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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强牛津访书记(完结篇):用不必出的书建条高速公路

王强
2015-11-18 19:13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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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5日星期日 牛津

除了之前提到的两册《爱丽丝》,我还有如下珍藏——

一、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New York: D. Appleton & Company,亭尼尔插图四十二幅,1866年美国初版一刷。伦敦书商Peter Harrington 拥有的“切尔西装帧坊”(The Chelsea Bindery)装帧。枣红色全摩洛哥皮。六格竹节书脊。第一、四、五、六格,单线金丝框内烫金印(疯狂茶会中的)制帽匠;三张扑克牌;(给爱丽丝吓跑的)大白兔背影;(给爱丽丝、渡渡鸟、猫头鹰等讲故事的)老鼠;第二格烫金印书名;第三格烫金印作者名。第六格底端烫金印出版年代1866。封面单线金丝边框:中心三圈金线圈出的同心圆中烫金印爱丽丝怀抱猪娃图案;封底单线金丝边框:中心三圈金线圈出的同心圆中烫金印空中现形的柴郡猫龇牙咧嘴的正面头像。鹅黄色配红色主调大理石纹蝴蝶页。书页顶口底三边烫金。

二、Through the Looking Glass,London: Macmillan & Co.,亭尼尔插图五十幅,1872年英国初版一刷。此册与前册同为“切尔西装帧坊”装帧,装帧相配,合装一红色布包纸板硬书匣。第二格烫金印书名;第六格底端烫金印出版年代1872,余格同前。封面单线金丝边框:中心三圈金线圈出的同心圆中烫金印红王后脸右侧(与白王后及爱丽丝聊天)头像;封底单线金丝边框:中心三圈金线圈出的同心圆中烫金印(爱丽丝给)白王后(梳理头发)头像。

三、Through the Looking Glass,London: Macmillan & Co.,亭尼尔插图五十幅,1872年英国初版一刷。英国阿特金森斯装帧坊(Atkinsons of Salisbury)装帧。二分之一抛光深绿色牛皮包草绿色纸板精装。六格竹节书脊。竹节格内烫金印书中角色:第一、六格印特维德顿;第二格印书名;第三、五格印制帽匠;第四格印作者名;第六格底端特维德顿之下印年代1872。大理石纹蝴蝶页。封面封底未印图案,仅以暗线作书脊皮边及封面封底皮包角边的边饰。书页顶口底三边刷大理石纹。入藏此册的理由在于:真正的初版一刷——第21页“胡言乱语”诗第一节第二行最后一字“wabe”误印成“wade”,第98页漏印页码;至为难得的是,书封内里贴亭尼尔后来签名题赠的卡片一帧,以其喜爱的紫色墨水书写:With J Tenniel's compliments, Dec 1. 1891(亭尼尔题赠,1891年12月1日);此外,书中尚夹有依此书改编,伦敦1934年至1938年演出的舞台剧“贵宾席入场券”(Privilege ticket)一张。

四、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伦敦:William Heinemann, 1907年赖格姆(Arthur Rackham)插图初版。手工纸。毛边。书顶烫金。赖格姆画贴纸板彩图十三幅, 素描十五幅。此版印一千一百三十册,其中编号一至一千一百用于出售;编号一千一百零一至一千一百三十留为赠书。我新近入藏的此册,编号三百八十,是英国书籍装帧家克里斯朵夫·肖(Christopher Shaw)的重装作品。肖是大名鼎鼎的英国书籍装帧家协会会员(fellow of Designer Bookbinders)。他于1982年成立的装帧坊C. Shaw Bookbinder位于牛津附近。过去十几年里,他的书籍设计和装帧屡屡获奖,并为大英图书馆和德国汉诺威的威廉·布施博物馆(Wilhelm Busch Museum)收藏。此册《爱丽丝漫游奇境记》完成于2011年,之后选送参加了当年的英国书籍装帧家协会作品展。肖的此册装帧,使用深红色优质山羊皮作外封,选用浅一个色调的J & J Jeffery的花饰贴纸作蝴蝶页。他借助半圆凿和线,用其独特的传统方式滚压烫金,在深红色的真皮上创造出画感笔触十分逼真的图案:占据几乎整个版面的赖格姆的扑克牌“小精怪”(the playing card imp)从书封跨过书脊活灵活现地将腿脚伸展至另一面的封底底端,自然如蔓藤缠绕,灵动得令人过目难忘。

