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启正十年前对话时代杂志总编：我们愿意介绍一个真实的中国

【编者按】

曾任国务院新闻办公室主任、全国政协外事委员会主任的赵启成有“中国第一新闻发言人”之称。

从1993年由上海市副市长兼任浦东新区党工委书记及管委会主任开始，赵启正大量接触国内外媒体，在其后20多年间，在不同岗位上，他或接受采访，或参加对话节目，或主持新闻发布会，与国内外媒体人士一直保持良好互动。

近日，赵启正出版《直面媒体20年：赵启正答中外记者问》，收录了他在1995年至2014年间，与媒体人士交谈、接受近百家国内外媒体访问等59篇文章，主题涉及政治、经济、文化、艺术、国际关系等多方面。

新书多以问答形式，记录了赵启正与国内外媒体记者对谈的全貌，堪称“原汁原味”。又因为有20年的时间跨度，该书像大事记一样，记载了上海和中国在一段时间的热点、变迁。

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获新世界出版社授权，在此摘登书中一文。

本文原题为《与世界媒体同行》，是2005年5月16日赵启正和时任美国《时代》杂志总编辑蒲思鼎（Norman Pearlstine）在2005北京《财富》论坛文化圆桌会议上的对话。

主持人：

理查德·D.帕森思（Richard D. Parsons），美国时代华纳公司董事长兼首席执行官

发言人：

赵启正，中国国务院新闻办公室主任

蒲思鼎（Norman Pearlstine），美国《时代》杂志总编辑

主持人：今天非常荣幸地请到国务院新闻办公室主任赵启正先生，跟我们一起讨论媒体在中国日益重要的角色。我们要感谢赵主任多年来在与中外媒体打交道中所表现的职业精神、平等对待各个媒体的公平精神。感谢他在向全世界传播中国的丰富文化和传统方面所作出的不懈努力。同时，我们还请到了时代公司总编辑蒲思鼎先生。首先我们请赵启正主任发言，之后他们二人会进行一番对话。

赵启正（以下简称赵）：谢谢帕森思先生。20世纪末，英国布拉顿第18届世界哲学大会提出了“新的世纪是文化世纪”，而我们这次《财富》论坛的主题是“中国与新的亚洲世纪”。这两个命题结合起来，就是今天圆桌会议的内容。

由于互联网、卫星电视等现代通信方式的发展，媒体越来越重要了，文化也越来越重要了。文化可以促进政治、经济和社会各领域的发展，但如果处理不好，也可能成为发展的障碍。亨廷顿教授在他的著作《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中谈到了这些制约因素。而中国在新旧世纪交替之际提出了一个全国的战略方向，就是要发展先进文化。我们要继承传统的优秀文化，克服不适应时代的落后文化。这在中国是一个很响亮的命题。

中国在快速发展，特别是近20年，中国健康、稳定的发展引起世界各国的关注。中国发展得如此之快，可以说“每天一个新中国”。在中国，不论是想积极推动这种变化，还是仅仅享受、适应这种变化，都需要了解每天发生的信息，这包括国际的和中国的信息，因为它不仅影响社会，也影响每一个社会成员的命运，影响每一个企业的前途。特别是中国加入WTO之后，中国对世界的信息要求和世界对中国的信息要求，双向剧烈地增加。这种需求不仅是经济方面的，也包括社会发展的各个方面。

在这种快速的发展中，中国的媒体也得到了快速发展的机会。不仅媒体的数量迅速增加，内容也更加丰富，国际新闻和国际报道的篇幅也增加了。中国媒体能够向国际提供及时、全面和客观的中国信息。但中国还需要国际媒体的合作，需要各大通讯社、各大电视网的信息。

中国政府鼓励媒体更多地报道中国的社会发展、中国的政策，并且回答国际舆论对中国提出的问题。因此，我们要提供最好的信息源。中国国务院新闻办公室推动了新闻发布会的发展。去年，中国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共举行新闻发布会九百多场。特别是在我的办公室举行的发布会，美联社、法新社、路透社、CNN（美国有线新闻网）、中国中央电视台的三个频道和香港凤凰电视台都进行了及时的报道或转播，中国的互联网还在现场进行文字直播。据了解，我们发布的信息有80%都被中外媒体列为当天或当周最重要的新闻。

