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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洲狂野部落笔记

2015-10-27 19:55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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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冬

埃塞俄比亚南方的部落民爱用文身装饰自己,有时也表示自己狩猎的成绩,剃须刀片是他们的最爱

鞭打

我的赤脚告诉我,Omo河没有彻底干枯,河床像铜板一样干燥,河床之下,河水还在狡猾地流淌,以避开阳光下的蒸发。如何减少能量的消耗,在旱季是所有生命都必须学习的,包括一条河流。

我知道,狒狒也知道。

它们就在距离我十几米远的主河道上,转脸对我露出雪亮的獠牙。这种脾气暴躁、敢于攻击狮子的大猴子可能是担心我走近它们的水坑。

我的确很渴,在干燥的Omo河床上赤脚走了一个小时。但我不敢与狒狒争夺水坑——我远远离开了主河道,我还有一场婚礼要参加。

但是谁知道!或许狒狒也是来参加婚礼的!

离开狒狒的水坑200米外属于人类,一群哈米尔女人们迈着她们特有的大步赤脚走来,脚踝上的铁铃响了一路。有个女人在河床上掏出了很浅的坑,水淹没了她的脚背,女人们用旧矿泉水瓶舀起发红的河水来喝。

她们将上衣卷起到乳房之下,汗水混合头发上的红色粘土如鲜血一样流在脖子上。她们的背上有一道道的伤痕,有些正在渗出鲜血——那些陈旧的伤痕,看来又是用全世界最拙劣的办法胡乱地处理了伤口,就像是一条条小蛇潜伏在皮下。

婚礼就在河边的林间空地上举行,你可以认为这样的婚礼之舞是一种求雨仪式:哈米尔女人们大步地绕圈行走,行走,直到其中一个女人像是受了天启,吹响手中的小铜号,上下跳跃,女人们就胳膊挤着胳膊,紧紧将她围在中心,吹响铜号,让脚面绷直,跳跃,再像铜块一样重重砸在地上,尘土飞扬。

这些昂着头的无神论者们有着大无畏的脚底板,脚趾分得很开,简直是抓着地面。意大利老头达瓦拉说,三十年前他第一次来哈米尔部落时,所有的人都好奇地摸他的脚底。

多么白,多么柔软!他们感叹道。

如此不停地跳下去,会让人耗尽头脑中的水分,让血液粘稠到发烫,直冲眼底,四处寻找挑衅的目标。

裸着上身的哈米尔男人们躲在树荫下,面孔忧郁,表情散淡。大群的牛被惊恐地赶过Omo干河床,和旧AK47 自动步枪一样,这是哈米尔男人的心头肉——他们不想走出树荫,至少在跳牛前不想。

狂热的女人将细长的树枝交到挑中的男人手里,自己高扬起右臂的铜号跳跃。男人懒洋洋地站到对面,挥动胳膊,树枝飞速地抽打到这个女人的后背上,留下鲜血淋漓的伤痕,随即撒手,从地上拾起了另一条。

这个壮硕的、厚唇的女人将衣服高高地卷起,袒露出整个后背,跳得极为期待,她的手中还有整整一把树枝,要是可以,或许她会愿意一直浮在空中,刀割一样的疼痛和随之而来的狂喜是她浮空的动力。

这种事情或许只会出现在雨季到来以前最旱的季节,人们和牛群都很干渴,时间也被牢牢地粘在干河谷上不再流动,疼痛倒变成了酷热中的消遣。Omo河及其支流都已经断流,让哈米尔部落各村庄的人们能够跨越。人们举办“跳牛”婚礼,旱季越是持续,婚礼就越密集,像是用跳牛和鞭打来催促雨季早点到来。

直至暴雨一夜之间让Omo河汹涌地割断河流两岸。

而且河上没有桥梁。

女人找男人鞭打自己,据意大利老头达瓦拉说,可能还有求爱的意思。所有的哈米尔女人背后都是一道道伤痕,如同被乱刀砍过,骄傲地发亮。或许正因为如此,这个瘦弱的男人兴致不高,他一根一根拾起树枝,在手里胡乱地拗完,兴趣索然地扔在脚下,表明这些树枝质量不佳。

