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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晓原:《盗梦空间》让我犯困,《生活大爆炸》让我反感

澎湃新闻记者 康宁
2015-10-21 13:39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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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晓原携新书《江晓原科幻电影指南》与老友刘兵在季风书园对谈现场。 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 资料

主讲人:江晓原(上海交通大学教授)

               刘兵(清华大学教授) 

主题:我们长期误解了科幻——《江晓原科幻电影指南》对谈

时间:2015年10月17日

主办: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上海季风书园

【编者按】

随着中国科幻电影《三体》投拍,对于中国科幻电影未来的讨论越来越多,“中国科幻元年”的呼声也不绝于耳,但它似乎需要一部成功的中国本土科幻大片来开启。

作为中国科学史大家的江晓原教授与科幻电影缘起于2003年“非典”时期正常工作停顿后作者的偶然兴趣。然而一看就是十几年,他把这种休闲方式转化为学术研究,先后在各大知名媒体发表了大量关于科幻电影的影评,并在学界首创将科幻作品纳入科学史的研究。同时,将科学史研究方法应用到对科幻作品的分析中,给科幻影评带来了全新的思想深度。

近日,江晓原的新著《江晓原科幻电影指南》由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出版,该书被认为是国内第一本学者对科幻影片的深度解读。借此契机,他与清华大学教授刘兵先生在上海季风书园进行了一场即兴对谈。

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将现场部分内容整理如下:

江晓原:《江晓原科幻电影指南》是我十多年写的科幻影评的选集。作为学者,除了学术研究,这是我的一个副产品。实际上,我一直在研究科学史。以前研究科学史的人不会把科幻放在眼里,他们认为科幻和科学没有关系,科幻就是文学,或者是科普的一部分,给青少年看着玩玩而已,所以科学史的学术研究通常不会注意到科幻作品。我可以大言不惭地说,对科幻作品进行科学史研究是我首创的。

学术文本肯定没有影评之类的好玩,因此我先出的这本书是影评,是给大众阅读的。在这本书里,收录了我在大众媒体上发表的科幻电影评论。至于这个集子是不是好玩,就交由大家去判断了,刘兵在此也可以评判一下。

刘兵:其实科幻我也看,但我看的时候,会有较强的选择性。这两天,成都在举行科幻星云奖的颁奖式。看到现场的照片,刘慈欣在那边,我也去过几次,感觉那边的科幻迷是非常狂热的,各种科幻都看得很热闹。

我看科幻比较挑剔,不是什么都看,甚至觉得喜欢看的不是很多。类比了一下,我觉得江晓原书里提到他在各种场合都会搜集科幻电影的碟,好像不像我这么挑,我不知道对于这个差异你怎么解释呢?

江晓原:主要由于狂热、迷恋的程度吧。这个书里涉及到大概一两百部科幻电影,但是我实际上看过的电影估计得有这个数量的十倍,看过的科幻电影估计有一两千部之多。有的电影其实很烂,但一旦开看,不管多烂都会看完。

我在书里提到一个细节,很多人都说《盗梦空间》好的要命,但这个电影却让我昏昏欲睡。我不是在电影院看的,是在家里。看的时候,中途我睡了一个小时再回来接着看完。休息时按了暂停,我没有漏掉任何情节。所以这方面还是有差别的,我看这些东西还是相当程度的迷恋。

刘兵:相对来说,我的性格就比较随意,看到不好看的片子就不看了罢。我个人选择科幻是因为兴趣,有兴趣就会去看看。我很高兴,这是享受。

你原本的出发点是要享受影片,不是电影学院的,因此不是为了备课要看很多原始文献。本来是一件享受的活,结果你把享受的活弄到自己咬牙,昏昏欲睡,头悬梁锥刺骨。值得吗?

江晓原:也没有到这样的程度。我写评论的电影,其中一部分看过好几遍,写评论需要认真对待。写评论的过程中,我并没有什么痛苦,我在看绝大部分电影的时也是愉快的。

作品本身没有什么思想性,但是我却写了一篇有思想性的影评出来,通常我会说这部作品有启发意义。有些作品就是这样的,本身没有什么成就,但是有启发意义,让人想到有关的问题,那就很不错。到底在这个过程中是不是愉悦呢?

