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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背着婚姻,在城市漂流

李静讲述,桑田记述,王磊光整理
2015-11-20 10:01
来源:澎湃新闻
市政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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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看过一幅漫画,叫《城市鱼》。它背负着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漂流在城市的海洋里。城市鱼的形象,总让我想起那些辗转于各个城市的农民工,特别是那些正当最好年龄的女工。她们背着对生活的希望、对未来的幻想、爱情和婚姻,在各个城市寻找,寻找着属于自己的幸福生活。但迎接她们的,往往是数不清的陷阱,无比残酷的现实。奴役、纷争、逃离、堕胎、离婚、堕落,漫长的工作时间、垮掉的身体、疲惫不堪的心灵……她们在生活、爱情和婚姻中所经受的一切苦痛,总是与并不真正接纳她们的城市紧紧纠缠在一起。

李静的讲述

那些正当最好年龄的女工。 澎湃资料图

你要调查女工的生活?那你可得好好采访一下我,我虽然硕士还没有毕业,但我现在已然是一名女工了。你不知道,我可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大的苦。研二下学期不是没有课了吗?我和男朋友找了一家快餐公司做兼职。我们在里面什么都做,搞策划、收盘子、打扫卫生、发传单……昨天杭州下大暴雨,我们钻入一栋又一栋的写字楼中发传单,从早上一直发到晚上。回到上海,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正赶上最后一班地铁,疲惫不堪。我当时真是想大哭一场。

我也问过老板,为什么连发传单这样的事情也要我们去做?老板说:你们发传单的效果比别人好。为什么呢?因为其他员工都是农村来的,文化程度比较低,不敢进入那些高档写字楼,只能在上下班时,在地铁站口发,绝大多数人接过传单,扫一眼,就丢进了垃圾桶。这个公司的女工一般是初中毕业,但是穿得很潮,喜欢把头发做得高高的,喜欢穿高跟鞋,用脚尖走路。尤其奇怪的是,跟我交流时,她们动不动冒出一句英语,尽管发音很不标准。她们还经常嫌我“out”了。但是,每当她们一进写字楼,保安就要拦她们,或者她们在前面跑,保安就在后面追。所以到后来,她们不敢进写字楼了。而我和我男朋友,背着书包进入写字楼,保安问都不问,而且里面的工作人员对我们很客气,给我们倒水喝什么的。

如果你要问,我在快餐公司兼职收获了什么,我最大的感受就是走到了那些女工中间,了解了她们的生活和价值取向。

这些从农村出来的女孩子,要么是脑子特别活,要么是长得有点好看,要么是结了婚,跟老公一起出来的,她们往往觉得自己和那些留在乡村的人不一样……我比较喜欢那种女孩:很朴实,她可能对现代化的东西都不太懂,但也不会自卑。比如有个女孩拿着手机问我,怎么我的手机摁一下就黑了,摁一下就黑了,我告诉她没电了,充一下电就好了。她只说嗯,好,我知道了。没有任何的自卑感,可能也不那么礼貌,不知道说谢谢。只会说:啊,我知道了。但是从一些小事情上,你能感觉到,她会对你很好。昨天我要去发传单,外面下暴雨,我只披了一个雨披,那女孩拉着我,一定要给我找一把伞。她是负责收银的,是农村很麻利的媳妇,眼睛里特别有活,看到桌子上有碗筷没收,就立刻跑过去收拾。我就跟她说,你是收银的,管账的,不要走开,那些事情我们会做。她只是“嗯”一声,也不说错,过了一会儿,看到有什么事情没有做,还是会立刻去做。我很喜欢这一种女孩,不喜欢另一种,她可能觉得自己没受过什么教育,别人说她一句,她就会跳起来跟你吵。当然,我喜不喜欢,是带着我的情感去看的,这本来就是带着有殖民形象的情感。

我们店里有个来自湖南的女孩,长得很漂亮,笑起来非常好看,人也很精明,经常在电话里指挥老公什么事要怎么干怎么干,——她老公是个厨师,每个月的收入上万。但就是这样一个精明的女人,跟他老公结婚后,女儿都一岁了,才发现他先前结过婚,又离了,并且有个6岁的儿子。

