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茜专栏：第一本恐怖护照

“恐惧”是一个不易散去的云雾，“成见”如烧焦的煤炭，在恐惧中成见滋生。一切如雾霾，把过去、现在与未来的想象凝聚黑色的空气脏物；这便是偏见的厉害点，它无所不在，深入人体内。

二0一五年十一月十三日巴黎夜间九点左右，一场精心策划的恐攻开始。第一起在圣母院附近，一家小酒馆遭自杀炸弹客引爆炸弹，掀起难忘事件的序幕。时隔约八小时，法国尤其美国各大媒体，包括比较自由派的CNN，皆依据警方消息，“知道了”一名嫌犯，尸体已炸成碎片，但一本“叙利亚护照”掉落旁边，消息显示护照上的名字、内容……皆完整保留，而根据指纹此人自希腊乔装难民进入了法国。

当下我正在中天电视台主持“巴黎恐攻”的“文茜的世界周报”现场转播，我愣了一下，决定只把此则新闻当成突发事件中许多零碎新闻之一，淡化处理。

我的理由以下几项：

（一）如果一个自杀炸弹客要执行任务，为何同时要带着没必要的“护照”去酒吧，昭告天下“他来自叙利亚”？

（二）如果炸弹客的尸体已炸成碎片，为何其护照完好无缺？

（三）长期关注国际恐攻事件的人，应该怀疑主谋者来自法国本土，或者邻近国家，他必然对法国当地地缘相当了解。二00四年发生于英国的伦敦地铁爆炸案初期英国许多媒体也臆测为本·拉登手下“盖达组织”所为，最终恐怖分子却是英国当地巴基斯坦移民第二代；而且是名英国当地医生，毕业受训于英国本地医学院，家境良好，住在景色幽静的中产阶级小区。

（四）纵使有IS成员以叙利亚难民身份加入恐攻行为，他只是当时知道的八名恐怖分子之一（后来证实约二十名，三组人马），已知的几名自杀炸弹客数位为法国公民。什么理由要特别突显这本“叙利亚难民护照”？

（五）法国总统奥朗德已证实恐怖攻击由法国本土发动，外部接应。这本“叙利亚难民护照”意义应该像西方媒体，如此突显报道吗？

（六）突显报道不止不符合比例原则，不符合科学原则，违反国际反恐常识；而且可能造成数百万叙利亚难民在冰天雪地中，更大的绝望。

我有权利这么做吗？我问了自己。

答案：不。于是我决定把它当成如多少人死亡，巴黎铁塔宣布无限期关闭，及巴黎实施宵禁等一般消息报道，不愿加入耸动报道的行列。虽然我知道自己一个人，改变不了众口铄金，逆转不了已经成见深重的欧洲、美国大媒体，更无从告诉第一个宣布“从此拒绝叙利亚难民”的波兰总统，“你可能只是上了IS的当！笨蛋！”

巴黎恐攻四十八小时后，欧洲情报网才迅速地弥补原来的破洞。警方于原本恐怖分子主要规划的犯罪地点——法兰西体育场——外垃圾桶捡到一只手机，经由其APP内容的解密，找到简讯“我们出发了”，并破解犯罪联络网，主嫌Abdelhamid Abaaoud为比利时公民，出身中产阶级家庭，爱穿名牌，长大后以卖假护照赚了不少钱。二0一四年一月，Abdelhamid（伊斯兰教以第一个字为其姓名，西方则是第二个名字为主姓名，所以我尊重其习俗使用第一个名字）曾于德国科隆机场离开，之后前往叙利亚。二0一四年一月，ISIS尚未“声名大噪”，他们虽已在叙利亚攻占若干城池；但仍只被西方视为“阿拉伯之春”中对叙利亚阿萨德政权的反抗部队之一。

二0一四年六月，ISIS攻下伊拉克第二大城摩苏尔，才震惊了美国（不是欧洲），八月底砍了第一个美国人质记者Foeley的头，才又震惊了全世界。奥巴马开始宣布空袭ISIS，英国发现斩首的戴黑头套的圣战士，说着流利的英国口音英文；此时欧洲才终于关注ISIS。因此当这位比利时公民摩洛哥第二代移民二0一四年一月持比利时护照前往叙利亚、土耳其或黎巴嫩，对德国、比利时都不是个大事。

巴黎恐攻之后欧盟承认Abdelhamid曾列入观察名单，但没有什么具体犯行可以或有必要逮捕他。

他平时居住于比利时贫穷的布鲁塞尔Molenbeek市，这里的居民以穆斯林为主，曾经工业发达，号称比利时第二个曼彻斯特。如今工厂倒闭；青年失业率达50%。Abdelhamid住此地的目的是为了利用治安败坏卖假护照，以及趁机吸收失落绝望的青年成为激进“圣战士”；而他可能是当地平时出入打扮都最阔绰的人之一。

法国内政部直到巴黎恐攻第三天清晨，才把各方情报网及手机内数据讯息补起来。第一，抓到比利时籍三兄弟主嫌并发出全球通缉令；第二，查出他曾待过叙利亚，近日由希腊进入比利时，并往来比法两国；至于他们持什么护照以什么身份姓名进入，法国内政部不愿透露太多细节。（请注意他们都是比利时公民。）

最终根据大数据追踪，焦点本来在“叙利亚难民”的恐攻事件，突然转移回本来“常识”就该判断的“法国”或“欧盟本地人”。二0一五年十一月十八日，法国警方悄悄封锁主嫌及其同党羽约七人藏匿于巴黎北部圣丹尼郊区的一座公寓，枪击、手榴弹、自杀炸弹、残骸、尸块……那栋公寓如一场恐怖的战争，法国警方至少发射了五千个子弹，震耳欲聋，地面撼动，最终在一个尸块DNA比对中，找到了Abdelhamid。

巴黎情报单位及检察官掌握的信息，仍有至少一名凶嫌在逃，下一组犯案者甚至可能在蒙马特发动生化攻击。

没有人再提“叙利亚难民护照”，那些在边境发着抖、地中海边漂流的难民，他们的恐惧、悲伤、眼泪，早已与寒雪共冰冻凝固！早已被定罪！退不了，去也不成了。

无语，真的有苍天可问吗？

而另一方面ISIS正大肆庆祝他们的战功，IS于社群网络中每日如玩迷藏及乱点名游戏，一会儿点名恐攻华府，一会儿纽约曼哈顿，一会儿米兰大教堂……并回头告诉难民们，“你们去不了欧洲了，欧洲永远不会欢迎你们！”

英国军情处前官员投书《金融时报》分析了IS的战略，“他们正利用欧洲的右派，使欧洲当地的穆斯林不得不激进化”，“这是击溃欧洲，最好的战略”。根据估算全欧洲共四千四百万穆斯林（不含二0一0年后此波难民），若欧洲只能停留于直觉、成见、并上当地走向排他性的右翼，欧洲不只不可能安宁，欧洲人等于证实他们的民主比IS更愚蠢，IS比欧洲某些政客更有战略眼光。

某些欧洲穆斯林看到了这些趋势，他们害怕地躲在家里；或者勇敢地蒙住眼睛，上街头，身上牌子写道：“你们可能都怀疑我是恐怖分子，但如果你信任我的话，请给我一个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