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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兆言专栏:志同道合,契若金兰

叶兆言
2016-01-03 09:46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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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三十四年是1908年,这一年,光绪皇帝37岁,生命已到尽头。大清朝的气数基本完了,再过三年,便是轰轰烈烈辛亥革命。有人把中国封建时代结束,归罪为取消科举,这话题有些突兀,也有些自说自话,但是肯定有它的道理。对于广大老百姓来说,科举从来都是唯一出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就跟今天的高考一样,阳光大道也好,独木小桥也好,有它你可能会抱怨,没它还真有些麻烦。

应付科举也和高考一样,有什么样的科举,就有什么样的对策。譬如在唐朝,科目虽繁多,最看重的还是诗词歌赋,后人有一个“文起八代之衰”之说,然而谁都知道,因为朝廷看重诗赋,看重名人推荐,因此当时的高考学子,清一色文学青年,揣着自己诗集到处乱窜,到处拜码头见老爷子,李白李贺都这么干过。那些藏怀里的诗集又叫行卷,有关行卷的研究,程千帆老先生最有发言权。

又譬如在明清,绝对八股文的天下。喜欢不喜欢八股文是一回事,会不会八股文又是一回事。关于八股文,有种种非议种种不堪,不过说老实话,我还真有点喜欢八股。从相对公平的角度看,还是八股靠谱,毕竟这玩意有板有眼,很轻易看出好坏。唐人以诗赋取士,看走眼乃平常事,杜甫被后人称为诗圣,当年也就二本水平,或许连二本分数线都够不上。八股文的好处是比较容易操作,有法可依,有评判标准。还有书法的严格要求,要又黑又光又亮,我见过康有为的考卷,小楷规规矩矩,全无写大字的霸气。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上有所好,下必其焉。科举不是说取消就取消,也有个过程,经过一系列改革。1898年开始考理科内容,加考经济特科,严禁凭楷法优劣定高下。记得最后一次科举殿试,谭延闿的文章便是谈西藏问题。对科举的挑战事实上早已开始,陈寅恪的父亲陈三立参加科举,就公然不写八股文,用的是散文体。还有一位叫柳诒徵更不像话,干脆用篆字书写,简直是视科举为游戏。

废科举是个进步,这么做,显然更有利于官二代和富二代,毕竟进新式的大学,要出国留学,得有银子才行。规则改变了,新学开始流行,平民百姓最多只能跟着起起哄。当时有个说法,小学毕业相当童生,中学毕业便是举人,但凡家中有点余钱,都会让小孩去新学堂。也就是在这时候,苏州府所属三个县,一口气竟然合办了四十所小学。1907年,草桥苏州公立中学开始招生,招了五六十号人,按考试成绩分成一二年级两班。有趣的是,虽然形式上分两个年级,最后毕业仍然还是同一天。

我祖父是草桥中学第一期的学生,过去常听家人说起他当时的同学,有顾颉刚,有王伯祥,还有吴湖帆,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好像随便扯个出来都能是个角儿。事实上,这批学生毕业,已是1912年的1月,这时候,大清不复存在,已经是民国,所谓中学毕业相当于举人身份,完全是一句笑话。这时候,不要说举人,就算是赐同进士出身又怎么样。祖父他们这一代人能够有幸成材,草桥中学的这段历史固然重要,后来的用功也不可抹杀。说到底,一个良好开始,未必就一定会有辉煌结局。

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一百多年前,中学刚毕业那阵,未能继续上大学的祖父,心情一定会有些压抑,难免羡慕嫉妒恨。从草桥中学走出去,继续深造上大学是常事,他的同学有好多都去了北大。后来的一些好友,如朱自清,如俞平伯,也都是北大出身。祖父生前经常提醒我们,上不上大学并不重要,过去一直以为这么说,是因为他自己学历不过硬说气话,后来才明白,其实是在鼓励我们小辈。能上大学当然是好事,我高中毕业没大学可上,祖父希望我们不要因此荒废学业,后来有机会上了大学,读了研究生,他又担心我会自满,不能老老实实做学问。

今年12月到苏州参加会议,有位喜欢收藏的朋友给我看了一个图片,是祖父中学时代与同学袁封百的“金兰谱”。耳闻不如目睹,过去也经常听说,武侠小说上似乎瞄过一两眼,基本上没往心上去。这次却完全不一样,看了以后,觉得很好玩,真的很好玩,立刻有要与读者一起分享的念头。大家可以看实物图片,为便于阅读,我把上面文字抄点下来,先抄中间这一段。

以意气相投而结为异姓兄弟者,古时常有之。然求其始终如一,安乐相共,危难相济者已百无二三,况进此者乎。后世之风,更趋于下,每邂逅相遇,倾心一谈,遽结为兄弟。安知其所言非虚乎。以致初则亲如骨肉,后则疏若路人,始也刎颈,终致切齿。观晏平仲久而敬之之句,得无赧赧乎。

袁君与余同学已二年,各人意气相投,因而结为异姓手足,非邂逅相遇而结为兄弟者可比。以道义相交,以学问相友,深耻若辈所为。爰各作盟誓,以各示己志,始得始终如一,不致首鼠两端,以贻人笑。议其誓曰:

道义相交,学问相友。有侮共御,有过相规。富贵共之,贫贱同之。终始守恃,弗背弗忘。谓予不信,有如河汉。

写这段文字时,祖父才十四岁,也就是光绪三十四年,公元1908年。如果说有点精彩,不是文字好,恰恰是因为难得的稚嫩。孩子气的稚嫩才有意思,一旦沾上了历史包浆就是珍贵的文物。祖父在我们心目中,始终都是正人君子,形象严肃认真,现在看到这份金兰谱,不禁哑然失笑,原来早在小时候,他老人家就有些一本正经。在当年,这样的金兰谱,也许很像前些年我女儿刚读中学时的圣诞卡片,上面写着流行的励志或者抒情歌词。我猜想如果没有名额限制,论交情,论志同道合,祖父更可能还与顾颉刚和王伯祥交换过金兰谱。否则便会让人想不太明白,同学之中,顾颉刚大一岁,王伯祥大四岁,为什么偏偏只和比祖父大七岁的袁封百结为“异姓手足”呢。

不管怎么说,小孩子的话用不着太当真。在我伯父写的那本厚厚的祖父传记上,甚至都没提到这位袁封百先生。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诗强说愁,从草桥中学毕业,袁去了北京大学,然后就是在东吴大学教书,擅长书法篆刻,与画家吴湖帆交往颇多。袁家是世家,顾颉刚和俞平伯的家世都很有来头,和他们相比,出于平民百姓之家的祖父根本没钱去念大学,他是完全靠自学成才。

志同道合,契若金兰,金兰谱的格式很有意思,不看实物不知道,看了恍然大悟。最有意思的当然还是前面自我介绍,如实填写交待家族四代人的姓名,祖父的父亲竟然娶过三个妻子。我们只知道有个与祖父一样长寿的姑奶奶,不知道祖父还有早年过世的胞兄和胞妹。

除了这个金兰谱,袁家还保存着当时互相送的照片,照片背后有祖父的题字:

同学经年,意气相投,蒙不弃结为兄弟,无有为信,聊以小影表微情。封百兄收存,至若家世里居,盟誓之言,则详于兰谱不赘。如弟叶绍钧持赠。

2015年12月20日 河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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