我为什么写科幻影评呢?其实我不仅看科幻电影,其他类别的我也看。我写的第一篇影评并不是关于科幻电影。但是当报纸找我写专栏时,我发现写科幻影评最能发挥我的长处。因为我们平常看到的影评主要有两种类型,一种类型是电影学院师生写的,也就是所谓的专业影评。还有一种是媒体写手写的,这些写手不是专业的,基本上也就是一个观影爱好者吧。实际上,在座很多人都可以胜任这件事。但是如果你让这两类人写其他的影评都没有问题,但是他们写科幻电影时,最不能让我满意。

因为这两类人中的绝大部分都没有学理工科的背景,所以他们对于科学的事情有恐惧。如果这个电影里涉及一点科学的概念,他们就搞不明白,而且本意上也并不想去搞明白,比如说黑洞、虫洞,相对论等。

在这种影评中,科幻电影就和其他的电影影评一样,男女主角谈恋爱,人性有黑暗等等,反正就不是科幻电影,所以他们写的科幻电影影评最不能让我满意。于是,我就决定集中写科幻电影。我觉得我能把这个科幻电影里与科学知识有关的事情写清楚。我是学天体物理专业出身的,另外对科学史的研究也和科学有联系。比起那些专业影评人来说,我有相关的科学背景,不会回避那些深奥的科学理论。因此,我就一直把影评写作集中在科幻电影。

刘兵:我也看到他这本书里,经常提到什么人适合写科幻影评这件事,这点我同意。科幻电影以这种方式能够有比较广泛传播的影评,以这种写作方式,包括在这样的背景下,而且这样的知识背景或者写法,我也不管他学院派的约束还是商业化什么的,我觉得这种感觉很好。

但是这种感觉不是没有。我在清华大学开了一门课,给大一新生上的研讨课,名称叫做“戏剧中的科学”,与这个有些异曲同工。我把它当作一门课讲得更深入一些。

今天我刚刚给学生布置了一个作业,让他们分析一个剧本,那个剧本叫《物理学家》。这部电影是公开上映的。我让学生读了剧本,再看国内某个导演写的导演阐述,然后让他们分析导演阐述中可能存在的问题。因为我觉得这个导演没有看明白这个戏。虽然他导出来了,但与作者原意有差距。许多我觉得他应该重点说的话都被忽略了,导演没有真正的理解。所以我布置了这样一份作业,目的和你相似。

江晓原:学文科的人,下意识里对科学是有恐惧的,结果他们会经常回避关于科学的话题。

刘兵:我要跟你探讨这件事,我先正面的说,其实是为了铺垫,为了反思。接着说,我有一个困惑,当我们觉得这样一件事是很顺理成章的时候。是不是又隐含了另外一种风险?或是一个问题呢?

世界上有科幻电影、科幻小说。不管是电影还是小说,有广大的受众。今天很多票房卖的特别好的大片中,许多按照我们影片的归类,都可以归到科幻类。这些大片票房火爆,显然受众里头真正能够达到刚才我们说的——有一定的科学修养的比例应该是很低的。我一直在想,第一他们科学知识的素养不是很高,按照你的说法确实可能很多东西没有看懂,但是他们还看,而且人还不少。比如今天大片里卖了几个亿、十几个亿的那几部科幻片。这个时候,他们在这里面又看到了什么?或者换句话说他没有看到我们说的那么多思想性的和科学有关的知识时,在什么意义上影响了他们的观影呢?

再举个例子。我曾经想让学生做一个研究,但设想的这个研究一直没有做成。有一部美剧,我和江晓原谈过,可能在座的都知道——《生活大爆炸》。这部剧还出过一本书,和江晓原对谈的时候谈到过这本书。那时候江晓原有一个说法,《生活大爆炸》他看不下去。一个号称爱看科幻片的人,《生活大爆炸》这部剧却看不下去,你似乎是觉得它很低俗?

