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井一二三专栏：女性情欲之门

有些小说家除了写故事以外，还把自己的人生塑造成一部甚至好几部小说。二十世纪日本的女性小说家林芙美子可以说是其中的佼佼者。一九〇三年出生于下关的她，小时候跟着母亲和一连串的继父们流浪于长崎、鹿儿岛、广岛等西日本各地，十九岁就投靠大学生情人来东京，以二十三岁时候发表的自传体小说《放浪记》出的名。

“我是命运注定的放浪者。亲生父母的结合没被老乡接受，叫我只好把旅行当故乡长大的。”如此开始的长篇小说里，她赤裸裸地讲述，一九二〇年代在经济萧条的东京，被男人抛弃，自己在路边摆摊卖东西、当女工、做吧女，拼命生存于社会底层的心得。

《放浪记》轰动一时，给芙美子带来了很厚的版税。手里有了钱，她就留下画家丈夫手冢绿敏，一个人跑去中国大陆、欧洲巴黎、伦敦等地方旅行。后世的评传作家们齐声断定：她在每个地方都有不同的情人，而且不止一处一个。芙美子自己都说过：恋爱每月来一次。巴黎有之前互相通信的美术学生，然后出现的建筑师、考古学者，从欧洲回日本的轮船上也有个新闻记者。一九三〇年代到四〇年代的战争时期，她被征用去前线，替军部做宣传。丈夫绿敏应征不在了身边，芙美子生活中就出现《每日新闻》的帅哥特派员高松栋一郎。战后，日本出版业复生，芙美子写小说、散文产量大得惊人，跟高松的关系也没有彻底清算。一九五一年六月，她替一份杂志采访鳗鱼店，回到新宿落合的住家后，深夜里突然逝去，享年四十七。

她在世的最后一年发表的长篇作品《浮云》，被广泛认为是跟《放浪记》比肩的代表作。一九五五年，国际著名导演成濑巳喜男把它拍成影片。高峰秀子饰演女主角，森雅之则演男主角，以战中战后的越南密林、废墟东京、伊香保温泉、屋久岛为背景，描绘了道德败坏却令人不舍的男女关系。《浮云》的中译本题为《情欲之门》，虽嫌露骨但确实穿破了作品主题。

生前的林芙美子是不仅花心而且自私、任性、占有欲特强的一个人。甚至有评论家写道：她战后接全部稿约而从来不拒绝，是为了不让别的女作家占有她的园地。在她葬礼上，担任治丧委员会委员长的小说家川端康成竟然向众人说：据理解，林女士曾经为文学创作跟大家添了很大的麻烦，但是如今她已经不在了，过两个小时要成为骨灰了，我谨请在场的各位现在就原谅她。

谁料想到，上了西天以后，很长时间，林芙美子都一直吸引许多创造者的兴趣。《放浪记》三次被搬上银幕，三次被拍成电视剧；至于由森光子当主角的话剧，更从一九六一年到二〇〇九年，即从她四十一岁到八十九岁，总共演出了二〇一七次之多。而且森光子去世以后，二〇一五年由仲间由纪惠继承芙美子的角色，在东京、名古屋、大阪、博多的剧场，总共上演了一〇五次。另外，她的评传也颇不少，光是千禧年以后出版的就有：川本三郎《林芙美子的昭和》、太田治子《石花——林芙美子的真实》、关川夏央《女流——林芙美子与有吉佐和子》、今川英子《林芙美子——巴黎之恋》、高山京子《林芙美子与其时代》、佐藤公平《林芙美子写给亲父的信》、桐野夏生《又怎样》等等。其中，桐野夏生二〇一〇年问世的《又怎样》（原文：ナニカアル）是一部小说，以林芙美子的第一人称讲述一段“秘密经历”，文笔逼真，叫人手不释卷，果然获得了读卖文学奖和岛清恋爱文学奖两个奖赏。

桐野构思这部长篇作品的动机，显然是她细看林芙美子的经历而发现了两道谜：一九四三年，芙美子收养的新生儿来历不明，有可能是当时三十九岁的她自己生下的；后期代表作《浮云》的背景越南，芙美子实际上没有去过，会是她把战时在爪哇、婆罗洲发生的事情，换个地方写成小说的。桐野推想：芙美子一九四二年被征用去南洋的时间里，跟有妇之夫发生关系而怀孕，决定蒙着丈夫、情人以及世人偷偷生下，并且当养子自己带大的。虽然芙美子和绿敏同居了二十五年，但是两个人之间似乎早早就没了男女关系；绿敏是作为家人和忠实的秘书帮助芙美子写作的。即使是这样子，芙美子也不方便公然生下情人的孩子，何况那情人也严重伤害过她的自尊。为了把这个推想弄成芙美子第一人称自述的小说，资深推理小说家桐野设计了故事的外壳：当绿敏去世后，整理遗物的后妻发现，一张油画背后藏着一堆文稿，原来是芙美子南洋之行的回忆录，个中仔细讲述着跟特派员情人的阴阳差错。

书名《又怎样》取自林芙美子的另一部小说《北岸部队》里的一首诗：割草黄黄田花红，疲劳成熟又怎样，我现在活着。诗歌中的半句话难以确定作者的意图，只有专业的推理小说家才会发现个中隐藏的秘密吧。看《又怎样》，好比是林芙美子的灵魂在桐野夏生身上附体了一般，现实和虚构越写越融合，可以说充分展现出小说解剖人生的力量来了。把日记弄成小说《放浪记》成功的林芙美子，恐怕连做梦都没想到瞑目后五十多年，自己将成为推理小说的主人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