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终结》：把亚瑟·克拉克拍成了《暮光之城》

在宗教彻底成为生活里的一种个人爱好，人类基本丧失终极信仰追求的当代，爱情被抬上了至高无上的地位，扮演着“上帝已死”之后的年代里新上帝的角色，成了人类社会的一项终极信仰与价值。

所以，我们可以看到如今几乎所有影视文艺作品，爱情都是其中的重要组成元素。哪怕是要讲些严肃的话题，要牢牢抓紧受众 ，也不得不增添一点布尔乔亚式爱情的调味剂。因此，就有了由美国Syfy频道出品的2015年3集科幻电视剧《童年的终结》。

这部电视剧改编自同名反乌托邦经典文学，作者英国科幻小说家亚瑟·克拉克，被认为是20世纪最重要的科幻文学巨匠之一。他最出名的作品，除了这一部还有《2001年太空漫游》，后者于1968年被改编为电影，成为科幻电影史上的经典之作。

原著小说《童年的终结》写于1953年，讲述了一群名叫“Overlords”的外星人降临，宣布和平接管地球。他们介入平息人类纷争，治疗顽症痼疾，解决罪恶和不公，并告诉人类他们将进入“黄金时代”。人类分为两派，有的慢慢接受了Overlords们的管理，有的则反抗到底，成立了类似于保留地的“新雅典”。然而数十年后，人类发现Overlords们的动机其实远比他们以为的要复杂和深远。

光是这一小段的内容概括不足以提炼该书全貌。《童年的终结》之所以风靡西方国家六十多年，除了在当时看来异常富有前瞻性视野的情节设置之外，还在于书中大量对于人类、生命科技和宇宙等的哲学反思。其中很多洞见直到今天还有现实意义。而《童年的终结》也和如今已经广为国人所知的《1984》和《美丽新世界》并列，成为西方世界“反乌托邦”文学三部曲之一。

今年Syfy将其搬上荧屏，自然不能完全遵守原著设定，毕竟该书写成的时间距今已经60多年了。因此有一些改动也在情理之中。比如书中的苏联就不再出现，故事背景改为21世纪初，人物的生活方式也更加“现代化”，比如普遍使用手机、电脑、互联网等等。

故事情节也基本重现了原著全貌，并没有借“文艺创新”之名对其进行大刀阔斧的删改与重写。虽然由于影像呈现的方式，原著许多深层次的思考不能直接搬上荧屏，但总的说来，是一部中规中矩的科幻改编之作，尤其能满足《童年的终结》原著粉的怀旧情结——如果忽略里面对原著某些核心元素的改动，比如对主人公之一的Rikki Stormgren的改动，以及爱情戏分的失控。

Rikki Stormgren，在原著中可是地位显赫的60岁的联合国秘书长，也正是这一身份令他被Overlords选中成为他们和人类沟通的联系人。但是在电视剧里，他变成了一名30岁的美国农民。被选中的理由则是——不要笑——他曾经成功调解过镇上的一起劳资纠纷。

貌似有点勉强。不过考虑到如今的影视作品要牢牢抓住观众，“鲜肉”是一大制胜法宝。既然中国人喜欢看胡歌霍建华，那么也可以理解美国人也用这手。毕竟估计没太多人喜欢看一个60岁老头主演的电视剧，除非他是伊恩·麦克莱恩。

但似乎是抱着“这样一个角色，不安排点爱情戏就浪费了”的心态，电视剧里的Rikki有一段沉痛的旧爱往事，并跟新欢幸福而纠结（爱情里谁不是这样呢）地生活在一起，新欢甚至还说，“在Ovrelords降临之前，我们就有了乌托邦”。

原本主题是“反乌托邦”，但到了电视剧这里，活生生插入了这段“爱情营造乌托邦”的鸡汤，并在Rikki身上安排了前后共计四十分钟的爱情戏份——要知道全剧三集一共也才3个小时。这还不加上其他重要角色的爱情故事。

想象一下，一部《三国演义》的新拍电视剧，40集，然而刘备和甘夫人、糜夫人以及孙尚香的爱情纠葛就占9集，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合适——当然，如果你说你拍的是《芈月传》，这种思路倒是可以理解。