然后他退回了树荫下,那女人也从狂热的跳动中停了下来,撅起嘴唇不乐地揉捻那些沾血的树枝。

我记得古罗马人有类似的习俗,新年时健壮的男子会挥舞着牛草做的鞭子Febura抽打那些兴高采烈的、不孕的妇女,据说这样可让女人怀孕。这或许是最早,最让人兴高采烈、性欲亢奋的SM习俗之一,而且还流传下来:这个鞭子如今以February(2月)为人所知。

然而这里距离罗马实在太遥远了,要抵达罗马,我们要走完一个埃塞俄比亚高原,整条尼罗河外加一个地中海。

新郎从牛背上一跃而过,跳牛仪式的重头戏

跳牛

直到黄昏时分,散乱的、头昏眼花的牛儿才被赶在一起,其中又有几头牛隐约排成了一线,起伏的牛脊背紧紧相靠。汉子们不得不用手紧攥着牛角,才能让这些壮硕的家伙勉强站住。牛群排列成了混沌与漩涡,如同要被集中屠杀。

新郎赤条条地出场,却不是一丝不挂:一细条刚剥下的羊皮如同印度的梵绳一样挂在他的肩膀上,头发也扎在脑后,阳具驯服地紧贴大腿。他助跑,腾空,从牛背的脊柱上猛踏过去,他实际上是踏过了一条牛背组成的桥梁。

哈米尔男人并不健壮,他们因瘦而显得细长,沉默寡言,如果没有手中提的砍刀和背着的自动步枪,你会觉得他们是大男孩。

发生了什么?牛感觉自己的脊椎遭到了沉重一击,它发疯地扭动双角,想要逃走。在一片混乱中,新郎的敏捷,牛群的健壮与灵活,还有新郎朋友们(或许可以叫伴郎)的肱二头肌,都得到了展现。

我想要拾起新郎最后丢下的那依然血迹斑斑的羊皮条。

“Don’t touch!”一个小伙子用英语对我大喊。

我还是想仔细看看。

“Don’t touch!”他大步走来,让我觉得这羊皮一定很神圣,或被诅咒了。

夕阳下,我们喉咙干得出血,不得不沿着土路走回芒果林,一辆老式的德国奔驰卡车被哈米尔人的牛群团团围住,司机聪明地没有鸣笛。

从财产和尊严的意义上,牛是神圣不可触碰的,哈米尔男人的生活始终被牛环绕,这是他们的财富和尊严,是对自己的看法以及表达感情的方式,是他们的数学启蒙。我们的司机Yonas说哈米尔人从不杀牛,他们会用利刃割开牛的皮肤打上自己的记号,也就是一道触目惊心、从脊椎直到肚皮的伤口,但那也是他们表达感情的方式。

达瓦拉说,二十年前(他所有关于哈米尔人的故事都要从那时候说起),有Mursi部落的健壮汉子向他伸出双拳,十根指头,表示愿意用十头牛交换站在他身边的哈米尔美少女阿罗。达瓦拉不能交换,阿罗只是陪他出来玩的。

什么姑娘能值超过十头牛?这个法兰基(外国人)真是疯了。

幸亏达瓦拉没有把阿罗卖掉,如今在Omo河谷,她是我们的女主人。

路上无人说话,大家各安其位,回到干河谷的各个角落里的村庄茅屋里去,水分不能浪费,包括唾沫,因为明天或许依然不会下雨。

哈米尔女人装饰,喉部的金属装饰表明她是长妻

唾沫与红汞

夜里依然很热,每个人都在担心疟疾,小心疟蚊,Z有呕吐的症状,我背部疼得厉害。

“疟疾是无法治疗的,青蒿素只能减轻症状,如果你对青蒿素都有抗体了,全世界医学界都没有办法。”反复地想起国内那个女医生不耐烦的警告。

疟疾,这个病总让我想到亚马孙河上的孤岛以及加勒比海上的夜航船,想到如奥德赛一样漫长的漂泊和茴香酒。在埃塞俄比亚南部湿热的丛林里,这是中国人最畏惧的疾病。有中国人警告我,他们去中国工厂的保安——也就是当地的酋长家吃饭,并因食物而得了疟疾,浑身发抖。

我在夜里一定听到了芒果落地的声音,还有驴子在水井边徘徊的声音,我的梦里有酋长,还有许多的狒狒。但是在Omo河谷里,没有人夜里起床,无人祷告也没有神父,无人等待也无人观察,一切都在熟睡,所以梦不需要铭记,时间也没有太大的意义。

早上我打算拧开水龙头,却乖乖把手收了回来——水龙头的滴水处爬满了蜜蜂,玩命地挤上去吸那根本就不会落地的水滴。埃塞俄比亚北方有一座号称第二耶路撒冷的圣城,名叫拉里贝拉,得名于一位同名的王。这位王刚出生时,蜜蜂落满了他的面孔,以至于他的母亲看见时惊叫:他的脸被蜜蜂吃掉了!

