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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唐译泰戈尔,究竟是写意,还是色情?

范若恩 / 复旦大学外国语言文学学院
2016-01-07 16:10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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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严复至今,历代杰出的翻译家以其才其情促进现当代中外文化交流的繁荣。今天的译者应该坚持的是严复传递的“一名之立,旬月踟蹰”的甘于寂寞的痴。

冯唐翻译的《飞鸟集》

最近两年,“裤裆”一词似乎一直在挑逗中国人的娱乐底线。先是当时还为刘翔妻子的葛天在电视剧中裤裆藏手榴弹,被观众吐槽;后为冯唐翻译泰戈尔,"大千世界在情人面前解开裤裆",引起轩然大波。连老练的BBC亦发文,用“mouthpiece”之类的词描述持批评态度的媒体,暗示凡是国内媒体批评冯唐,都是反自由,该文罔顾中国甚至印度网友大规模的抗议,而是独选两三个匿名微博人士的话,影射阴谋论,中间有句很有意思,大意为该出版社“将组织专家团队对译本进行评估”。

以逢性必鼓励的社会学家李银河为代表的几位专家,也深刻表达对冯唐的同情和支持,认为不同人有不同理解,还有拿翻译理论支持冯唐的,宣称当代翻译理论认为译者有权根据其本身理解对原作适度改写。

但社会学或任何人文社会科学本质应为深入辨析,就事论事。我虽然不是什么专家,还是想从翻译理论、翻译实践和语言三个路径客观分析冯唐的译作。

译无定本,但并非怎样翻译都行

翻译研究在今日为描述性研究,从未鼓励乱译。它为一种形而上的反思(reflections),并非一种行动的指南(instructions)。我记得跟著名的比较文学和翻译学大家谢天振老师修第一门课时,他开宗明义就说:翻译研究跟语言学研究一样,是一种对实践的客观描述性研究,而绝非直接指导实践的限定性研究。翻译研究指出,文学翻译中存在变化甚至很大的变化,但并不是进而鼓吹翻译都得去变化,只是客观认为再忠实的翻译都会客观存在变化,并未主观怂恿任何译者去乱译。就是著名解构主义翻译家韦努蒂,也唯恐大家误解他对翻译的解构思想,专门强调翻译者伦理,强调翻译者要有基本的操守。

译无定本,但并非反过来可以说,怎样翻译都行。我看到有位专家建议大家学习生理课以适应冯唐,但是否应该建议大家先学点逻辑课?文本当然是开放的,可这并不表示文本中基本的意义就不存在。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当然是讲一个东西有千变万化的可能,不同的观察者,从不同的角度,看见的是不一样的,每一方都值得尊重。但得有一个先决条件:那是山。如果一个阐释者跑去跟外国人说,那首唐诗中讲的是中国千变万化的海,甚至跟外国人说,那是人的性器官,那么所谓后现代阐释的解放或多元又有什么意义呢?

当然,在以苏珊·巴斯奈特为代表的翻译研究学派论述中,会列举很多颠覆原作的译作。但是,首先,设想一位语言学家在研究或课程中或许会鼓励客观探讨印度英语,甚至中式英语、港台英语的变异,但在语言教学课或日常交流中,他一般不大可能会主张或鼓励学生去学印度或中国口音英语。

其次,一般刻意颠覆原作的译作,比如后殖民颠覆殖民者经典的译作、女性主义解构男权经典的译作,大多都是堂堂正正的“破坏”,会在序言、后记或推广活动中坦言自己在改写和破坏。如果冯唐一开始就公然宣布是在一个粗俗的时代、以粗俗的汉语颠覆改写泰戈尔,倒也可以支持。但假如一开始默不作声,试图让人认为那就是泰戈尔的原话,在大家抗议后,还振振有词说是最具诗意的翻译,那么用鲁迅的话说,即“藏私货”!

冯译是写意,还是色情?

接着从翻译实践来看。最大的争论之一,在于冯唐那句"大千世界在情人面前解开裤裆"是否色情。李银河老师在接受《南方周末》采访时用很优美的词汇说,此句为“大写意”;另有专家认为“情感的一丝不挂和下半身的一丝不挂常常是相呼应的”。先不说闻所未闻的“大写意”,普通写意就应该超越单一可能,容纳包括精神爱恋与性爱的多种可能,怎么能几乎赤裸裸指向裤裆呢?