江晓原:《生活大爆炸》好几个学生跟我推荐,他们觉得好看,我也努力看过,很痛苦地看完了一集。虽然一点没有让我犯困,但他给我造成非常强烈的反感。

我一点都不喜欢这种搞笑的风格,审美是没有理性的事情。我特别不喜欢这类型的审美,一看到这样的剧我就感到很难受。它不会让我犯困,一个让你很反感的东西不会让你犯困。

刘兵:《生活大爆炸》尽管你说接受不了,审美什么的先不说,这个片子很多年轻人喜欢,我不止一次在火车或者飞机上看到有人在看这个东西。这是一部喜剧,但是里面涉及到高深的物理学知识,非常非常多,很多笑点也和物理学知识连在一块儿。我能感觉到,如果你对物理学没有了解,是笑不出来或者感觉不到他的幽默之处。但是尽管如此,还有那么多明明不是学物理的,或者我相信他的物理不是很好,但还看得津津有味。我做了一个调查,究竟物理知识不足,会在什么程度上影响到他们对喜剧效果笑点的影响?

江晓原:影响很有限。

刘兵:你恰恰不是给了一个反例吗?广大人民群众,不理解科学难道没有关系吗?

江晓原:没有关系。从观影感受来说,确实是这样。科幻电影大卖,观众其实并没有看出里面有什么精妙的地方,这是正常的。我之所以对这些人的影评不满意,是因为我觉得他们本来应该把这些精妙的东西说出来,既使观众没有看明白,他们应该能够看出来,能够告诉观众。

举个例子,比如说《银翼杀手》,现在算是科幻电影的经典作品。英国《卫报》做过一个调查——找科学家评选出史上最伟大的十部科幻电影,结果排首位的就是《银翼杀手》,但是它并没有大卖过。现在院线放映它,也不一定有什么票房,这个电影就是因为有高度的思想追求,结果放了以后恶评如潮,觉得不知道在说什么,被评价不好看,它只能在科幻的圈子里被大家奉为经典。

与它相反的例子是《黑客帝国》,三部票房都大卖,而且我评价它的地位还高于《银翼杀手》。它是我认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科幻电影。但是我觉得科幻电影不管是什么类型都不要紧,如果公众看这个电影的时候,没有看明白,我觉得影评不就有义务为公众补充这些吗?

刘兵:我也认为影评是必要的,这是一个补充和引导。就你刚才谈的科幻电影的这个话题,我们来做一个案例式的分析,看看究竟差异在哪儿。比如说《盗梦空间》,我没有要睡一个小时再回来看,我看得很高兴,甚至对它的评价也不一样。前段时间有一个机会,我还跟一个佛教大师做了一场对话,那位大师号称是对藏传佛教传播影响最大的人。我们谈的话题就是《盗梦空间》,谈话的视频网上都有。《盗梦空间》让你犯困,你觉得不好看,是指哪些地方?

江晓原:其实你看了影评就知道,我并不是认为《盗梦空间》是一个烂片,如果这部电影让我打分,70分还是有的。但是我为什么要写那篇影评呢?因为当时《盗梦空间》正在中国热映,凡是有强力营销的电影,在国内上映的时候都会伴随一系列的营销手段,于是这个电影被吹捧到了完全不应有的地步。

我的影评是针对这种过分吹捧而谈的。举个例子,很多人说,一个梦“植入”和“盗出去”这个事情他们觉得是很伟大的创意。那其实很简单,我在影评里列举了十五部电影都有类似的创意。这个创意前人早就用过了。

很多人看电影的时候,很容易看到一个新玩意儿,立马就五体投地,其实你看电影看多了就知道这并不是新的,那个东西前人都用过了。作为一个导演,一定看了很多电影。这些东西别人已经用过了,他借鉴而已。你说这个东西用得好,吸引人,这个我没有意见。但是我想纠正的是你们说这是他创造的,这就是错误的。

你可以说这是成心抬杠,但是我喜欢实事求是。像《云图》这部电影,姐弟俩已经走下坡路了,明显和《黑客帝国》不能比。《云图》的故事里他采取了把六个故事切成片。好像六根胡萝卜你顺着摆,最后能摆出一个整的。很多人说这样的叙事策略多奇妙啊!我提醒大家看1916年格里菲思的电影《党同伐异》,采取了一样的叙事手法,只不过人家是三根,《云图》是六根。其实电影看多了,就知道没有什么稀奇的。