脸被蜜蜂吃掉,就是“拉里贝拉”,我终于明白或许那些蜜蜂要从圣王的脸上吮吸一些眼泪。今天的蜜蜂预言很直接——又不会下雨。

我们躲在芒果林里度过整个上午,Z依然是哈米尔女人的装束,脸上画着赤色的条纹,头发被红土和黄油拧成条索,脚上是铁铃。她难受地一动不动,脖子上的牛油和红土也清洗不掉。这人类祖先的装束真是难受透了——只有当同样打扮,真正的哈米尔女人阿罗到来时,她才感觉好了一些。

后来一个理发师从镇上来,给我们理了哈米尔部落的发型:剃去两鬓的头发,并将头顶的头发用红土紧密地包裹起来,在上面还插了一根羽毛。

这位赤脚的、裹着一块布权当裙子、仿佛从金字塔中走出来的理发师的工具是一把剃刀和一只小碗:当然不能用宝贵的水来理发,他憋足力气,向我们的头顶吐唾沫来润滑——果然唾沫也不能浪费。

达瓦拉和阿罗并排坐在芒果树下面“聊天”,他们彼此都不会讲对方的意大利语以及哈米尔语,两人的生活可谓是反面。这个“白脚掌”老头去过世界上超过80个国家,如今他选择候鸟一样在西藏以及埃塞俄比亚度过每一年。阿罗一辈子都生活在Omo河谷,最远去过100公里外的Jinka,但她的T恤上有六头牦牛和藏文字母,是达瓦拉的礼物。

我头顶羽毛,走来走去,觉得人类的沟通终究是可能的。

取水的哈米尔人在井边排成长队,还有当地的官员前来造访,似乎颇有警惕和尴尬,四下打量。后来得知他们怀疑我们特意打扮成哈米尔人的样子,是要拍摄重口味的A片,让亚洲人可以买到与哈米尔人以及埃塞俄比亚有关的性幻想。这绝不是妄想,前段日子就有美国人干过这件事!

美国人真是异想天开且勇于尝试,我深怀敬意,坐在芒果树下喝“圣乔治”啤酒,这种啤酒的标签上是圣徒乔治屠龙的场面,一位同样握着“圣乔治”的当地疟疾大夫和我接近,但他并不想讨论疾病,而是想向我兜售一种危险而极其昂贵的矿物:红汞。

“我有三克红汞,你只要能带上飞机,一定能在中国找到买家。”

我很怀疑这不是他第一次与中国人进行如此的交易。后来我在网上查询,红汞,是制造核聚变弹的高能催化剂。美国的A片已经消散了,我努力思考是什么让这个疟疾大夫喝着圣乔治的啤酒,同时还想着制造氢弹的事情。

与此同时,阿罗最漂亮的女儿Tarquina围着一条羊皮围裙,在啃青芒果。

埃塞俄比亚是咖啡原产地,喝咖啡时要燃烧橄榄木熏香

集市

我们决定举办一次宴会,安抚因持续干旱而感到压抑的阿罗家族。

距离村庄40公里外就是集市,哈米尔女人们会在黎明就出发,迈开大步去集市。我们开车去,车上给阿罗铺了专门的座位,似乎是给人类祖先的神坛——她身上涂抹的红土能够抵抗Omo河谷的烈日,却会毁掉司机Yonas的丰田越野车真皮坐垫。

阿罗非常小心,可她抓住把手关门时,依然在车门上留下鲜红的手指印。一路上,阿罗都在试图擦去那手指印,但她没有成功。丰田越野在红土地上狂奔,看着她的羊皮围裙,我非常庆幸村庄里最漂亮的女人阿罗没有穿上我们的礼物——大红色绣牡丹真丝睡袍。

这或许是世界上最偏远的集市,但城镇中心也有高大的中国电信塔,年轻的商人们信心十足地向部落民兜售中国的T恤、便宜塑料鞋和毛巾。埃塞俄比亚近年连续有10%以上的GDP增长率,每个年轻人都知道几个发横财的故事,而且大多和中国相关。

