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读拉美|拉美民主的转折时刻

拉丁美洲的民主正面临一个新的转折时刻。阿根廷刚刚结束了新左翼12年的统治，委内瑞拉的反对派也在国会选举中赢得了可重新制宪的超多数议席，巴西女总统因腐败丑闻正面临一场可能导致其被弹劾的政治和经济危机。几乎在同一时间，三个地区大国发生的政权更迭和政局动荡可能引发更大规模的多米诺效应，而这让已经面临一定困境和危局的地区其他新左翼政府雪上加霜。而这些国家的人民，正在表达着他们对本国新左翼政权的愤怒。

正是三十多年来拉美民主的发展赋予了新左翼政治舞台。自20世纪70年代末至今，民主席卷了该地区的几乎所有国家。在这一历史背景下，政治左翼各派别获得了合法化，并积极参与本国的民主进程。它们认识到，与武装斗争相比，通过民主选举获取政权，不仅具有更大的合法性，也具有更大的可行性。它们利用本国民众对新自由主义政府腐败无能的抗议，在选举舞台上异军突起。从1998年的委内瑞拉开始，新左翼在巴西、阿根廷、玻利维亚、厄瓜多尔等国，通过自由且公正的选举击败了政治中间派和右翼，在拉美大地掀起了一股势不可挡的“粉红色浪潮”。

眼下，这股“粉红色浪潮”正在迅速消逝。对拉美新左翼来说，可谓其兴也勃焉，其衰也忽焉。这是具有拉美特色的历史周期律。有人将其归咎为外部环境的冲击。诚然，国际大宗商品价格的跳水，中国经济增速的放缓，美联储加息预期的增强，客观上都增加了新左翼政府执政的难度。但新左翼的衰落，病根还是出在自己身上。它在治国理政上出现了一系列重大失误，最终被站在选票箱前的本国多数人民所抛弃。

除了过度集权、破坏法治、腐败无能外，新左翼政府最严重的失误在于，它在执政期间长期奉行民粹主义，损害了包括穷人在内的本国人民的长远利益。

倚仗人民的赋权，新左翼政府推出形形色色的施政蓝图。委内瑞拉的查韦斯、马杜罗政府进行“玻利瓦尔革命”和建设“21世纪社会主义”，玻利维亚的莫拉莱斯政府建设“社群社会主义”，厄瓜多尔的科雷亚政府宣扬“美好生活社会主义”， 阿根廷的基什内尔夫妇推行基什内尔主义等等。这些主义多冠之以“社会主义”的名号，但其实质，不过是挂着“社会主义”的羊头，卖的却是“民粹主义”的狗肉。

何谓民粹主义？简单来说，就是民粹领袖高举“人民”至上的幌子来攫取国家权力的一种政治理论和实践。民粹主义者与民主主义者同样张扬人民的权利和利益，但二者眼中的“人民”是不同的。民粹主义者所说的“人民”不是指整个国家的公民，而特指中下层民众，特别是面向穷人。民粹主义者为赢取和巩固自己手中的权力，往往向穷人作出各种不负责任的承诺，提供许多不可持续的恩惠，收买后者的选票，换取后者的支持。拉美社会长期存在贫富分化等严重不平等现象，为民粹主义的成长提供了温床。巴西的瓦加斯主义、阿根廷的庇隆主义都是拉美地区盛行一时的民粹主义。当下的新左翼阵营同样充斥了大量的民粹主义者，如委内瑞拉的查韦斯、阿根廷的基什内尔夫妇、玻利维亚的莫拉莱斯、厄瓜多尔的科雷亚等人。

新左翼政府当政之初，正赶上了大宗商品的繁荣期，经济保持了快速增长势头，国家财政收入大增，各项治理指标均呈现良性发展态势。它们本应利用这样的好光景推动本国经济结构的转型，改善陈旧落后的基础设施，改变目前单纯依靠初级产品的出口模式。然而，左翼领导人并没有这样的深谋远虑。他们把出售自然资源得来的收入，投入到非常庞大且不断扩张的再分配计划上，尽管在减贫、教育等领域可圈可点，但也导致整个国家资源配置的错位、扭曲和低效。一旦外部环境有变，经济寒冬到来，又将如何应对？这正是当下拉美左翼国家普遍面临的困境。有些国家经济停滞乃至衰退，政府财政收入入不敷出、物价飞涨、通胀严重、物资短缺，个别国家甚至到了寅吃卯粮、借债度日的地步。

新左翼的执政基础是中下层民众，采取一些亲穷人的再分配计划本身是无可厚非的。问题在于，它们走得太远了。长期来看，即使对穷人而言，民粹主义也是有害的。左翼政府亲穷人的社会计划短期内能够改善穷人的处境，但其负面效应非常明显。它只会让穷人不愿意通过个人的积极奋斗摆脱穷困的处境，反而仰国家之鼻息，高度依赖政府慷慨的馈赠。众所周知，委内瑞拉的汽油价格比水还要便宜，家用车加一次油现在只要人民币五分钱，近乎免费用油。查韦斯和马杜罗曾多次尝试提高国内汽油价格，均因民众抗议而涨价失败。更糟糕的是，要想持续获得穷人的支持，政府还必须不断维持并扩大这些福利政策，这从长期来看是不可持续的。正因为如此，弗朗西斯·福山一针见血地指出：“民粹主义的问题并不在于它刻意迎合民众的心理，而在于它所提供的短期方案实际上会损害穷人的长远发展。”

从这个意义上说，击败新左翼的，不是右翼，而是它自己。它所实施的民粹主义严重损害了包括中下层民众在内的几乎所有阶层的长远利益，其民心之失，理所固然。然而，尽管新左翼颓势日显，但右翼并不是真正的赢家。一方面，如果不能汲取包括新左翼在内的前任政府的沉痛教训，没有提高治国理政的能力，那么，用不了多久，右翼同样也要被人民选下去。另一方面，新左翼当下的衰落并不意味着它的永远沉沦。只要痛定思痛，抛弃走极端的民粹主义，不断提高治国理政的水平，必定能够东山再起。

得知执政党在议会选举中失利后，委内瑞拉总统马杜罗的表态出乎很多人的意料：“这是宪法与民主的胜利，我们承认并接受结果。”的确，对地区新左翼来说，其兴也民主，其衰也民主。无论如何，民主都是这个地区真正的赢家。毕竟，拉美地区已经成功跳出了威权与民主循环往复的历史周期，迈入了民主左右翼交替执政的新时代。尽管拉美的民主并不完善，尚停留在“选举民主”或“不自由的民主”层面，但它已经在这个地区扎下根来，并不断获得巩固。无论执政党偏左还是偏右，拉美的人民总有机会和权利，在投票箱前倾泻民意，表达着他们对执政党的高兴或不高兴，并决定着本国的发展方向和未来。

这就是拉美地区新左翼兴衰背后的民主辩证法。正如彼得·H.史密斯所言：“这是一个民主克服了令人望而却步的不利条件而崛起并生存下来的地区，一个公民不断执着争取基本权利的地区，一个广泛的政治试验——左中右三翼——交织于民主之路的地区。这是一个出人意表的地区，很可能让全世界再次刮目相看。”让我们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