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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政厅|东京的草原公园:一个自由的公共空间

澎湃新闻记者 冯婧
2015-10-27 14:41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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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东京有一个存在了24年的特殊公园——草原公园(日语名くさっぱら公園)。这里像一片森林,没有一般城市公园的地面铺装、市政座椅和儿童游乐设施,乍看上去,是简单的空间,却也是一个令人自在的公共场所。

草原公园位于东京大田区。九月一个周末早上,通过友人韩冰介绍,我如约来到千鸟町电车站,比预定时间早了一点,但一出站就看到已在等候的丹羽朋子女士。朋子在日本一家综合研究机构工作,她曾在陕北对中国的剪纸做过大量研究。

草原公园是朋子的朋友下中菜穗女士发起的。下中女士研究日本的传统剪纸,在日本出版过不少有关剪纸的书籍。其中有一本书是关于纹切游戏,日本的“家纹”始于平安时代,通过贵族和武士代代相传;到了江户时代,平民也可以使用家纹。所有人都能使用,这些美丽的纹切得以流传下去。某种程度上,草原公园和纹切一样,是所有人一起创造才得以延续的场所。

东京大田区的一个普通公园。

朋子先带我去了一个普通的城市公园。她指着公园的地面说,一般的公园里,地面是硬质铺装,无法生长植物,一些居民认为土地、灰尘、虫子这些东西不好,喜欢普通的公园。

之后,我们来到了草原公园。远远看到一片森林,没想到那就是我们的目的地。

森林一般的草原公园。

为什么要建草原公园?

24年前,下中女士的儿子5岁,她带孩子去公园玩,发现公园里有很多不可以做的事,孩子只能玩游乐设施。所以,她要带孩子去郊外,才能自由玩耍。当时一些邻居也有相同的发现:虽然有公园,但孩子无法在公园里尽情地玩。

1991年,建设前的草原公园。

正巧,下中女士发现,自家周边有些民居被拆掉,留下一片空地和树,政府打算在空地建一个公园,还贴出“公园计划”的告示。她试着给政府打了电话,说希望参加公园的建造计划。政府让她和邻居一起写个计划书。他们起初想法很简单:这个公园要像草原一样,没有人工游乐设施,孩子们可以挖土爬树,大人小孩都可以在这里玩。

当时的政府管理人员非常理解他们的想法,但有的居民对此并不同意。于是,下中女士和邻居们决定,如果草原公园可以建造,他们愿意承担使用的责任,自己对公园进行全部管理和维护,而不是依靠政府。

1991年,草原公园申请计划中的公园图纸。图片来自草原公园网站http://kusappara.que.jp/

下中女士带来了几大本草原公园的资料集,里面有各种相关材料。包括1991年申请草原公园的计划书。她指着公园入口处的一块告示牌说,一般的公园门口都有一个告示牌,写着各种规定,比如不能大声喧哗、不能玩球——有很多不能做的事。而草原公园门口是一块空白的牌子,意味着没有“不能做什么”的规定。

草原公园门口的空白告示板。

那么,这里都会发生什么呢?

草原公园里的活动

我到达公园时,是早上10点半。公园里已有一些居民,一棵树上吊了一个秋千,父亲推着儿子荡秋千。下中女士解释道,这里是一块空地,玩具不是现成的,想要做什么、玩什么,就可以带过来,或自己制作。也就是说,这个秋千是父亲带来的。

在草原公园荡秋千的父子。

在使用公园的居民中,有一些志愿者负责打扫和管理。每周都有一次打扫活动,大家会轮流参与。主要是家长进行实际的打扫。而孩子把打扫当作一种游戏,看着大人劳动,一边玩,一边打扫。

打扫过程也让大家有了意外收获。下中女士发现,草原公园的一些垃圾比一些艺术品更有意思。她把它们拍成照片,做成明信片,送给朋友。下中女士说,如果说城市化是“清理垃圾”,那么,草原公园就是一个特殊的城市空间,这里的垃圾不再是废弃的物品,而是生活的细节和艺术的灵感——垃圾、生活和艺术之间并没有什么区别。

下中女士的丈夫负责一家出版公司,他拿着一把锄头,正在公园翻土。土如果太硬,对草不好,所以翻土和种草也是公园中进行的活动。起初,草原公园是一片荒地,他们就在这里种草,然而草很难成活,他们便尝试种不同种类的草,看哪一种更耐生长。

草原公园里翻土的下中先生。

每隔两三个月,这里会举行一个集体活动的工作日(work day),大家来草原公园,一起种植、打扫、修理和吃饭。因为我的到访,下中女士特意把这次工作日安排在了当天。妈妈们带来了食物,饭盒里有丰富的饭团,锅里煮着味噌汤。我在草原公园里,和大家一起午餐,像是在吃野餐,与东京这样的大都市好像很遥远。这里的氛围异常放松,甚至有些无所事事的放空,非常自由。