另一方面,那些撑开双腿的哈米尔女人所兜售的无非是这几样:恶臭的烟草团,涂抹在身体和头发上的红土,大葫芦里装的野蜂蜜,埃塞俄比亚人的主食粟米taff,存放经年、已经虫蛀严重的玉米,巨大的灰陶歪脖陶罐,用于烹煮咖啡壳。

这就构成了她们生活的主要支柱,对了,还有埃塞俄比亚的钞票比尔(Birr)。

“比尔”这种钞票很有历史,可以上溯到埃塞俄比亚的社会主义时期。1970年代埃塞俄比亚的少壮派军官们杀死了独裁的皇帝、所罗门王系的后裔海尔塞拉西一世。新政权钞票颜色灰暗,没有了皇帝的头像,而是牧童、编织女和牛群,因此也是一种“人民币”。

这些人民币经过三四十年的摩挲,已经陈旧不堪。我们用一叠皱巴巴的Birr买来了整整一大口袋咖啡壳,漂亮的阿罗嫣然一笑,舌尖弹出漂亮的打舌音:Birrrrr。她的这个发音完全不同于首都人平实而郁闷的发音,如此动听,简直是具有魔力的弹舌咒语。

我们坐在金合欢树下蹩脚的小酒馆里喝蜂蜜酒,几乎找不到完整的塑料椅子,英俊而冷漠的部落男子坐在台阶上,没有投来一瞥,仿佛《赛德克·巴莱》中年轻的莫那鲁道。

那一口袋整整50斤的咖啡壳被扔上了汽车,仿佛贩卖的是灰尘。可不是灰尘吗?在星巴克的眼里,这就是灰尘,但是灰尘还是要从部落民手中换一叠Birr。

或许是掺了柠檬水的蜂蜜酒的影响,热气上升,我感觉到羞辱和愤怒难以抑制:埃塞俄比亚是咖啡的原产地,但几乎所有的咖啡都落入了星巴克等跨国公司的订单里。埃塞俄比亚最棒的、油黑的咖啡上了船,留给阿罗和她部落的,只有淡而无味的咖啡壳、一堆纸币、增长数字、国际信用体系和外汇汇率,还有那个魔法一样的发音:Birrrr。

所有的部落民都会说Birrrr,都会巧妙地弹舌,当相机锁定他们,或者路遇旅游者,他们都会走上前,摊开大手,“Birrrr”。

“市场、邮电局、旅游业,什么时候让族人生活得更好?反倒让他们看见自己有多贫穷了!”蜂蜜酒有点上头,我昏沉地想象屋檐下骄傲的武士会站起来,拔出手中的甘蔗刀,大拇指也移开了枪口:“如果文明是叫我们卑躬屈膝,那我就带你们看见野蛮的骄傲。”

于是武士们从稀疏的灌木丛后蜂拥而来,摧毁市场与道路,燃烧纸币,时光回流,让消失已久的狮吼重新响彻草原,最后他们捣毁了所有的蜂蜜酒。

不,不,这真是一个悖论,我不能让因蜂蜜酒产生的梦幻摧毁了蜂蜜酒。且让无名业火消散下去。

去参加跳牛的哈米尔女人们

晚宴

阿罗的村庄。

这片一望无际的东非荒野上,曾经有狮子逡巡,并一直通向奔跑着长颈鹿和角马的肯尼亚塞伦盖蒂大荒原。如今手持卡拉什尼科夫和56式步枪的瘦小男人们已经取代了狮子,成为荒野上更危险的王者。在这片红土大地上,星空笼罩之后便无从辨别方向。

我们在等待夜色降临,漂亮的少女们在树枝编织的原始小屋前敲打铁钉,制作首饰——哈米尔人和他们的邻居部落们对金属都有一种痴迷,我看见他们将许多中国产的旧钥匙挂在腰上,那些闪亮的金属以及上面古怪的中国字,一定让她们良久地抚摸并幻想了许多我无法懂得的事情。

她们敲打的铁钉来自河谷之外,制成首饰后依然会卖给外来的游客,我不知道游客们从中获取了什么。或许就这样看着哈米尔惊人美丽的少女们工作本身就值回了价格。如今,这些少女们已经学会小心地遮掩自己赤裸而饱满的胸部,翘起的乳头,她们还小心地用大腿夹紧了羊皮围裙。