并非说原著一点不能改，爱情戏一点也要不得。对于电视剧受众市场来说，泰坦尼克永远要比世界毁灭更能带来收视率。但是就文艺作品的基本标准而言，Syfy版《童年的终结》里爱情戏份完全没能服务于主题，非常突兀，而且还拖沓了整个叙事结构。我们发现工程师出身的亚瑟·克拉克，似乎比Syfy的专业编剧更能明白何谓简洁和直达主题。

爱情并非不重要，并非没有魅力。然而做菜时下调料需要掌握时间和分量，往故事里掺入爱情也需要拿捏好尺寸。更何况，是在反乌托邦类的故事中，尤其需要注意。因为爱情常常会导致建造心灵乌托邦。

谁说只有技术和权力能建造乌托邦？面对技术和权力的强大异化，部分不甘的人们只能在私人领域进行徒劳的抗争——沉醉于爱情就是一个途径，通过爱情，打造心灵乌托邦来对抗强加于身的外在乌托邦，一如沉醉于书籍、隐居与讽刺。然而这一切都是虚幻。外在乌托邦通常进化为噩梦，而心灵乌托邦在噩梦的侵蚀下，最终也会如电视剧里最后的地球那样，化为乌有。

而显然，电视剧编剧加入这大段大段的爱情戏，并没有想得这么深。我们貌似都能想见他们在开会讨论时的对话：

Jack：我担心剧主题太严肃，观众不爱看。

Tom：那就加入30%的爱情戏，越苦越好，他们就爱看这个。

All：妙哉！

从这个角度说，Syfy版《童年的终结》编剧，犯的是跟吴宇森《太平轮》一样的错误：让爱情元素失控，严重冲击了原本更为宏大的主题。难道真的所有人一遇见“爱情”这个字眼，都会变得丧失拿捏尺度的控制力，一如遇上喵星人的卖萌视频？

其实，原著《童年的终结》主题与格局，都不是这三集电视剧就可以展开体现的。原著的主要角色都来自世界各地，而不像电视剧所体现的那样，基本都来自于美国各州。此外，剧中镜头的取景不是田园农场就是中产小镇，如果不是有宇宙飞船、形如魔鬼的Overlord的身影，简直可以直接拿来拍《绝望的主妇》续集。

而到了第三集，Rikki躺在妻子的怀里，望着星空溘然长逝。这时全剧仅剩下半小时了。可是，原著中最高潮的部分——另一位主人公Milo Rodricks搭乘Overlord的宇宙飞船返回母星，并亲眼见证他们的“上帝”Overmind，在电视剧中才刚刚开始。仿佛写爱情戏已经耗尽了编剧全部功力（他们也给Milo安排了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情悲剧），在这场戏中，观众看见整个场景都是在宇宙飞船内发生，母星上的Overlord也只寒碜碜地出现了两名，与Overmind的对话也让人摸不着头脑，而且几乎全是近景。一切都显得很忙，很忙，仿佛想赶紧收工回家歇着。

这时的场面，包括全剧的视觉效果，原本应该是《星球大战》、《星际穿越》、《木星上行》级别，持续传达震撼感，令观众在浩瀚的宇宙场景中感到恐惧与渺小。然而观众实际看到的，却只能用“哦还可以吧”来形容，不算简陋，但也不算令人印象深刻（有时效果类似动画片）。当然这也情有可原，电视剧的特效预算毕竟不如大片投入。事实上，《童年的终结》的确更适合拍成电影，并由比如沃卓斯基姐弟这样擅于挑战人类一切主流规则的导演来拍摄——至少，他们肯定不会让Rikki死前还在幻觉中跟旧爱有长达十分钟的缠绵，这是《暮光之城》的套路，不是科幻巨著《童年的终结》。

国外有观众评价说，“亚瑟·克拉克会从坟墓中气活”。虽说不至于这么严重，但一生都在思考科技、生命、宇宙的亚瑟·克拉克，显然是不会让爱情在故事中占如此大的比重。对爱情的痴迷属于布尔乔亚们的习性，不是大师们的考虑之事。

无论如何，如果你是《童年的终结》的原著粉，Syfy版的电视剧应该一看；如果不是，而又没有耐心读原著，那么把这版电视剧当速食看完感受一下，也是不错的选择。毕竟电视剧版已出，今后许多年可能都不会有大制作的第二次翻拍——除非交给眼下正疯狂追逐IP热的中国影视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