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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东|我与阿拉伯人交往的二三事

邓皓琛
2015-12-03 16:44
来源:澎湃新闻
外交学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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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独子吗?我看电视发现中国女孩子似乎喜欢接睫毛?中国女孩子结婚时会看重非物质因素吗?举个例子,大学女教师会嫁给一个司机吗?不久前,我们总理访华,随团有人号召中国人娶我们阿尔及利亚人为妻。”

阿尔及利亚女生A是君士坦丁第二大学心理系的博士生。2015年,君士坦丁被选为年度阿拉伯世界的文化之都。炎热的夏日,我和A在君城市中心的一个书店认识。随后两天,她带我逛了老城区。我本怀揣许多话题,没想到她竟提出更多问题。

阿尔及利亚第三大城市君士坦丁,是2015年阿拉伯世界文化之都。

受法国上百年殖民的影响,阿尔及利亚到今天依然和法国有着深深的联系,深到可谓家家户户都有人在法国。虽说阿国的学校早已全盘阿语教学,可但凡受过教育的人都会讲法语。因此无论在法国还是阿国,用法语和他们年轻人交谈,不会有碍。最近发生的巴黎屠杀案和年初《查理周刊》事件的作案者里,均有法国出生的阿尔及利亚裔。

无需赘言,法国主流社会早已不是第一次反思:如何让生于斯长于斯的移民二代群体认同法兰西价值观?阿拉伯移民群体也针锋相对,坚持认为:有法籍阿人作奸犯科,恰恰反映出法国政府和全社会的责任缺失。面对法国人眼里眉间的凝重和恐惧,不少阿尔及利亚朋友常提到的一条点是:整个九十年代,恐怖主义就是我们阿尔及利亚的日常。A就曾说:“也许正是这十年的惨痛回忆,阿尔及利亚才没有发生‘阿拉伯之春’。”

然而,要求法国人去适应阿尔及利亚人曾经遭受过的恐怖,这既在道理上讲不过去,也无法帮阿拉伯移民群体刷去污名。故作姿态地认为巴黎事件在死亡人数尚比不起其他地区,这亦配不上认识问题根源的冷静态度。这一切,其实阿拉伯人都了然于心。

比方说,S是在巴黎出生长大的阿尔及利亚人,39岁,当过小会计。很早以前他就跟我说:“我既不想去阿尔及利亚,因为那里政治高压,也不想去沙特阿拉伯、阿联酋,因为那里没有自由。迪拜那里固然是物产丰富,但毫无巴黎的精致多元。可在法国,我也找不到我的位置。”有一次,他专门带我到犹太人聚居的玛黑区,边逛边说:“走在这里,我真觉得自己是个外国人!”我大约能理解这种感受,但S又绝不是头脑狭隘的人。莫扎特、巴赫,他也听;莫奈、达利,他也看。就连巴黎的葡挞店,他也知道哪里正宗,还问我:“澳门的葡挞,是这个味道吗?”

和中国类似,阿拉伯世界也有着受西方列强欺压的惨痛历史。和“洋务运动”、“百日维新”甚至“五四新文化运动”类似,阿拉伯世界也一直在寻求富强。1798年拿破仑入侵埃及后,“睁眼看世界”立即成了迫切需要。派送留学生到西方学习、开设译馆和新学堂、改革军事制度一一登上历史舞台。西方尤其是巴黎,一直是阿拉伯开明人士的思想参照系。

1826到1831年留学巴黎的埃及伊玛目塔赫塔维写下的《巴黎精金录》,被视为阿拉伯复兴运动的前奏。1904年,黎巴嫩的基督徒阿祖里直接用法语在巴黎出版了《奥斯曼帝国底下的阿拉伯民族觉醒》。1927年,留学巴黎的埃及文豪塔哈侯赛因出版了震动阿拉伯知识界的《论伊斯兰以前时期的诗歌》。1947年成立的阿拉伯复兴党,其创始人之一阿弗拉克,也曾在巴黎索邦大学留学。

可直到今天,阿拉伯世界依然步履维艰,拿差不多在同一时间实行经济开放政策的埃及和中国比较,埃及结出的果实要苦涩得多。

《巴黎精金录》

2011年激发“阿拉伯之春”的突尼斯是阿尔及利亚的邻国。今年10月9日,诺贝尔和平奖就颁发给了“突尼斯全国四方对话大会”,表彰大会中四个机构为避免突尼斯陷入内战所作的巨大努力。我家附近的复印店老板是突尼斯人,在巴黎索邦大学取得社会学博士之后,便一直在法国谋生,家人都在地中海对岸。

我们算是忘年交,和平奖公布后,我又找他聊天。

2015年诺贝尔和平奖得主

“是啊,突尼斯总工会是非洲成立的第一个工会。没有它,我们就要沦落到埃及的田地了。”可革命之后具体怎么办?他语气沉重起来:政治,依旧腐败;经济,越来越糟;人心,愈发涣散。“现在我只想着钱!钱很重要,每个月都有一大笔开销,我要养活家人!”