克里斯朵夫·肖的山羊皮装书封《爱丽丝》

五、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 & Through the Looking Glass,“真爱丽丝”(the Original Alice)Alice Hargreaves 签名本(爱丽丝1880年嫁给Reginald Hargreaves后改为夫姓)。两册。纽约:限印版本俱乐部 “百年纪念版”(the Centennial Editions)。《爱丽丝漫游奇境记》,1932年初版。这一年,爱丽丝年届八旬。她罕见地打破禁忌,答应哥伦比亚大学的盛邀,在卡罗尔百年诞辰庆典上,接受专为她设立的荣誉博士学位。《镜中世界》,1935年初版。此册的签名,当是爱丽丝1934年辞世前为出版商事先完成的。两册分别为出版商原装红色和蓝色全摩洛哥皮。书脊书封书底花饰烫金,分装于蓝色和红色硬纸版书匣。Frederick Warde 装帧设计。此套两册均限印一千五百册。入藏的此套两册,编号均为五百七十五。这几乎是不可思议的巧合。两册又均有“真爱丽丝”笔迹色泽不同的签名更为难得。因为,两册书的初版年代不在同一年,加之Alice Hargreaves签了一千两百册的《爱丽丝漫游奇境记》,却只签了五百册的《镜中世界》。

编号相同、均有“真爱丽丝”签名的“百年纪念版”扉页

六、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伯克利:加利福尼亚大学出版社1982年初版;Through the Looking Glass,伯克利:加利福尼亚大学出版社1983年初版。两册尺寸近对开本。James R. Kincaid作序及注释。柏利·摩瑟(Barry Moser)设计并插图。两册的书名页文字以蓝色、黑色和红色套色印出。正文黑墨,边注朱墨。插图、文字、边注的整体版式设计美轮美奂。此两册加州大学版系“流通本”。之前,摩瑟在麻省西哈特菲尔德(West Hatfield)他自营的“普列薄荷书坊”(Pennyroyal Press)分别推出了签名限印本。年近八旬的摩瑟,蛋壳头、秃顶、花白胡子,是美国当代最受欢迎的插画家。他的版画木刻,线条细腻,想象大胆,气势磅礴里透着一种神秘的深邃。他设计并插图的《爱丽丝漫游奇境记》1983年获美国国家图书设计与插图奖(National Book Award for Design and Illustration)。他设计并插图二百二十九幅木刻的《普列薄荷书坊版圣经》(Pennyroyal Caxton Bible)气质华贵,是藏家竞相追逐的精品。这是继画家多雷之后,唯一一部全部插图均由一位艺术家独立完成的《圣经》。此版《圣经》加州大学也出了“流通本”,可惜我尚无缘入藏。但稍觉宽慰的是,除入藏他这两册《爱丽丝》,我还入藏了一册他设计并插图的加州大学“流通本”《白鲸》,是洛克维尔·肯特版之后的又一插图力作。

我尤为珍视这两册“流通本”《爱丽丝》,因为它们是经美国“后极简主义”代表人物、画家、雕塑家、书籍装帧家塔特尔(Richard Tuttle)设计并皮装的。皮装的雕塑感似乎暗示着此著的不朽性。棕色皮装封面封底的内外面,镶嵌了大量小爱丽丝的珍贵照片。此装帧本身即是过目难忘的艺术珍品。

柏利·摩瑟为《爱丽丝》流通本所作插画

三十年来,我集藏作品的准绳,依考量的顺序排列:一、品相;二、英文;三、经典;四、装帧。前面谈及的是收藏《爱丽丝》之“一”、“二” 与 “四”。现在不妨谈谈收藏《爱丽丝》之“三”。

钱锺书曾提到“经典”的两个内在特质:“可读性”(readability)与“可再读性”(re-readability)。前者指的是文本叙述“雅俗共赏,长幼皆宜”;后者指的是文本意义“读之不尽,思之不竭”。

英国人前赴后继热爱集藏作为“经典”的《爱丽丝》,自有不同于外人的根由。倍克夫人(May Lamberton Becker)在她1936年出版的文集《阅读的首次历险》(First Adventures in Reading: Introducing Children to Books, New York: Frederick A. Stokes Company)中,评说的角度甚为独特。她说:“(《爱丽丝漫游奇境记》)这类经典长销不衰,那是因为它们严格讲属于‘阶层文学’(class literature)。它们不是为一般意义的儿童写的,而是为那些衣食无忧家境里精心养育的儿童写的。这一阶层的儿童,在他们的环境里,永远不需要长大成人。无论时代如何巨变,这一阶层的一代又一代很少受到变迁的冲击。” 此说也许有道理。但她下面的分析,才算是点到了我所期待的问题的症结:“英格兰的空气中存在着某种东西——或许是北部湾流气候令一年中大部分时间都雾气濛濛,晦暝晦暗——这使得英国人形成结论或诉诸行动时,更多靠的是触觉而不是视觉,着意避开拉丁逻辑所固有的尖锐清晰的轮廓。英国人抵达真理的方法是‘实用主义的’(pragmatic)。他自然而然,通过尝试和错误不断前行,极为耐心地将他获得的经验整合在一起,而这些经验是他从真真实实直面他所置身的事物总体的生命与灵魂那儿获得的。当他说自己‘在笨手笨脚地摸索’(muddles through),他指的不是他遭遇到的困惑;而是这种‘凭感觉’而非‘凭精细策划’一步步推进的行动……从事物的本质方面说,这恰恰是儿童与他们生活的世界互动的方式,只要大人们允许他们不必长大。”