刘兵:我一开始说我并不是所有的科幻都喜欢看,最近恰恰刘慈欣的《三体》得了奖,最近一段时间国内科幻炒的很热。我在北京参加过中国作协组织关于科幻的会,《人民日报》也向我约文章。这是件好事。

江晓原:这是中国科幻的元年嘛。

刘兵:当然我这个人心理比较阴暗,当人说好事的时候我就想是不是还有一些其他的可能。江晓原心理也挺阴暗的,大家都很享受科学的好处,他看到的却是负面的。

其实是关注的问题不一样。按照这种思路来说,我倒挺担心这件事的。我不否认刘慈欣的《三体》确实好看,也不止和你谈论过一次。它是三部曲,出一本书我们谈一次。当然这也是一个不可复制的独特行为,他有很多值得研究的。他不属于江晓原特别重点强调的部分,刘慈欣并没有强烈的人文主义倾向,反而是把科学贯彻到极致的人。从人文的角度来说,科学主义到了极致以后,可能会产生悖论和冲突。

国内创作的科幻作品我读的挺多,甚至在今天这样的热潮下,大部分是不理想的。很多作者都开始写科幻,有点像屠呦呦成名之后,我写了文章,就怕西医一窝蜂的扑向中药,把中药给毁了。

我知道科幻电影《三体》开拍了,其他的要上马的有好几部。说实在地,我并不看好,我觉得远远达不到《盗梦空间》、《黑客帝国》。虽然这两部电影有差异,但我还是归到一类来说。《云图》像你说的,的确是有点装。

江晓原:《三体》电影的事我倒不太担心——经典作品多次改编电影很常见,第一次要是拍不好,以后可以再拍嘛。

(本文根据主办方提供的速记整理,经江晓原审订后发表)

附江晓原撰写影评,本文原载于2010年9月3日《深圳特区报》:

《盗梦空间》:从《黑客帝国》倒退

江晓原

从“大片”营销模式说起

在上海的一家报纸上,有几个影评人告诉读者:今日中国,没有任何一个影评人是真正独立的——他们无一不被电影公司收买、操控或影响。比如,每当“大片”营销程序开始启动,影评人就会被电影公司请去看片,然后给钱让他们写影评为该片造势——非常廉价,据说名头最高的影评人也就是一千元,无名小辈两三百元就打发了。

这种说法是否符合实际情况,当然是可疑的。首先对“影评人”的界定就成问题,如果只有“会被电影公司请去看片”的才算影评人,那这种说法倒也可能成立;而如果以“曾经发表影评”作为影评人的定义,那中国肯定有独立影评人——我不用进行社会调查来证明这一点,因为本人已经持续发表影评八年,就从未受过电影公司任何影响。

不过,这几位影评人的说法,确实也可以帮助我们解释一个疑问:为什么我们经常看到许多不痛不痒、不着边际、不得要领的影评文章?包括许多所谓的“专业”影评文章,也是如此。我经常怀疑有些影评文章的作者根本没有看过所评论的电影,只是从影片的官方网站上翻译一点资料,就拉拉杂杂拼凑成篇了。比如我最近看到一篇关于《盗梦空间》的长篇“专业”影评,其中70%以上的篇幅都在谈论导演诺兰(C. Nolan)以前导演的各部电影,而《盗梦空间》到底好不好看?创意在哪里?有何打动该影评作者之处?这些本来应该出现在这篇影评文章中的内容,几乎一概没有。

从去年下半年开始,一系列进口或国产的“大片”次第登场,先是《风声》,接着是《2012》、《阿凡达》、《唐山大地震》。我无意中关注了一下他们的营销模式,发现颇有共同之处,几乎已成固定套路:

除了正常的电影宣传之外,只要你发现在《南方周末》、《周末画报》、《外滩画报》以及所谓“四大周刊”上都不约而同地出现了关于某部电影的长篇报导、导演访谈、制片人专访之类的内容,你就可以知道,又有一部“大片”要登场了。在这些大牌媒体的引领下,“二线媒体”或“低端媒体”必然纷纷跟进,因为它们担心,如果不跟着谈论谈论这部“大片”,就会显得落伍,显得“跟不上趟”了。这时,科普类的报刊杂志就要谈《2012》,科幻类报刊杂志当然要谈《阿凡达》,旅游类报刊杂志可以谈《唐山大地震》,而思想教育类报刊杂志至少也可以谈谈《风声》……。其实在分类上根本用不着这么拘泥,比如旅游杂志要宣传《风声》可以谈“裘庄”原型在何处,科普杂志要宣传《风声》可以讨论周迅旗袍上的密码……。