她们用葫芦瓢舀起最劣质的玉米,各家平分,这是我们的礼物。所有的女人都直视着玉米,目不转睛,饿得发昏的羊拼死地挤进来。漫长的饥饿中,哈米尔人已经学会了如何忍耐,他们一天似乎只有两顿饭,靠一点点玉米和咖啡壳汤度过整日,他们的腹部平坦如河床。

我们依次爬进了树枝搭建的小屋,燃烧的火塘让小屋里热如锅炉,一个女人用长柄葫芦瓢搅动咖啡壳粥,味道类似于绿豆汤。这里像极了中国博物馆中搭建拙劣的半坡、河姆渡遗址,我感觉自己成为了展品。

这些女人并不微笑,笑是一种多么奇特,近于献媚的表情啊!她们棕色的大眼睛看着你,并不表达任何你熟悉的情感,并不乞求理解,也不乞求去理解你——她们是地球饥饿的爱女,我们不过是坐飞碟空降的外星人。

哈米尔人并非信神者,或许也不信天启,在起誓时,他们会说:Bajorme,意思是Bajor在上,一切自有Bajor作主。Bajor是什么,无法翻译,无论是命运或是中国人的苍天都差强人意。

我们的祖先无心与我们沟通,他们的河床上空空荡荡,没有人类的足迹,蜥蜴曲折的爬行预言了千年后金字塔的建造,至于圣经先知们的到来更要放到几千年之后,历史泛滥的羊水会定期地淹没一切。

走在河床上,我的脚印踩在我出生之前,踩在文明出现前。请注意,我并没有使用修辞手法,时间在此确实逆转了100个世纪。

夜色降临,并无光亮,头顶有飞机的弧光,从飞机上看下来,这是一片黑暗的大地。

咀嚼声,无人说话,无人欢笑,无人交谈,所有的人都在咀嚼我们邀请的羊肉,为了这次旱季晚宴,200斤劣质玉米和50斤咖啡壳在部落里分配,两头羊被杀。

大人们早早地回到自己的小屋,躺在铺着硬羊皮的地面上,眼望虚空。孩子们留下来歌唱,不同的声部彼此咏叹和应和,歌声在空旷的大地上传不了太远,且并无回响。越听越让我觉得寂寞。

这首歌达瓦拉唱过很多遍,并不局限于哈米尔部落,实际上在整个Omo河谷区域都被各个部落所歌唱,无论是Mursi,是Dashanashi,还是Ningato。它被称为Lima,Lima。

曾经有狡猾的导游向游客介绍,歌词的意思是:啊,我的家乡,Omo河谷,是多么的美丽。

不,不,这首歌的名字叫做《从亚的斯亚贝巴来的珠子是多么美丽》。孩子们、少女、猎人和老人们,都有用彩色珠子编成的发带、臂环、脚环、脖环,没入浑浊的河水中,或者戴在汗湿的红发上。

“Lima,Lima,Wo Do No Wu Lu Gu Ta, Gi Ta, Lima, Lima!”

“啊,从亚的斯亚贝巴来的珠子是多么美丽,多么美丽!”

我怀疑这车载斗量的彩色塑料小珠子来自中国义乌,我也有点想告诉他们,制造这些珠子的人,或许当时也在听歌,听中国的歌,想象埃塞俄比亚的珠子和姑娘多么美丽——我们的温度是如此紧密相连。

但我没说,他们根本不在乎世界是什么样,世界就是一条时而干涸,时而狂暴的河流。

我们逃离了Omo河谷美丽的中国珠子、血和干旱。大约20天后,在中国我们接到了司机Yonas的信息——下雨了,Omo河浩大的羊水终于到来,重新淹没了河床,跳牛和鞭打终于停止了,时空可以继续了。

如今我在西藏拉萨的月亮下,月亮像是一枚磨光了的埃塞俄比亚老银币。我想,如果给阿罗寄一封信,我该写什么——她不识字,即便用绘画,她也未必能看懂。

Bajor在上,即便我能写阿罗的语言,我该将这封信寄到哪里去呢?

埃塞俄比亚——Omo河谷——阿罗收,这比月球还要遥远。

好吧,如果我们明天不会相见,Bajorme,祝你早安、午安、晚安。

Mursi 部落是哈米尔人的邻居,她们是著名的唇盘族,女人以下唇上的盘子为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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