这次活动日还有一项活动:修理分类垃圾桶的盖子。此前盖子已经很破旧。下中女士带来一些废木头和颜料,大家一起把五彩颜色涂在这些废木头上,往不同的垃圾桶上贴。小朋友也参加进来,不过涂得有些乱七八糟,下中女士就教他们怎么把颜色涂得更好。

下中女士教小孩子如何涂色。

每年秋天,草原公园还会举行一次大型活动,邀请世界各地的朋友参加。届时有很多小摊和活动。下中女士拿出一张海报,上面画着以前节日的情景:大家在一起生火煮饭,做烧烤,摆摊卖酒,跳舞唱歌,扳手腕;还有各种小摊小贩,热闹非凡。

2014年秋天节日的草原公园。图片来自草原公园网站http://kusappara.que.jp/

草原公园没有太多特别的活动,多是随季节变化自由安排。重要的是,这些活动不是政府机构或商业机构提供的,而是所有参与者自己想出来、自己参加的。

一起为孩子制作玩具的妈妈,她们选择在坑洼不平的地方制造游乐场。

如何和周边居民相处

要获得自由的活动场所,就得承担责任,不仅要安排好自己的活动,还要考虑其他人的感受。下中女士认为,让草原公园维持下去,主要需要处理两个问题:一是,如何让公园的活动可以愉快地继续;另一个是,如何让不参加的人也能了解草原公园的活动。

当然,周边居民也会有投诉,比如树叶会飞过去、树木太茂密需要修剪。为解决这些问题,草原公园每个月会做一份通讯,送给周边居民,每个月还会在草原公园举行一次会议,看看公园存在什么问题。参与者包括周边居民、公园使用者、政府和媒体等,大家提出问题,然后一起商量解决办法。

2014年秋天节日的活动海报。图片来自草原公园网站http://kusappara.que.jp/

每年秋天节日的前两三天,大家会去拜访周边邻居,并送些吃的。因为,节日期间可能会打扰邻居,所以要提前沟通。最好是草原公园的活动者去做这件事,如果政府代表他们去沟通,居民可能就会反对。这样的沟通,会让居民之间感到更平等。

如何和政府合作

一般公园里,如果发生了事故,大家会认为政府理应承担责任。而草原公园里的所有活动,虽然是个人参加,但针对共同的活动,大家都要学习基本救助知识,也要买相应的保险;如果发生了事故,自己来承担相应责任。有一次,小孩子挖土时,把地下自来水管弄坏了,大家就自己来修理。

大家认为,草原公园的模式,对政府有好处,可以减少政府开支。比如,之前政府购买的椅子坏了,如果政府修理,需要花很多钱。有个从农村来的朋友,会用木头做凳子,于是大家就动手做了公园的椅子,政府只负担材料费,不需要负担制作费用。这样,公园的志愿者们与政府之间的信赖也得以增加。另外,志愿者自觉打扫公园,为政府节省了很多清扫费用。

居民自己动手做的木头椅子。

政府的公务员在秋天“节日”时会来参加活动,平常活动一般不参加——如果政府职员参与,会让别人感觉这里受到特别照顾。政府官员也在更换,最早支持这个公园的政府管理者,已经不在这里了。其后就任的政府官员之中,也有人并不很理解草原公园。

如何管理组织

草原公园其实是一个松散的组织,没有固定会员,只有25个左右核心成员。日常活动通过邮件组进行传达,大约有50多人。很多来公园活动的人,不一定住在公园旁边,多数人住在附近的区域,大约步行10-15分钟的距离。每次秋天节日前夕,大约500多位草原公园的朋友们,会收到邮寄的活动传单信息,他们算是草原公园的啦啦队,虽然很难参加日常活动,但不少人会来参加秋日节日。

管理费用基本上是居民自己解决的。目前有两个来源:下中女士的设计师朋友为草原公园设计了一个“日历”,可以出售赚钱,这是主要来源;另一个来源是,公园一种树上的果子可以酿酒出售,卖酒赚不到什么钱,却给这里带来了很多乐趣。一般的公园都有果树,但日本人一般不会拿,认为那不属于自己。但在草原公园里,大家认为不能浪费自然的果实。

设计师设计的日历,出售的收入是草原公园管理费用的来源之一。图片来自草原公园网站http://kusappara.que.jp/

20多年前,东京没有类似草原公园的组织。草原公园出现后,有些人来学习经验,现在东京也有几个类似组织。下中女士的孩子也长大了,孙子辈的孩子们会继续来公园。

下中女士说,管理过程中有很多问题,但都是学习机会。如果有邻居不喜欢这里的活动,可以一起商量。国家之间的关系,也和居民的关系一样吧,不免会有冲突,坐在一起商量,总能解决问题的。

什么是公园?