然而,时间的长轴上,令《爱丽丝漫游奇境记》跨越年龄、跨越阶层乃至跨越国界,吸引更大范围的世界读者的“文学不朽性”却极大仰仗了它那通篇文字传达出的“没有意思的意味”。

二十世纪初,两位中国文人敏锐注意到了《爱丽丝漫游奇境记》中“没有意思的意味”对人的精神成长的必要性和重大价值。

1922年,赵元任翻译的《阿丽思漫游奇境记》由商务印书馆出版。他在译序里谈及所谓“没有意思的意味”时提到两层意思:其一,创作不涉任何“主义”而是纯当“美术品来做的”;其二,“没有意思”即是“不通”(Nonsense),而“不通”的妙处正在于“听听好像成一句话,其实不成话说,看看好像成一件事,其实不成事体……要看不通派的笑话也是要先自己有了不通的态度,才能尝到那不通的笑味”。 周作人的儿童文学观建立在两块基石上:一块是“儿童本位的”,另一块是“文学本位的”。基于这样的文学观,他引德·昆西的话评商务版赵译《阿丽思漫游奇境记》:“只是有异常的才能的人,才能写没有意思的作品。”“儿童大抵是天才的诗人,所以他们独能赏鉴这些东西。”“就儿童本身上说,在他想象力发展的时代确有这种空想作品的需要……人间所同具的智与情应该平匀发达才是,否则便是精神的畸形……对于精神的中毒(按:即此文前面所谓学者毫无人性人情的“化学化”),空想——体会与同情之母)的文学正是一服对症的解药。”(《自己的园地·阿丽思漫游奇境记》)

越来越多的现当代西方研究者从不朽的《爱丽丝》和它“无意义的意味”中不断汲取着思考的广度和深度。

George Pitcher在《维特根斯坦、无意义及刘易斯·卡罗尔》(Wittgenstein, Nonsense, and Lewis Carroll)一文中借力“无意义”打通了哲学与文学间的壁垒:“哲学家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过去总是以这种或那种方式关注着无意义。与他早期著作相比,他后期的著作更多体现出了这点。在《逻辑哲学论》中,无意义是按照狭义的技术层面理解的:词语的某种组合若不可能被理解,它就是无意义的。因为没有意义被或者能够被(除了微不足道者)附着于它……他的一个主要目标是找到并且确立一种方法,能够把意义同无意义区分开来。这样,后者才会被,也应该被,丢弃给沉默。无意义因而被视为哲学家手中杀伤性武器瞄准的主要目标。”“维特根斯坦一如既往,试图驱魔般将无意义逐出哲学;他想把我们从产生于我们灵魂深处的那种大困惑,那种深深的不安中拯救回来。当然他现在也用无意义来充当疗治我们摆脱无意义的疫苗。”(芝加哥大学出版社:English Literature and British Philosophy, 1971)

Alison Rieke 深受《爱丽丝漫游奇境记》的启迪。她研究乔伊斯、格特鲁德·斯坦、华莱士·史蒂文斯(Wallace Stevens)和路易斯·祖科夫斯基(Louis Zukofsky)四位现代派作家的专著《无意义的诸意义》得出这样的结论: 他们的“实验性”写作,蔑视语言的意义制造功能。他们是在人们通常理解的意义边缘甚至之外写作的。他们各自以自己独立的方式,公然挑战语言的边界,挑战这样一种观念,即探究的目的一定是条理分明的有逻辑的意义并且意义一定是语言的目标与结果。(爱荷华大学出版社:The Senses of Nonsense, 1992)

牛津消夏,享受的是书,忧郁的亦是书。这不难理解。吾生也有涯,而书也无涯。往昔的典籍尚无法征服,未来滔滔的文字又汹涌澎湃而至。抵挡文字泥沙俱下的洪流带来的无奈,我力所能及的唯一办法就是,越来越挑剔地选择与越来越果断地扬弃。因为,只有真真正正的文字才配短暂的人生消受。

