单人住宿约3个榻榻米(5平米)大小,家庭住宿会大些。

寿町街道,两边多是便宜旅馆,停放了大量自行车。

丸川教授介绍,历史上的横滨是高级外国人住的地方,是列强大使馆的聚集地,在一些地势高的地方,还有很多高级外国人的坟墓和住宅。

寿町有较复杂的历史。朝鲜战争后,横滨港口开始快速发展,需要大量工人,当时有很多在日朝鲜人,他们在横滨港口工作,就在寿町搭建了简易的房子。二战后,寿町曾是美军控制的地方。1955年,美军放弃了这块土地。当时,这些在日朝鲜人还在犹豫去留问题,因为朝鲜是胜利国,他们可以占有土地,在港口工作也非常方便,于是寿町慢慢变成了劳动者聚集的地方。

寿町的见证者

寿町生活馆22年一直进行的周五午饭活动,在对面的寿町公园广场上。

在野战之月成员滨村笃先生的介绍下,周五的一天,笔者在寿町生活馆的四层采访了这个楼层的管理者鹿儿岛先生。从窗外看下去,对面的寿町公园广场,有很多人在排队领午饭,这是已经进行了22年的周五午饭活动。

1953年,鹿儿岛先生出生于鹿儿岛的农村。1974年,他来到寿町,正值当时的工人抗议运动。他原本打算当摄影师,后来在寿町结婚生子,留了下来。

鹿儿岛先生的经历,代表了二战后日本农村青年进城的移动轨迹。这种战后的移动也与寿町的发展息息相关。1964年以前,他在农村生活,上学没有鞋子穿,可是他认为,农村的价值观,是以人为主,而不是钱。1964年东京奥运会后,村子里出现了车和电视这样的现代消费品,人们开始意识到城市与农村的差距,意识到了贫困。18岁时,他面临继续上学或去外面工作的选择。当时他的村子里,留下来的年轻人大概只有10%,其他人分别去了福冈、大阪、东京。鹿儿岛先生喜欢读书,他后来上了一所国立大学。

鹿儿岛先生认为,现在的日本社会,与50年前完全不一样,是一个典型的阶级社会。他借用日本象棋解释,棋里有王、金、步兵,王是天皇,金是政府官员以及律师、医生等中产阶级,老百姓就是步兵,步兵有被杀掉的可能性,还要服从上级。他觉得现在的日本,“王”和“金”占40%,“步兵”占60%。

寿町生活馆的周五午饭活动,由来自不同地区和机构的志愿者协力完成,还会出版记录活动详细内容的《活动集》,刊登参加活动的志愿者的感想,不少志愿者是学生。

说到城市,鹿儿岛先生认为城市的空间问题,要从两个方面来看:一种是国家的观点,即一种管理和效率的观点;从天皇开始自上而下;另一种则是自下而上,从下层人民的生活出发,去考虑人的生存和感受。

鹿儿岛先生用自己的观察,来描述对城市的理解。他之前的一份工作,是在横滨的一个车站看管自行车,车站在一个高档住宅区附近。他早上6点开始工作并看到:早上6点半,穿着高贵的贵妇送孩子去东京的私立学校上学,这个高档住宅区大约30%的人都是这样;早上7点,国际学校的校车来接孩子上学;7:30,是残障学校的校车;7:45,是一般学校的学生,成群结队来到车站。他看到了不同阶层的人,在不同的时间,如何通过一个相同的空间。

寿町街道上的100日元(5元人民币)自动售货机,只有山谷、寿町这样的地方有这种便宜的自动售货机。
寿町生活馆

横滨寿町生活馆。

鹿儿岛先生现在是寿町生活馆4楼的管理者,寿町生活馆成立于1975年,这个建筑原本属于市政府,中东战争之后发生了石油危机,横滨港口的工作机会变少,大约有几百名失业工人占领了这个建筑,他们的口号是:追求生存权、工作权和居住权。

寿町生活馆是一个为当地居民提供服务的建筑。除了一般居民,主要关注三类人群:1)低收入劳动者:帮助他们改善劳动条件;2)无家可归者:帮助他们申请生活保障和医疗;3)接受政府生活保障的人:帮助他们建立社区网络,其中很多是老人。社区网络的活动包括反安保、反核能、反琉球美军基地的抗议斗争。

平常的活动组织工作,都是以这三类人群为出发点,通过人脉来发展活动。现在的横滨政府议会里,左翼势力较大,故可保证活动顺利进行。资金方面,政府为4个正式职员(包括鹿儿岛先生)提供工资和基本开支。其他的自主活动还是需要捐钱,除了每周五一起做饭的活动,还有每年冬天进行的越冬活动,越冬活动中每天都要做饭,大概有1000人会参与。

寿町生活馆1楼的幼稚园。

寿町生活馆也是一个多功能建筑。生活馆的1楼是幼稚园。这个幼稚园是一个社会混合的好开端,这里的孩子来自一般居民、低收入劳动者和外国人家庭。2楼是自治会。3楼是放学儿童托管。4楼是各种服务设施,供劳动者和流浪者使用。

寿町公园广场上的帐篷剧演出,图片来自北京流火剧社成员君兰。

这次的帐篷剧演出,就在寿町生活馆对面的寿町公园广场上进行。鹿儿岛先生说,经过这么多年的斗争,他有了来自政府的钥匙,能在这个建筑里面开展自主活动。他说这就像帐篷剧一样,占一块土地,就可以在上面进行演出。