《简·爱》第十九章,罗切斯特披斗篷假扮女巫试探简·爱,尽管最后情热似火,“扯断”斗篷系绳,但任何一个译者都不会顺势将其译为解裤裆。而这才是写意:

       “嗨,简,你认识我吗?”那熟悉的口音问。

  “你只要脱下红色的斗篷,先生,那就——”

  “可是这绳子打了结——帮我一下。”

  “扯断它,先生。”

  “好吧,那么——”“脱下来,你们这些身外之物!”罗切斯特先生脱去了伪装。

这些争论者究竟有无完整精读过泰戈尔原文呢?还是仅仅盯着那一单句?我感觉冯唐最让人争议的在第三诗节。 色情也要色情得有点逻辑,冯唐的翻译且不论色情与否,根本就是错的,连究竟是“世界”还是“人类”都混淆了。混淆世界的生物属性,色情就会很怪异。

我仔细读《飞鸟集》的英文版(Stray Birds,泰戈尔自译,纽约麦克米兰1916年本,http://www.sacred-texts.com/hin/tagore/strybrds.htm), 它由326个诗节组成,从标题“Stray Birds”和第一个诗节开始,各个诗节间有内在连接逻辑,并非完全独立的诗节。泰戈尔的Stray Birds为其孟加拉语本自译,英语本和孟加拉语本均为泰戈尔原意。泰戈尔使用代词富于变化,I、we、you、she、it都用。但只要world(世界)一词出现,用来指称world的代词就为it,而非其他,明显表示出在泰戈尔心中,世界是一个非人类的生命之物。既然非人类,又怎么会穿裤子、解拉链呢?

那么,何以世界为一非人类的生命之物? 大家不妨耐心从Stray Birds开头看起:

Stray Birds

1

Stray birds of summer come to my window to sing

and fly away. And yellow leaves of autumn, which have no songs, flutter and

fall there with a sigh.

2

O troupe of little vagrants of the world, leave

your footprints in my words.

3

The world puts off its mask of vastness to its

lover. It becomes small as one song, as one kiss of the eternal.

4

It is the tears of the earth that keep her

smiles in bloom.

我对郑振铎译的《飞鸟集》亦不太满意。“Stray Birds”当然并非完全指“飞鸟”,有以形容词stray(飘零)和鸟的复数形式表达世界充满漫无头绪纷繁的现象、与之对话的诗人思绪纷飞之意。 我后面不进行翻译,大致解释一下。第一诗节大意为,诗人看见“夏天漫游的小鸟来到我窗口,歌咏然后翩然飞走,秋天的叶子没有曲子,叹息中凋零”。第二诗行,诗人恳求“世界那形形色色漫游者的队伍,在我的字里行间留下你们的足迹”。 很清楚,作者以夏天一只只飞鸟/小小的漂泊者们为喻,想和世界各种纷繁复杂对话,希望能用文字驾驭表达那些纷繁复杂。

那么诗人对世界的探索和爱慕之情感世界,第三段就得以出现了——在诗人的追求下,“世界在它的爱慕者那里褪去浩瀚的面纱”,向诗人展示它的秘密。(冯唐则译为“世界在情人那里解开裤裆”。)请注意,泰戈尔在此处、在后面很多诗节中均只用it指世界,非he/she这类指称人类的代词,主要是指人和非人类的世界精神交流、人对非人类世界的精神爱慕,而非解开裤裆的性爱。冯唐的“解裤裆”太可怕:人兽恋?一个非人类的动物对着人类解开裤裆?

即使从生理学角度讲,医学博士冯唐的译文也不合逻辑

最后,从译文本身语言逻辑看。李银河以当代一部分人极为强烈的性欲推测20世纪初的印度诗人,另外有专家质问批评者没修过生理课。 但即使从生理学角度讲,医学博士冯唐的译文也不合逻辑。解开裤裆后面有一句“它变小了”还“纤细”,不太符合一般生理反应。在我的理解中,能变小的,只能是世界原本纷繁复杂的现象,在慢慢褪去,只剩诗人感悟的最本质的东西。

而且,《新华字典》中可查,“裤裆”并非“拉链”,而是拉链下面那一部分“两裤腿相连的地方”。 裤裆可以藏手榴弹,但裤裆不能解开,只能裂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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