明天就要离开“学问之都”牛津了。恋恋不舍中心有不甘。台灯的柔光下,从打好的行装里又抽出一册平装书《牛津析地志》(Isolarion)。书是几天前逛“牛津大学出版社”商店偶然购得的。

2007年,伦敦从事艺术出版的James Attlee 写了这部近四百页的“另类牛津游记”。一查手上新印的此册,已是第五版了,可见此著生命力之顽强。一页页翻读,见作者紧紧聚焦于牛津的一条主干道 (Cowley Road),所记所思所忆,今古交错,视角独到。有点儿黄仁宇,有点儿布罗代尔。颇值一读。书中有篇不长的文字,题为“谈书与沥青”。表面看,虽与学问渊薮的牛津毫无瓜葛,说它是由饱藏真正人类典籍的牛津刺激出来,对时下鱼龙混杂的出版现状发出的辛辣妙评,大致不太离谱。

身在静静的牛津宿舍,随手译两段出来,权作一个书蠹告别牛津消夏时的一次另类回馈。毕竟,对人类生产的文字哪些值得读,哪些值得藏,我的感受分明正是作者的感受,只是他表达得更犀利,也更趣味盎然:

事实上,想象着用文字来建筑一条高速公路并不完全愚蠢。英国每年出版的新书达十二万种, 一本书一印动辄成千上万,加上境外出版进口到英国的书,这些印刷品堆叠起的大山高过了人的想象。信息之多令读者无法消化。面对这么多新书,报纸专栏有限的版面评不胜评;书商们的书架即使长而再长,这么多新书也存不胜存。其中绝大部分根本没人要读。它们来到世间本身就大错特错。像遗弃的孤儿或者街上无家可归的野孩子,它们刚一出生,就被抛弃到阅读公众视线之外的幽冥国度,进入半衰期。它们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去, 没有专注的读者会意识到它们存在,因为它们的存在本身已沦为尴尬,苟延残喘着证明赌注下错了。那么,该拿这些书怎么办?让它们呆在仓库里慢慢腐烂不是个办法。它们会阻塞出版业硬化的动脉,那动脉总在渴望着新鲜血液。专卖积压书的书店没法儿甩卖它们。它们自有自己的市场,一点不假,那里的人们喜欢读的,不过是酗酒的橄榄球员或者乳房大得离谱的小角色女艺人的传记。这些传记全是他人捉刀写出的。只要名声的烛光暂时还未熄灭,这些传主总能找到读他们的人。另外那些书怎么办?希望渺茫的第一部小说,默默无闻的医学课本,没人记起的政客的回忆录,电视上捆绑销售而无人问津的课程?把它们化为纸浆太不经济。成本只能徒增它们原已沦为负数的净资产。

必须想出个解决办法。有人突发奇想,把所有没必要的多余之书同沥青搅拌在一起用来铺设公路;而且还推算出,每英里的路大致需用书籍四万五千册。这该会产生出多少开心的玩笑。受够某个作者鸟气的编辑,开着她的车,在那段用忍无可忍的怪胎的杰作铺成的路上碾来碾去,终于报仇雪恨。言情小说筑成的路段一遇炎热即会下沉,就像烂泥巴时伸时缩。情色小说会令路面凹凸不平。不一而足。尽管如此,这些精神的公路上面——那由白日梦、学识、抱负、想象力和贪婪构筑而成的公路——照样疾驶着一辆辆运货卡车,车上载满了紧赶慢赶必须按时送达的下一季将出的新书。目空一切的矜持和自我循环构成了这样一个共生系统。不过说到底,出版商们还是可以自诩,他们为英国国家的基础设施建设做出了实实在在的贡献。总是操心来操心去书出得太多,我们岂不成了杞人忧天?

译毕最后一句,文中跑在虚幻的路上或是真实的路上的车轮,倒让我想起下午出乎意料发生的一幕。同去的啸宇兴冲冲打算去还几天前租来的两辆山地自行车。来到学院大门旁,他无奈地发现,锁在停车架上的自行车只剩了一辆。另外一辆,除留下一只轮子,整个车架不翼而飞。

太阳下,见人高马大的他,有些滑稽地手提一只车轮一筹莫展,我灵机一动,随口改了句耳熟能详的英文谚语扔给他,逗得他抱紧轮子,哈哈大笑:Where there's a wheel, there's a way——留得轮子在,还怕无路行!

牛津消夏最后一天,连窃贼都以如此书卷气的励志方式来为我们饯行。 ■

(《书蠹牛津消夏记》至此连载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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