在巴黎经营一个小店已经不易,何况还要撑起一个五口之家。

他问:“你最近阿拉伯语学得怎么样?”我很兴奋,连忙拿课堂阅读材料,给他看一篇1958年埃及总统纳赛尔就埃及和叙利亚合并为“阿拉伯联合共和国”的演说。

纳赛尔1958年2月在埃及议会就埃及和叙利亚成立阿拉伯联合共和国的演讲。

“我不再关心这些了。生活绑住了我。我觉得马克思(所讲的经济基础)是对的。”他儿子有抑郁症,总叫他回突尼斯;大女儿准备嫁人;小女儿最让他费心,因为她想来法国定居。

在我看来,R可没有只关心经济基础。以前在他店的地下室,他便给我看过他用法语写的随想。密密麻麻大半页论女性的温柔,是微醺后的肺腑之言。“我觉得像在读蒙田的随笔!”他听了,笑着说你中国人嘴巴真甜,然后抽起烟来,说:“我想我妻子女儿了。”

埃及总统纳赛尔(1956-1970)

纳赛尔过时了吗?好像还没有。巴黎左岸其中一间阿拉伯书店由一个黎巴嫩穆斯林家庭经营。平时由一对四十岁左右的姐妹打理。她们出生在巴黎,书面阿拉伯语是后来自学的。

“我崇拜纳赛尔,就有点像我崇拜毛泽东,因为他们让国家摆脱了对西方的依赖。独立自主,对我们太重要了!”其中一位这么说。我不知道纳赛尔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摆脱掉西方,但今天整个阿拉伯世界离独立自主似乎渐行渐远。所以我能理解这种渴望。

“告诉你一个学阿拉伯语的捷径,就是多看《古兰经》,一时看不懂也不要紧。最重要的词汇都在那儿。我小时候就是这样学的。”我连忙说:“Merci beaucoup。”

巴黎的阿拉伯文书店:阿维森那书店

然而我的阿语学习无非是跟着课堂阅读材料的节奏,课外再不时请教叙利亚朋友H而已。他大学毕业后在大马士革的出版社工作过一段时间。2009年来法,先后在里昂和巴黎学电影。

他前女友是个川妹子。由于前女友的缘故,H得以打量中国年轻人的朋友圈。他问我,“为什么那么多中国年轻人要取一个洋名?中国年轻人聚在一起为什么总喜欢谈论莎士比亚和萨特?为什么那么多中国游客到老佛爷商场……”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有一次邀请他到我家吃饭,我摆弄了一碟番茄青菜色拉,告诉他中国女孩子很喜欢在社交网站上贴出食物的照片,因为这是一种小资的“小幸福”,反映出当前中国社会的某种精神状态。他说:“噢,我以前也留意到了。你们确实很喜欢把食物照放在网上。”

由于H的缘故,我对叙利亚自然也多了一份关注。九月初,小艾兰溺海的照片发布后,巴黎有部分市民自发组织了要求接收更多叙利亚难民的集会。在现场,好几位叙利亚二十岁出头的难民都坚定认为,只要巴沙尔总统下台,难民问题自然就不会涌向欧洲,伊斯兰国也会消失。类似的观点也出现在当天集会的标语上。如今,巴黎刚遭受大屠杀,法国的内政和外交都出现了重大转向。无论对欧洲还是中东地区来说,2015年都是转折的一年。

2015年9月5日在巴黎共和广场上的集会

和阿拉伯朋友接触,最大的体会是他们的自豪感很强。如果说大体上整个二十世纪的中国人都急着想从西方汲取种种现代、前现代、后现代资源的话,那么阿拉伯人似乎觉得他们落后西方的仅仅在于器物层面。

鲁迅说的“多读外国书”,更多的是恨铁不成钢的心急。他们似乎没有这种紧迫感。就连看待日本、韩国、中国,阿拉伯同龄人也只是看到远东地区的人凭借勤劳,在技术上追平了西方。他们视而不见的是东亚为了在思想、制度、风俗上求变而付出的努力。

少数例外的,倒是一位前黎巴嫩财政部长兼历史学家,在其著作《破碎的近东》中的一番话,和我的直觉相左。翻译如下:

“阿拉伯人在面对西方时,心存一种亚洲人所没有的矛盾感。而地理上的远距离和文化上更大的独特性,似乎让亚洲人在西方技术和文化之强势面前,能更好地卸去某种自卑感。”

《破碎的近东》

本文作者是“中东研究通讯”(微信号:MenaStudies)团队成员,作者系巴黎索邦大学政治哲学的在读博士生。出于对阿拉伯语的兴趣,在学校选修阿拉伯语及哲学、文学选读等课程。本文是作者在巴黎恐袭后写的一些个人体会,讲述自己和阿拉伯朋友交往的真实经历。

“@中东”专栏关注中东地区和平与发展进程,逢周四放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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