到了这时候,你就会发见,在某一部“大片”上映期间和上映前后,几乎所有的报刊杂志乃至电视电台,全都在谈论这部电影。充斥着信息垃圾的网络上,与这部“大片”有关的信息当然更是铺天盖地。置身于这样的环境,广大观众自然只好乖乖掏钱买票,进电影院去“跟上时代节拍”啦。所以但凡“大片”,几乎总是会票房大卖的。这种“大片”营销模式,虽然俗不可耐,却是行之有效。

现在,又轮到《盗梦空间》(Inception,又译《奠基》、《全面启动》、《潜行凶间》)啦。

《盗梦空间》竟令我昏昏欲睡

了解“大片”营销模式之后,我们对于一部“大片”宣传中出现的夸大其词就会有足够的思想准备了——这部“大片”总是会被说成横空出世,创意非凡。《盗梦空间》当然也不例外,下面是媒体上对《盗梦空间》的赞誉之辞举例:

“一部天生供大家膜拜的电影”;

“名列影史第三”;

“被誉为《黑客帝国》之后最出色的科幻电影”;

“它注定成为影迷们的鱼子酱,珍贵且值得久久回味”;

“具备过去50年来欧洲艺术电影……一直引以为豪的思辨风格”;

看了这样的赞辞,你一定期望看到一部既有思想深度又有视觉奇观、足够娱乐、精彩之极的电影了吧?好吧,我祝愿你走进电影院之后不会失望。

“大片”之为“大片”,通常确实有其成功之处,否则一般不会得到“大片”的营销待遇,所以从实际的观影效果来说,《风声》、《2012》、《阿凡达》和《唐山大地震》都没有让我失望(我对《阿凡达》的思想价值评价最高),但是这条规律到了《盗梦空间》似乎出了例外。

我前不久曾看了迪卡普里奥(L. Dicaprio)主演、斯科塞斯(M. Scorsese)执导的影片《禁闭岛》(Shutter Island,2010),印象非常之好,所以对同一男主角的《盗梦空间》也抱着较高的期望。谁知开始观影之后,《盗梦空间》竟然多次让我犯困!为了看完这部电影,我不得不强打精神,中间甚至去熟睡了一小时,起来接着看(此处特别声明:我不是在影院看的《盗梦空间》,所以这一小时影片播放处在“暂停”状态,也就是说,我并未跳过影片一小时的内容),才断断续续将它看完,这在我约1500部电影的观影史上也是罕见的。

后来我发现,毛病可能出在《盗梦空间》的音乐上——每当进入梦境,那些背景音乐总是平板而喧闹,所以几次让我昏昏欲睡。与《禁闭岛》中配乐的刚健硬朗相比,《盗梦空间》的配乐实在是催眠效果一流。也许这是导演为了营造梦境气氛而故意如此安排的,正如影片中科布手下的人所说:“我们可以用音乐来催眠”。

15部可能影响《盗梦空间》的电影

影评的常见套路之一,是谈论所评影片与此前其它电影的承传、影响、“致敬”等等的关系。这类关系,有时导演自己也愿意谈谈,有时则是评论者的猜测;导演所谈经常是欺人之谈,评论者的猜测有时倒有可能接近真相——至少他可以根据此前已经问世的电影进行比较,作出“以事实为依据”的推测。

关于对《盗梦空间》的影响,导演自己谈到的“邦德电影”就不用多提了,因为在《盗梦空间》中我压根没看出什么与007系列电影——所有22部我当然全都看过——实际相干的地方。影片后半部分那场冗长的雪地追逐枪战戏,据说是向诺兰最心仪的007电影《女王密使》(On Her Majesty's Secret Service,1969)“致敬”的,因为据说他心目中最完美的007电影就是这一部——其实这一部恰恰被广大007影迷认为很烂。而且这种说法本身也很可能只是穿凿附会。

