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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晓玫:我通过巴赫表达对中国文化的崇敬

澎湃新闻记者 赵振江 实习生 陈柯芯
2015-10-18 11:48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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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13日晚,旅法华裔钢琴家朱晓玫在北京举办《巴赫之“道”》音乐会。这是朱晓玫在去国36年后第二次回国表演,也是她在北京国际音乐节上,首次演奏《哥德堡变奏曲》。
而就在去年的11月9日,朱晓玫在上海交响乐团音乐厅的《哥德堡变奏曲》钢琴独奏音乐会,开票即创下48小时售罄的纪录。在无数拥趸“千呼万唤”的求购声中,朱晓玫又加演一场。
13日晚在王府井音乐会现场的音乐学院学生姜智中对去年朱晓玫在上交音乐厅演奏记忆犹新。他告诉澎湃新闻,去年音乐会800多元的票一度被炒到2000以上。而今年的王府井教堂音乐会,场地大不大,最终拿到票的,多为音乐界和商界高层人士。
当天演出后,一位不愿公开姓名的指挥家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表示,朱晓玫的音色和肢体线条是极其出色的,虽然出现了几处小错误,但这是因为演奏家对巴赫的理解已经不再限于简单的读谱,而是到了随心所欲、对音乐自由把控的境界。
13日晚王府井教堂朱晓玫演出现场海报。 姜智中 图 

14日下午在宣武培智学校和小朋友们交流。正在鼓掌的朱晓玫(左一 )。   澎湃新闻实习生 杜广磊 图

“我要上帝介绍我认识巴赫”

右为朱晓玫的海报。

事实上,业界对出错一直存在两种看法,一种看法认为,演奏者必须遵循严格的曲谱规则,另一种看法则认为只要能表达曲谱的意义,错几个音无所谓。在音乐会现场弹巴赫的音乐家本来就少之又少,此前曾有一位著名音乐家某次弹了5个变奏就被评论说很大胆,而朱晓玫弹了25个,如果没有绝对自信和对巴赫的热爱,不会有这样的选择。

巴洛克音乐学者布雷德利·雷曼极推崇晓玫演奏的《哥德堡变奏曲》。他有一段极妙的比喻:你乘一叶扁舟荡漾在宁静的波心。《哥德堡变奏曲》开始了……但你注意到这个过程中多了些什么……由于小船带动你的身体,随水波微微摇荡。你自身处在这个不断的运动中。你可以设想音乐在分分秒秒中变动不居,给你展示出《哥德堡变奏曲》中那些微妙变化之处。作品自身揭示出比你所熟知的更多维度。它不仅仅是完美,它自身带有某些美的非理性。那起伏跌宕的瞬间正像你的小舟,飘荡在波浪之间,倾听者在运动中……你更能感受到超脱控制的自然之力的影响,你的倾听因此而更丰富。这是朱晓玫的演奏。

原本赞助商要求教堂现场加了复杂的灯光特效,但朱晓玫试琴后要求使用教堂原来的灯光。朱晓玫曾透露,“比起音乐厅,她更喜欢在教堂演奏,因为巴赫最初就是管风琴师,在教堂里工作。而音乐厅更多的是表演,展现自己。”

旅法人文学者赵越胜在《圣殿在静穆中屹立(关于朱晓玫音乐)》一文中介绍,当代演奏名家,无人不弹巴赫,但经得住考验的演奏并不多。原因之一恐怕是这些大家在演奏巴赫时,太多表现了自己。他们技艺高超,自我超强,自觉不自觉地就把老巴赫撂在一边,自说自话起来。他们什么都有,唯欠一点敬畏心。晓玫的演奏却是另一番景象。她是“注六经”的弹法,不求新奇怪异,只求自然会意。在巴赫的音乐殿堂里,晓玫是三叩华门,袅袅升堂,焚香净手,澄心滤意,在珠帘四下的雍容静谧中唱给老巴赫听。

“巴赫将生命谱写成曲子,也是我生命的三十个乐章。年轻时逢‘文革’,西方音乐被禁。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得到了《平均律》,我偷偷抄下来。在那样的环境中认识巴赫太幸运了。”朱晓玫在纪录片《一位中国钢琴家与巴赫》如此自述。

事实上,《哥德堡变奏曲》是卡农手法的经典。卡农这个源自希腊的字,其本意就是“规则”。它以声部模仿为特征,依循严格的规则,表达丰富的乐思,是名副其实的“戴着镣铐跳舞”。巴赫一部《哥德堡变奏曲》,以卡农手法写尽人间悲欢离合,其丰满卓绝,化卡农的严格规则为扶摇九天的巨翼。