她长得很不错,我想他的丈夫应该也不会差。结果,他那一次来我们店里,那副样子真让人大跌眼镜。他大腹便便,一边不停地给每个人散烟,一边哈哈哈地笑个不停,十个指甲全是黄的,给人的感觉就是一身油腻。老公坐在那里做客人,她在做东西,我就说你去跟老公聊两句啊,她淡淡地说,有什么好聊的啊。关于她老公欺骗她的一事,我也不知道她心里的感受,反正在我们面前,她表现得无所谓,很有可能是她不想说出来吧。

有一次,老板带着我和她去重庆找厨师。头一天晚上,半夜十二点多,她突然打电话过来,问我:小静啊,老板是不是本来让刘大姐去的,结果她临时有事,就换我替她去?我说,没有啊,老板一开始就让你的。她又说:你想想吧,老板本来是让大姐去的。我说没有吧,还让我男朋友过来作证,说是老板一开始就让我们两个跟着他一起去的。她那边顿时沉默了,突然传过来砸盘子的声音,然后电话就挂断了。正当我和男朋友纳闷之时,一条短信来了:小静,如果待会儿我跟你打电话,问你是不是老板本来是让李大姐去重庆的,临时换成了我,你就说是。KAO,短信来迟了!

第二天早上在机场,手续都完成了,正要登机时,她接到一个电话,一句话没说,招呼都没打一下,就匆匆离去了。当时老板很生气,就打电话问她是怎么回事。原来是老公威胁她,如果她敢上飞机,就把女儿带走,不让她们再见面。

她长得漂亮,她老公害怕她跟老板有什么情况。

其实,我也不知道到底是她害怕她老公,还是他老公害怕她。我也不知道她的婚姻能否持久。总之从目前种种迹象来看,是不容乐观的。

你可别说我爱八卦啊,我没有八卦,但是,身处在这些女工中间,你不经意就会得到许多故事,每一个人都有故事,这湖南女孩的故事只是其中之一。

我总的一个感受是:文化程度越低的农村青年,当他们离开乡土到城市打工时,他们的婚姻就越是不稳定。

桑田的记述

生产线上的女工们。  赵昀 澎湃资料图

最近总是收到久月的信息,说的是与老公之外的一个男人的事情。

久月命苦,父亲是个瞎了一只眼,性情很耿直的人,我们那里人称“二杆子”,大概在三十岁上才讨到老婆;久月的妈精神不太正常,还有癫痫的毛病,发作起来就人事不省。我曾见久月的妈在晾晒谷子的时候突然发病,掉进门口的水塘里。关于这个女人有很多传说,据说她尝试了N多种死法,跳水跳井上吊喝药,终于有一次失手了。她死于农药中毒,半瓶敌敌畏灌下去了,在搁红薯的地窖里静静地离开了。

久月小学没毕业就出去打工,在广州的姑姑家帮忙带孩子。那时她十一二岁,还是个黑黑小小的孩子。我收藏着她那时的一张照片,穿着不太合身的裙子,丝袜是长到大腿的,大概是姑姑穿了不要的,隐约还能看到有勾丝的痕迹。可即使是这样,那时的我们还是十分羡慕。大概三四年后,听说她不在那儿干了,我们都很惊讶,因为听说帮忙带大孩子后,她姑姑要给她安排工作,从此吃上公家饭。所以他的父辈们都很愤愤不平,为了堂妹的不能兑现的承诺。但是大抵就是如此,不能改变了,后来也不怎么听见他们念叨了。也有另外一种说法,就是久月像她爸和妈一样轴,不懂变通,并不能讨姑姑的欢心。