但是,我至少可以举出此前的15部电影,它们都和《盗梦空间》的创意有关,我将它们按年代先后排列,并给出简单的、与《盗梦空间》相关的创意提要:

银翼杀手(Blade Runner,1981):植入记忆

脑海狂飙(Brainstorm,1983):重现记忆

全面回忆(又译宇宙威龙,Total Recall,1990):植入记忆

童梦失魂夜(The City of Lost Children,1995):盗梦,“瓶中脑”形象

移魂都市(Dark City,1998):植入记忆

黑客帝国I、II(Matrix,1999、2003):现实真实与否

十三楼(又译异次元骇客,The Thirteenth Floor,1999):层层虚拟幻境

入侵脑细胞(The Cell,2000、2009):入侵人脑

少数派报告(Minority Report,2002):感知他人思想

记忆裂痕(Paycheck,2003):消除记忆

杀人频道(Control Factor,2003):控制人脑

豺狼帝国(又译决战帝国,L' Empire des loups,2005):植入记忆

天神下凡(又译脑海追凶,Chrysalis,2007):植入记忆

硬线(Hard Wired,2009):植入芯片消除记忆控制人脑

当然,这个影片清单肯定是不完备的。对上述15部影片逐一分析对比,也是这篇文章的篇幅所不允许的,但可以择其要者稍言之。

比如“盗梦”这个概念,在1995年的《童梦失魂夜》中已经明确出现,在那部影片中,一个坏蛋设法偷盗儿童的梦。至于“入梦”,其实与“入侵人脑”又有多大差别呢?“入梦”还需要在梦中才能“入”,而“入侵人脑”则可以在更多的状态下进行。如果“入梦”与“入侵人脑”没有太大差别,那么《盗梦空间》高调标举的“植梦”,与“植入记忆”又能有多大差别呢?

又如《盗梦空间》备受吹捧的“多重梦境”构想,其实在1999年的《十三楼》中早已形象展示过了,那部影片中在神秘的十三楼上的虚拟幻境装置,能够虚拟出“洛杉矶1937”,而这个“洛杉矶1937”又是在另一个虚拟幻境“洛杉矶1990”中开发出来的,而“洛杉矶1990”又可能是由“洛杉矶2024”所创造的……。这层层虚拟与《盗梦空间》中的多重梦境,其实可以说完全一样。

再如,《盗梦空间》中为人津津乐道的梦境中的城市变形,被认为是影片创造的一大奇观,其实这在1998年的《移魂都市》中早就展现过了,最多也就是这些年电脑特技的进步使得《盗梦空间》的场景更为眩目一些而已。

“这是不合法的任务”

营销宣传中所说的那些《盗梦空间》的创意,虽然如上所述是早已有之乏善可陈,但毕竟这部影片也不是毫无可取之处,它也提出或涉及了一些值得注意的东西——主要是从思想价值来考虑,可惜这些有价值的东西却是媒体替它宣传时不屑一顾的。

比如,《盗梦空间》提出了“入梦”、“窥梦”、“盗梦”、“植梦”等行动的合法性问题,这是影片中最有思想价值的地方——至少是可以启发观众进一步思考的地方。我们现在经常讲“尊重公众隐私”、“保护公众隐私”,如果说日记、电子邮件、手机短信、QQ谈话记录之类是个人隐私的话,那么人脑中的思想、记忆、梦等等,无疑是更大、更隐秘的隐私。对于科布想在金盆洗手前干的这最后一票买卖,影片虽然没有直接进行道德批判,还用科布和亡妻之间的缠绵爱情将它美化了一番,但影片让科布自己对阿莉阿德涅坦言:“这是不合法的任务”。

关于“读心术”之类了解他人脑中思想的超能力,在上面开列的电影中早有涉及,但大多未从“侵犯他人隐私”的法制角度进行思考,有些涉及此事的作品,让这种超能力为警方查案所用(比如影片《入侵脑细胞》),这就回避了法律和伦理方面的问题。上述15部电影中,唯一认真考虑过此事的是2002年的《少数派报告》,影片用一个精心构想的故事,质疑了“感知他人思想并据此定罪”这种超能力的应用,在法律上的合法性,以及在科学上的可能性。