下中女士说,这个公园是城市的“里山”,“里山”是一个日语词,意思是靠近村庄的山,不是原生态的自然,却是人类居住环境中的自然。城市没有“里山”,这个公园就是城市的里山。

除了和自然连接之外,公园到底是什么?下中女士说,公园的“公”是什么意思呢,一般“公”的意思是政府管理;而真正的“公”是“公共”的意思,是属于大家的地方,不仅是使用,还要管理。公园也是一种学校,大家要不断思考:如何继续活动,如何参加,如何实现自己的想法。

朋子说,东京的街道很少有能坐着聊天的地方,不像北京的胡同、上海的弄堂、陕北的农村,城市里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让人自由呆着,到处都是消费的空间。一般城市人也会认为,“公共场所”是不可以占用的。

大家共同制作的分类垃圾桶盖。

草原公园留下了大家二十多年的记忆,在这个能共享信息的共有空间里,一直在培育一种“公共性”。大家都忙,不可能参加所有活动,但有自由和多样的参与方式,大家有空时就会过来。草原公园希望创造出真正的公共空间——在这个空间里,大家可以一起思考和试验:到底什么是“公共空间”。

参与居民的评价

草原公园里,最活跃的是一个5岁的小男孩。他每周都会来公园,他说自己很喜欢公园,最喜欢玩捉迷藏。周五大约会有10多个5-10岁的孩子在这里玩,孩子们来自不同的幼儿园,但在这里一起玩耍。

小男孩在妈妈刚刚制作的玩具上玩耍。

小男孩的妈妈说,一般的孩子平常都在家里玩电子游戏,我的孩子每周三、周五,有时周末都来草原公园玩,这是非常难得的玩耍机会。一般公园里的游乐设施,滑梯就是滑梯的玩法,有时感觉不是孩子在玩滑梯,而是滑梯在玩孩子。草原公园没有固定的玩具,这样孩子会想着,创造出自己的游戏和玩具。

公园里还有一位推着儿童车的妈妈。10年前,她读大学时知道了这个地方,后来到草原公园进行采访,写了毕业论文,现在孩子1岁半了,她有空就带孩子一起过来。这位妈妈说,和十年前相比,现在的树更加高大茂密了。

推儿童车的妈妈和女儿一起涂色。

吃完午饭,又来了一个小女孩。她的妈妈主动对我讲了自己的经历。她的女儿心脏不好,一般公园的滑梯爬不上去,在一般的公园里,女儿只能站着或坐着,无法和小朋友一起玩。但在这个公园,她可以自己玩,和其他小朋友一起玩。今天她非常喜欢那个新做的秋千。

“3•11”海啸带来的改变

朋子说,她小的时候,东京有很多可以随便玩的地方,但现在这样让孩子随便玩的地方越来越少。以前她并不住在这里,在“3•11”海啸灾难之前,她认为,在东京这样的大都市,完全可以靠自己生活。但过后,她意识到,不能依靠自己,要和别人一起生活,草原公园就是她理想的社区。现在,她的孩子也1岁多了,她希望孩子以后可以在草原公园里玩耍。

“3•11”海啸后,东京受到辐射影响,草原公园也难于避免,这里有很多土和植物,更易受到污染。大家开始犹豫活动如何继续进行。下中女士和其他成员一起购买了测量仪,持续检测这里的辐射,直到辐射量变少,日常活动才恢复。辐射量较大的落叶和垃圾,都被收集起来集中处理。大地震发生后,大家还在公园里一起做大锅饭,练习灾难的应急措施。灾难让大家意识到,生活在东京这样的大城市,人们需要互相帮助,而草原公园是难得的公共空间。

草原公园一起玩耍的孩子们。

对2020年东京奥运会,草原公园里的居民并不赞成。大家认为,现在日本面临很多严重问题,不是举办奥运会的合适时机。奥运的整个准备过程,民众没有任何参与,没有机会表达自己的看法。甚至曝出“奥运标志”的丑闻,人们感觉这“不是自己的奥运会”。也许,奥运会对一些大企业有经济方面的好处,但对普通老百姓,实在没有什么好处。

之前那位心脏病小女孩的妈妈说,我的孩子如果出远门,需要坐轮椅,但城市没有修建完善的barrier free的设施。政府不应花钱建体育馆,应该建更多民生设施。日本的保育园也很少,年轻妈妈无法工作。大家还提到了反安保法案。大家认为,凡是有孩子的父母,都会反对安保法案,因为那些法案意味着我们的孩子可能会走向战场,我们不要战争。

大家很好奇,来自上海的记者,为何会对远在东京的草原公园感兴趣。他们还提出很多关于上海的问题。作为为数不多的来草原公园的中国人,我被冠上了“上海代表”的头衔,只能惭愧地回答,在上海和中国其他城市,越来越多的居民愿意参与公共事务,大家也希望有更丰富的市民文化和城市空间,草原公园应该会成为很多人的学习范本。

结合这些讨论,我似乎理解了下中女士口中的“公园”的含义:公园不是政府管理的游乐场,而是可以让居民进行自由活动的公共场所——当然自由意味着相应的责任;对小孩子来说,他们可以发挥自己想象力,自由地玩耍;对大人们来说,他们可以放松地使用场所,进行公共讨论,并用自身行动教育后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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