但与国际同行相比，中国传媒在资本、经营网络、经营理念、管理体制和人才素质等方面还有较大的差距，特别是文化产品贸易存在着严重的逆差。

因为中文的不普及，中国要对外表达就必须开办外文的报纸、杂志和网页。我们的英文报纸只有几家，在北京的就是《中国日报》（China Daily），这是一个非常严肃、正规的报纸。地方也有几家英文报纸，如《上海日报》（Shanghai Daily）。中国有多种外文杂志，我们每个边疆省都有一两种邻国文字的杂志。北京也出版几种英文、日文杂志。但是传播仍旧有困难，在外国的书店里很难见到。

总体来说，在国际上，中国的表达还较弱。因此，重大的国际新闻，中国难得有独家报道，也难得在现场直接采访，往往都要购买外国的新闻，加以综合分析再变成我们的报道。这样在时效性和准确性上都会出现一些问题。

我们需要和外国媒体合作，并且已经进行了一些合作，比如和时代华纳、新闻集团以及日本的富士电视台等，他们帮助我们把CCTV-4和CCTV-9在美国、欧洲、日本落地。当然，这些节目的内容如何改进和改善还有讨论的余地。我们希望能够在今天这个会上表达我们和世界媒体同行、和文化界进一步交流的愿望。谢谢！

蒲思鼎（以下简称蒲）：赵主任，您能不能从中国人的角度来解释一下什么是“宣传”，什么是“说明”？这两者有什么区别？

赵：中文中的“宣传 ”找不到英文的对应词，它包括表达、描述、说明等诸多含义。以前往往被错误地翻译成propaganda，这个翻译流传已久，反倒干扰了中文“宣传 ”这个词本来的正确意义。所以，我们现在对世界表达中国就用“说明”（description）、公布（publicity）、推介（present），或者“传播”、“交流”（communicate）这样的英文。我们愿意介绍一个真实的中国，愿意说明中国的进步，也愿意说明中国的不足。我们之所以进步，是因为改正了缺点或发展了新的优点，那就是一个崭新的面貌。所以，中国政府鼓励媒体说明中国的进步和不足，鼓励中国媒体对外要多讲事实，让读者自己去判断。

蒲：海外媒体关于中国的哪些报道会让您不开心？

赵：从总体上说，外国媒体，特别是西方媒体主导了国际新闻。全世界重大新闻有 80%来源于西方几个主流媒体。关于中国的新闻，新华社的报道是比较准确的。我们不满意的地方是，（西方媒体）有时候报道不全面，夸大中国某些方面的缺点，或者有时把谣传的消息作为正确消息报道，而产生这种误解的原因很难得到解释。（西方媒体）曾经一度过分宣扬中国的成长，以至于提出中国威胁论。这种评论性文章比新闻更有偏差。甚至有一篇文章说，中国的男人超过女人，中国男人就会出去侵略他国。这样荒谬的话也出现了！外国媒体可以说中国的不足和阴暗面，就怕先下了结论，认为中国不那么好，然后去找所谓的“事实”，而事实又不准确。这是我不满意的。

蒲：您觉得中国的主要媒体，如CCTV、新华社，什么时候能够像CNN、FOX（福克斯）、BBC（英国广播公司）一样，在美国、欧洲和亚洲其他国家也成为主流媒体？

赵：世界的主流媒体不仅规模大，而且要对全世界的新闻传播有主导性的影响。中国媒体要成为世界主流媒体还需要很长时间，可能需要10年、20年，甚至更长的时间。这其中除了经济实力不够之外很重要的原因是中国文化和外国文化的差异。中国是世界文化发源地之一，但它是很特殊的文化，思维方式也是独特的，也受中国儒学思想影响，而欧美的思维方式则属西方文化。难的是“文化的翻译”。对同一件事情的表达，当面对外国读者时要考虑用什么样的方式表达，才符合他们的文化背景和思维习惯。

蒲：过去几年中，中国的互联网不断发展，中国人开始用互联网进行交流。过去几个月里，互联网上有很多中国青年不断讨论中日关系。您认为利用互联网进行传播和交流对中国的信息传播是积极的事情，还是让您很担忧呢？

赵：中国政府对建设互联网持十分积极的态度，发达的互联网提供了廉价和高效的沟通机会。当然，人们在读互联网新闻和读严肃报纸的时候，需要有不同的判断。因为在互联网上，个人也都可以发表信息，因此就有不准确的时候。

在积极发展互联网的过程当中，我们尽量防止传播不良信息，比如，暴力、色情和假消息。此外，还有垃圾信息。我知道，你问的是政治方面的考虑。政治方面我们要求遵守中国宪法，如果是发表分裂国家的主张，我们坚决予以禁止。在维护国家的根本利益这一点上，我们的态度与美国没有不同，当然两国的国家利益是不同的。