再如,影片中科布对阿莉阿德涅进行“盗梦”入门训练时,让阿莉阿德涅入梦了五分钟,但阿莉阿德涅在梦中感觉自己已经和科布谈了一个多小时了,科布向她解释说:“现实世界五分钟,等于梦里一小时”。科布的理由是:思想比实际行动快得多,所以你在梦中五分钟经历了许许多多事情和场景,这些经历如果发生在现实世界,就需要花费一小时。

这种解释有一定的联想价值(科学意义上的)。科布的意思是说,人对于梦中的时间,仍然是根据他在现实世界中所获得的经验来感觉或估计的。这种判断是否能够成立,恐怕只有研究梦的专家才知道了。这还让我们想起中国古代的说法:“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恰与《盗梦空间》中的说法相反。在古代中国人的观念中,神仙洞府的生活是无比幸福的,所以时间在那里也许如白驹过隙,而充满痛苦的尘世生活相比而言就显得“度日如年”了吧。

还有一点可以提到,影片的各种梦境中,有一种失重状态,人漂浮在空中,这有一定的实际依据——我这么说的依据是,我自己年轻时确实多次做过自己漂浮在空中的梦,和影片中展示的一模一样。要拍《盗梦空间》这样一部影片,当然会收集各种各样关于人类梦境的资料,我说的这种梦也许有研究梦的人报导过。

从《黑客帝国》倒退

1999年的影片《黑客帝国》提出了一个颠覆性的问题,即现实世界和虚拟世界的界限问题,这是非常深刻的。这两个世界之间究竟有没有界限?有的话又在哪里?如果我们只是套用简单的机械唯物主义观点来看待这个问题,那答案当然是很明确的(实际上只是看上去如此),甚至可以宣布这个问题“根本不是问题”。然而,在那些富有想象力的故事情节中,问题就确实存在了,而且不是那么简单了,答案也很难明确了。

进一步来看,只要我们不排除Matrix(《黑客帝国》中的虚拟世界)存在的可能性,我们就无法从根本上确认我们周围世界的真实性。这个问题其实就是以前的“瓶中脑”问题,但自从《黑客帝国》将其作了全新的表达之后,引起了人们浓厚的讨论兴趣,连哲学家也加入进来。《盗梦空间》既然被推许为“《黑客帝国》之后最出色的科幻电影”,那么它对这方面的思考有没有新贡献,或者说有没有推进呢?

《盗梦空间》不断让观众在梦境和现实世界之间来回切换。特别是科布和阿莉阿德涅、科布和费舍尔的两场戏,都是先展现梦境,然后在梦境的交谈中让对方意识到此刻是在梦境中。这样的剧情等于告诉观众,区分梦境和现实世界还是可能的。

导演诺兰自己承认“《黑客帝国》给了我很多灵感”,而且他也知道《黑客帝国》的主题是“我们怎样才能确定周围的世界是真实的”,然而他对媒体声称:“但是在《盗梦空间》中,我想做跟《黑客帝国》相反的设计,就是建造一个虚拟的空间,让观众跟着电影中的角色看到现实是怎样可以被一步步创造出来的。”从电影中的故事情节来看,诺兰要观众相信,现实和梦境还是可以区分的——你既然可以看到那个虚拟的“现实”怎样“被一步步创造出来”,那你当然还是立足在真实的现实世界。正如影片结尾处,科布的团队在飞机上醒来,观众都知道前面的情节是南柯一梦。

影片中另一个类似的情节,即科布对亡妻的徒劳的追忆和爱,也与影片客观上传达给观众的的信念一致:科布盼望在梦境中改变现实,让被害的妻子回来,但这始终无法做到,所以他哀叹:“不管我怎么做都无法改变现实。”在这里,“回到梦境”与科幻作品中常见的“回到过去”是等价的,而“回到过去不能改变今天的现实”,也就是对今天现实世界真实性的一种确认。

如果上面的解读大体不谬,那么从思想深度上来说,《盗梦空间》非但不是对《黑客帝国》的推进,反而是从《黑客帝国》倒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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