移动的帐篷

东京野战之月今年8月帐篷剧演出海报,来自野战之月。

今年8月底,东京野战之月剧团在寿町、山谷和立川昭和公园(二战后曾是美军的立川基地,1977年返还日本, 作为“纪念昭和天皇在位50年”一环,改建为国营公园)附近进行了帐篷的移动演出,台湾海笔子和北京流火帐篷剧社共同协力演出。演出的剧目叫做《东京尼西亚森林——G(a)rand·Sla(u)m·Mal(u)l》,主题包括煤矿、美军基地、东北地区的米,以及冲绳的伽摩洞(“カマ”,是冲绳方言,洞窟的意思。二战末期美军登陆冲绳,在日本军队的命令下,有大量冲绳居民在“カマ”中“集团自决”)。演出的宣传序言中,导演樱井大造也用这样的语言描述对东京的理解(译者韩冰):

野战之月此次帐篷剧的演出剧照,摄影:尹汝一

据说东京尼西亚(TOKYONESIA)分为几片森林。的确,东京(TOKYO)有“上野之森”、“神宫之森”、“皇居之森”、“六本木森集团楼群的森”等为数众多的“森林”。然而,这些不过是GB城市TOKYO的戏画,或者是被剧场化的空间罢了。虽然其中也有住着居民的森林, 但已经被过度地装饰,以至于没有生活空间的真实感。作为与“人”共存的空间,不得不说,那是极度“荒废”的空间。例如,“神宫之森”里即将出现一只巨大的海龟,占领这片森林——预计耗资2500亿日元的豪华的国立“巨龟”竞技场,为了它的出现,老年居民栖身的10栋公寓楼将要消失,这片森林里的“人族”将被完全驱逐。坊间传说,巨龟君将伏卧在那里,祈祷东京被海水淹没那天的到来。 

我们野战之月的帐篷剧,要伫立在“东京尼西亚”(TOKYONESIA)的森林,而非东京 (TOKYO)的森林,是被称作“Grand Sla(u)m Mall”的场所。这是一片被重新开发的商业区,借用外来语命名为“Grand Slam Mall” (大满贯购物中心)。Grand Slam原本是体育用语,意思是“赛季大满贯”或“满贯本垒打”。但由于在东京话中发音相同,也可以解为“巨大的贫民窟”(Grand Slum)。既然如此,与东京的Grand Slam Mall相对应的东京尼西亚的G(a)rand Slum mall将是什么样的场所呢?

山谷的帐篷剧演出,背景是东京地标“天空之树”,图片来自北京流火剧社成员君兰。

在现实的东京,山谷和寿町也许就是东京尼西亚的G(a)rand Slum mall。山谷是帐篷剧的起点,纪录片《山谷以牙还牙》(曾在北京和上海进行过放映)记录了上世纪80年代的劳动者抗争运动,电影导演佐藤满夫和山冈强一在纪录片拍摄过程中被右翼黑社会刺杀。1986年,诗人米山将治写了一首纪念被刺导演的诗《野战之月》,这个名字后来成了帐篷剧团的名字。

山谷斗争后,今年政府第一次允许帐篷剧在山谷进行演出,政府提出的条件是只有一天时间,并要在晚上9点之前离开场地。一般帐篷演出,帐篷都会在演出地点停留几天,再被拆除。山谷演出当天,早上大家搭起帐篷,傍晚演出,晚上拆帐篷离开。

帐篷剧的舞台空间丰富,图为二层空间,可以看到帐篷的穹顶结构。摄影:尹汝一。

这次短暂的山谷停留,也成了一个具有历史意义的帐篷旅程。帐篷剧的演出中,也出现了不少山谷的痕迹,比如:流浪者回收的易拉罐瓶子是戏中贯穿始终的道具,也出现在主题曲歌词中;戏中也有一个拳击手的形象,借用了《明日之丈》的角色;舞台的一个背景图案灵感也来自山谷,山谷有一个贴满报纸残余的门板,劳动者在门板上贴报纸,写下自己想说而没有机会说的话,然后被撕掉,贴上新的报纸,最后只剩下残破的报纸和语言的痕迹。笔者也在山谷看到了这个门板。

山谷的一块门板,劳动者在上面贴报纸,写下自己想说的话,然后被撕掉,再被贴上新的报纸,最后只剩下残破的报纸和语言的痕迹。

在寿町生活馆,鹿儿岛先生也提到了“光和影”的关系。他说:“我这个年纪的人,青春都献给了斗争,20%的时间在斗争,80%的时间在做劳动者。最近在反安保斗争开会时,又遇到以前一起斗争的同志。大家调侃道,已经反对了40年,似乎也没有什么改变,还要继续吗?最近大家都有了孙子,如果不反安保,孩子们未来可能会参加战争。所以为了孩子,从现在开始,我们还要继续斗争下去。”

观看野战之月帐篷剧的观众,摄影:尹汝一

跟随着移动的帐篷,笔者开始理解,“光和影”不是对立的,而是相互依存的同伴,是把历史、当下和未来连接在一起,把城市融合在一体的空间载体。在“光和影”的互动缝隙中,出现了充满想象力的城市空间。就像这次帐篷剧的主题曲里唱到的:

昨天的光,寻找栖所的你的语言;

明天的影,追寻着谁的你的手臂。

这里是水滴的领土,语言和手臂环绕的土地;

这里是至福的贫民窟,光和影相连的土地。

(图片除特殊标注外,均来自作者。本文感谢樱井大造、丸川哲史、滨村笃、韩冰及野战之月、台湾海笔子和北京流火帐篷剧社全体成员的协力帮助)

10月24日、25日,北京流火帐篷剧社将进行小型演出《流火·十月谭》,10月25日将举行一次对谈《城市的想象空间——关于帐篷行动的对谈》,活动详情请见:http://www.douban.com/event/25532546/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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