蒲：互联网上有很多表达民族主义或者爱国情绪的，也有谈到跟美国的贸易关系或中日关系，以及和台湾的关系的。几个星期前，台湾的两个反对派领导人也刚来中国大陆访问过。所以，除了互联网可能带来的风险，您认为互联网是不是一个有价值的信息和民间舆论来源呢？

赵：中国有将近一亿互联网用户，其中以年轻人为主。互联网所反映的情绪不是全体中国人的情绪，主要是一部分年轻人的情绪。所以根据它来判断整个中国的民间舆论是不全面的。前一段时间，互联网上对台湾两政党领导人来访的报道比报纸要多得多，图片、花絮趣闻更多，网民对他们的来访作了评价，总体上是热情积极的。

你刚才两次引导我，想让我谈中国对日本的态度。但这里没有日本来宾，我们背后说人家不太好吧。（众笑）中日在二战中是敌人，中国人民受到了巨大的伤害，这样的伤害，中国人不会忘掉。当然，我们并没有让日本现在的年轻人承担责任，可是日本政府某些人物有对于战争历史的错误言行，如参拜靖国神社等，使中国人民回忆起了战争中的痛苦。但是，中日友好是两国人民的共识，我们愿意以史为鉴，发展未来，要铭记历史，启示未来。请你们放心的是，中日关系还将有很好的发展。我们是近邻，谁也不会搬家。（众笑）

蒲：请您谈一谈中国媒体应该如何报道美国政府要求中国做的一些事情，比如，要求中国在朝鲜问题上扮演重要调解人的角色，要求中国重估人民币，指责中国对美国贸易顺差过大，以及美国反对欧洲解除对华武器禁运的问题。在这些要求和压力出现的时候，您是如何应对的呢？

赵：你的确有很强的职业特征，在一分钟之内就把所有的敏感问题都提出来了。（众笑）如果我全部回答，需要 10分钟，所以我只能简单地说。

蒲：我的提问让您吃惊吗？（众笑）

赵：我觉得很好，就跟打网球一样，你给我一个扣球 , 我就要给你一个反手球，打回去。（众笑）

蒲：实际上我觉得更像垒球。我投出一个慢速球，你把它打出场外。（众笑）

赵：我们一定要考虑观众的需求，要把球打得硬一点。（众笑）

蒲：我跟大家说过，你是一个直率的人。

赵：我会尽量接住你的球，不要让它打到外面。美国报纸反映的问题在于美国记者和编辑的偏好和选择。在美国发生的很多事情，在中国也有很多不同于你们的舆论。但是你们首先选择什么，这是你们《时代》杂志、CNN和《纽约时报》的责任。希望你们能够选择那些重要的、真实的、相对公道的报道，如贸易逆差、解除军售禁令问题，等等。当然，这些报道的偏差也不完全是媒体造成的，所以还需要美国政府和议会采取更积极的态度。

中国人觉得美国人直率、乐观，甚至美国人和中国人的某些幽默都比较相近。但是说到国会，中国人不像喜欢美国人那么喜欢它，因为它不断通过一些法案指责中国，有些是没有道理的。既然球打过来了，而且是另一种球，也不得不打回去。比如，美国国会每年接受美国国务院的一个报告，叫做《国别人权报告》。少的时候包含130个国家和地区，多的时候有190个国家和地区，但总是忘了美国自己。其中针对中国的篇幅很多，因为不符合事实，中国当然不能接受。为了表示我们的态度，于是我们每年出版一本《美国人权纪录》，作为美国《国别人权报告》的补充。这不是我们发球，只是接球而已。这个球实在是不能不接了。

至于贸易逆差问题，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复杂。没有美国发布的数据那么大，也可能没有中国发布的数据那么小，原因是统计标准有很大差异。美国希望中国多买波音飞机。但是中国要5架、10架地买，不能上百架地买，所以还不能平衡。中国如果少买空中客车，希拉克总统也会有意见的。（众笑）美国应该多卖给中国一些东西，但是美国总是不能给我们一个很像样的货单。高级的科技产品卖给许多国家，不卖给中国，还假设了很多理由，如美国的安全等等。另外，美国从中国进口的产品如服装、鞋子、厨房用具都是美国自己不生产的，美国不买中国的，也要买其他国家的。美国的通货膨胀率很低，应当感谢中国。美国老年人领退休金的时候也要感谢中国。在座的人现在虽然年轻，将来退休的时候，你们会体会到与中国贸易的好处。（众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