前些年,法国最著名的文化节目主持人伯尔纳·毕沃问了朱晓玫一个问题:“如果你有机会向上帝提一个要求,你会提什么?”朱晓玫冲口而出:“我要他介绍我认识巴赫。”

朱晓玫认为,“最能打动观众的是咏叹调在作品结尾的再现。这一再现提出了一个问题:为什么巴赫的作品以不了了之。再次听到咏叹调,我们好像有另一番体验。同时,好像一切可以重新开始,永无止境。归根结底,《哥德堡变奏曲》告诉我们有比死亡更强大的东西。”

“人要藏在音乐背后”

14日下午,朱晓玫与培智学校的学生互动。右一朱晓玫。
“老天!这么多记者,你们又让我胡说八道。”在王府井教堂演奏前的12日晚,朱晓玫被安排接受媒体群访。看到一条长桌上9位记者,朱晓玫嚷了起来。

业内人士都爱称呼她为“猪小妹”,朴素的童花头、黑裤黑鞋、黑色双肩包、深色简约的衣服,弹琴前,很少有人将这位如邻家老人和蔼可亲的66岁老太太和高高在上的艺术家联系在一起。

赵越胜介绍,朱晓玫着装有音乐上的考虑。“人家女演奏家上台,谁个不袒胸露背,光彩夺目?唯独晓玫,演出服不仅款式简单,连色彩也选暗调子。她觉得,演奏者不要用外在的东西干扰听众。用她的话说,是‘人要藏在音乐背后。’”朱晓玫一贯以为,演奏者不是主角,只是一个传递音乐的使者。明白她的意思后,赵越胜调侃她:“敢情您这大褂是上台战斗的迷彩服啊。”朱晓玫大笑说:“就是这意思。”

事实上,在去年回国前,国人并不知道朱晓玫是谁。在赵越胜、张克新等乐评人的发掘和推荐下,国人逐渐知道了朱晓玫。此后中国的观众发现了法国人拍摄的纪录片《一位中国钢琴家与巴赫》与朱晓玫的自传《河流和它的秘密》。

当记者问到她是否打算将自传翻译成中文,她表示没有必要。“我根本不好意思讲这种破烂故事,因为我觉得每个人都是一个故事,还是听我的音乐吧。”

事实上,纪录片《一位中国钢琴家与巴赫》在中国流传更多,取名大龙的法国导演告诉记者,朱晓玫演奏非常流动,让他想起中国的书法。另外,在中国文化里面,是把阴和阳,黑和白等很多对立的东西,最后汇到一个点上,而在西方文化里,黑就是黑,白就是白,不会在一起也不会汇到一个点上。朱晓玫在演奏中会放入很多东西。在文化的最高层次上面,巴赫和老子是能够关联在一起的。

澎湃新闻跟访钢琴家朱晓玫,面对媒体她不愿意讲自己的故事,认为那不值一提,她要藏在音乐之后;朱晓玫更愿意谈巴赫,但谈到音乐势必要讲到抽象的哲理和人生,她又认为记者太年轻,不懂。为了帮记者交差,她也会反过来讲讲自己不愿意出自传的故事。只有在中国残联的培智学校与小朋友互动时,她意犹未尽,回答小朋友的提问、指点小朋友弹琴,并弹奏了《哥德堡变奏曲》开头的一小段。

【对话】

很想戒,但放不下来

记者:在你的生活中,遇到的最困难的时期是什么,当时你做了一个什么样的抉择?

朱晓玫:我觉得我所有的选择都艰难,天天都面临着艰难的选择,比如吃什么东西要不要出去上街啊。

记者:在你的职业生涯当中,最艰难的一次是什么?

朱晓玫:不是说一次,这个已经是多少年了,就是一直想是继续弹呢,还是不弹了。

记者:你有这种想法?

朱晓玫:嗯,每天都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弹得不好。

我每次录完音以后,就再也不听了,因为我听了以后,就怕发现这里不好、那里不好,所以我那时候录《斯卡拉提》的时候,录完以后,我就跟唱片公司说,不许出,不许发行。他们就跟我急了,违背我的意愿就出了。出了我大哭了一场,等了两年以后,有次在汽车上,有一个朋友他就放我的这个录音,他说你觉得这个弹得怎么样?我说还可以啊。

记者:当时听出来是你的没有?

朱晓玫:没有,没有。他就哈哈大笑,他说就是你弹的。

记者:所以对你而言,弹与不弹,是至今为止遇到过的最艰难的决定。那你弹的原因是什么呢?

朱晓玫:弹的原因就好像吸毒、酗酒,放不下来,吸毒的人很想戒,戒烟戒酒,但是他们无法自主。

记者:你有最喜欢的“毒品”吗?