总之最后,她去了深圳打工,在制衣场剪线头。这样工作了一年,她来信说有男朋友了。那个时候我还是个高一的学生,对于爱情一知半解。所有的已知大概都来自于琼瑶阿姨。她的男朋友长得很像当时非常流行的小虎队里的一员,所以她非常迷恋。那年过年他们一起回来了,过完年那个男的就把她带走了。走时她的奶奶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她这苦命的孙儿从此就要开始自己的新生活了,只愿她能够得到幸福。后来才知道她之所以那么仓促地结婚,原来是有了孩子,再迟恐怕就要出怀了。她嫁去的地方,我到现在还没有搞明白是在地图的哪个位置。据说非常穷苦,只有两间破瓦房,男人没有兄弟,和父母挤在一起。他的父辈们心都凉了,在那个举目无亲的地方,挨饿受冻的苦楚从此只有她一个人承受了。这中间好多年,极少听到她的消息,只知道她当年年底的时候生了个儿子,之后两年又生了个女儿,算是儿女双全了。她和男人在外面打工,孩子由公公婆婆帮忙带。她的老奶奶总算是有点安慰了,不再常日哭泣。她婚后回过几次娘家,我只碰到过一次,她一个人专门来我家串门,还买了一包红糖。坐在一起聊天,已经找不到话题了,她说她穷困潦倒的丈夫,她千疮百孔的家和顽劣的大儿子,我却找不到一句话去安慰她。

但随着入世愈深,我便越能体会久月的处境。高中毕业后,我在南方漂泊了四年,有过一次真正的爱情,但是我爱的他当时也一无所有,没有办法娶我。我们分手了。后来我又跟一个人恋爱过,我以为那是爱情,事后才明白那不过是虚荣。我被他欺骗,被他伤害,当我偷偷逃出来后,一个人住在出租屋里,一棵白菜吃了三天。再后来,我在东莞安了家,老公是广东乡下人,有着广东人特有的精明和吝啬。他很顾家,对待他老家的亲人很好,但是从不给我的父母打一个电话。好在儿子出生了,我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而我和老公,可以一个月不说话。我的母亲,没有来得及享受女儿对她的孝顺,就突然去世了。有一次我回老家,半夜里听到厨房有切菜的声音,觉得母亲始终还在这屋子里。“子欲养而亲不待”,这是我心里永远的痛。有一两年时间,我一直处于抑郁状态,终于得了肺结核。但在家乡人和朋友看来,我现在有两套房,有车,好像很幸福。其实,我和久月的不同在于:我在城市里有着归宿,这个归宿可以掩盖我所有的不幸福,而久月,一直在打工,在漂泊,在受苦,她的不幸,经常被人看见被人谈起。

有一天,我突然接到久月的电话。那时她在一家工厂打工,跟丈夫吵架了,负气出走,终是不知道去哪里,就给我打了电话。我去车站接了她过来,将她在儿子的房间安置下来。刚开始一两天,她一直数落她的男人,后来就开始念那个男人的好。我也渐渐明白他们的争吵原来还是因为第三者的存在。从厌烦说到思念,从思念说到厌烦,天天听她这么重复,实在是折磨人,有时恍惚觉得坐在面前的是祥林嫂。挨不住煎熬,终究做了和事佬,让她老公来接了她回去。送她走的那天下午,天气很是炎热,他们一前一后,落日的余晖把他们的身形勾勒得格外醒目。男人在前大步走着,她拖着行李跟在身后,转过身匆匆地向我挥手,看不清她的表情。我也开始像她奶奶一样担忧:这样的回去,还会不会再次出走?

事实证明我的担忧是正确的。三个月前,她老公打来电话,说是她又不见了,问有没有跟我联系。我不禁苦笑,这种方式似曾相识,她的妈妈经常用,她也如此,恐怕总有一天会弄巧成拙。她还是跟我联系了。她学会了上网,据说是她弟弟为她申请了QQ号码,又从他那里要到我的号。她Q我,说是为了一个男人离家,期盼着能修成正果。我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只是对她的天真无语。今天,看到她的留言,说是后悔了,伤心了,那个人骗了她。她说她原本是贪图那个男人能说会算,即使是大了她十岁也没有关系,她为他离家出走,为他堕胎,他却终是抛弃了她。

好吧,这样的一生,让别人怎么能插上话?人之所以悲剧,终归源于选择。这一生都在用错误的模式进行选择,谁又能让你幡然醒悟?

王磊光附记:最近,桑田给我QQ留言,告诉我她刚回了一趟老家,碰巧久月也回家了,她们两个人又纠缠在一起。久月把女儿也带了回来,要同老公离婚。老公放下工作,从数千里外赶了过来,天天缠,天天吵。

我问桑田:你同情久月吗?

桑田说:同情归同情,可是,你不觉得她的悲剧是自己造成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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