朱晓玫:巴赫啊,巴赫就是我的毒品。

记者:我觉得你一方面是在弹巴赫,一方面也是在弹你自己,你试图通过巴赫找到自己的山水或者老子?

朱晓玫:对,水流的那种感觉,那种潺潺不绝的但是又非常清爽,非常干净,非常纯。我觉得要是人家通过我弹巴赫能够对中国的文化更喜欢我就高兴死了,我觉得死也瞑目了。

巴赫非常丰富。如果我们四个人一起说话谁都听不清楚谁在讲谁,但是他四个声部,是和谐的,能听得懂。

这四个声部互相弥补,互相对话,有问有答。就好比四个性格不一样的人在一起。

记者:你怎么看待巴赫的音乐与宗教之间的关系?

朱晓玫:他那是教堂的音乐,但他超越了宗教音乐,巴赫是为教堂音乐而写的,但他有人文的东西。他的《哥德堡变奏曲》是最世俗、最人文、最丰富的作品。他的情感像我们一样,都是人的情感,所以不能说他是宗教音乐。

“我很不喜欢教书”

记者:你之前在巴黎音乐学院教书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怎么教学生,有没有发生一些很有趣的事?

朱晓玫:我很不喜欢教书。我还是喜欢弹琴,因为你教书和演奏是不一样的。

记者:为什么不一样?

朱晓玫:因为你听完这些学生的演奏你会倒胃口。你会很不想弹。

记者:好直接的原因。

朱晓玫:所以很高兴我现在已经退休了。

记者:所以你不认可“教学相长”这样的说法?

朱晓玫:我是想等我不弹琴的时候再教。因为我有一次我去教一个学生弹,而我第二天就要演出,上了一个小时课以后我第二天演奏的时候就不顺畅。他没有跟我学我,我反倒把他所有的东西都学了。

教学和我演奏啊对我来说有一点冲突,所以等我不能弹的时候我就来搞教育。

我对中国的年轻人很有信心,我会从中找到知音

记者:您在巴黎生活这么多年您觉得巴黎这个城市对您的艺术创作有什么影响?

朱晓玫:在美国的时候弹琴很疯,整个人很多动作,很多表情啊,但是到巴黎之后就会沉浸下来。巴黎的绘画、音乐、时装、城市的美,这些都会转化到你的精神里。你大概想象不出来巴黎所有博物馆门口总是排队,这种气氛会潜移默化地影响你。

记者:你回国内演奏和在美国、法国演奏有什么样的变化?

朱晓玫:在巴黎的艺术氛围熏陶下,你会知道自己要什么,什么东西你不喜欢,什么东西俗气,什么东西你高尚。不是说找个老师去学就能学出来,其实老师后来没有任何作用,是你自己在听在学,然后你的趣味就慢慢变了。

记者:你之前说就算游泳都要游出去,但现在又说在国外没有一点中文的东西没法生存。为什么会有这些改变?

朱晓玫:这一点都不矛盾。当时为什么想出去?因为没有书,你们大概不能想象。当时书店只有毛泽东选集——各种各样的版本的。没有唱片,没有谱子,当时我觉得是不可能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的。我走的时候三十岁,最好的念书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我觉得我们这一代人吃的最大的苦就是没有念书的机会,我的很多同代的人到现在也没有上大学,但他们都非常聪明。所以我就说想为我们这一代争口气。

记者:后来你说在国外没有中国踏实?

朱晓玫:因为我们是个中国人,中国人的文化是没有人能相比的,中国人的敏感,中国人的谦虚,对我来讲是最美的美德。所以回归的心就日益增长。

我觉得年轻人里我会找到知音,因为年轻人像白纸,很容易就画上好的颜色,美的颜色。

记者:国内还有没有演出的计划?

朱晓玫:昨天在西安演出,有三个人从内蒙古来,我感动得不得了。我看着三个土包子,风尘仆仆的,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怎么来的,他们就说我们从内蒙来听您的演奏会,我当时就想这种地方应该去。北京上海年年都有大师级的人来,我就想到那些没有大师去的地方去演奏。

这次去西部演出,我的一个好朋友警告我,他说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你弹的时候他们就走了,谁听巴赫啊。事实上,不仅没有一个人走,还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当然这是巴赫的力量,还有就是我们都是中国人比较容易懂得那个情感啊。中国的哲学就是在你血液里,你不由自主地就会流出来,在你的音乐里流出来。

(文章部分内容参考《赵越胜:圣殿在静穆中屹立(关于朱晓玫音乐)》《廖阳:朱晓玫谈<哥德堡变奏曲>:这部作品应该放在药店卖》、纪录片《一位中国钢琴家与巴赫 Une Chinoise avec Bach》谨致谢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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