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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潮汕版TED发声:中国四五线小城市比乡村更加失语

澎湃新闻记者 李丹
2016-01-22 11:18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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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潮”是“中国三明治”创办者李梓新的又一项目。2013年年底,李梓新创办三明治已有快三年,抱着揭示中国社会变化脉络的想法挖掘了很多中国年轻人的真实故事。大城市对TED习以为常,但从未有人在他的潮汕家乡做过这样的事,而潮汕和外部世界似已脱节。

潮汕人的集体面貌是怎样的?李梓新细数过去的十几年里因机缘巧合结识的潮汕大佬:他曾为李嘉诚一起工作过,参加过饶宗颐的九十岁大寿,采访过杨受成,他在法国采访的第一个竞选法国议员的华人是潮汕人,在英国采访过的第一位竞选英国下院议员的华人也是潮汕人,李梓新在他的著作《民主是个技术活》中描述,他在党部跟这位华人用潮州话聊天,觉得异常穿越。

“他们没有以一种集体的面貌出现在家乡过,所以我们想用创新的形式办分享会,而且很重要的,是用方言。”

潮汕曾经代表文艺和开放:“拍《渔光曲》的大导演蔡楚生就是潮汕人,民国第一个性学博士张竞生也是潮汕人,那是一个特别好的时期,后来衰落了。”但现在仍有一些从潮汕走出来人用意想不到的方式打破刻板印象。

在李梓新眼中,小城市比乡村还要失语,乡村研究者众,四五线城市的叙事更加难。这些年,小城市也在剧烈地重构、重塑,却无法发出自己的声音。李梓新的孩子知道自己的籍贯是广东潮州,但在上海长大,不会讲潮州话,对故乡形同游客。“我希望做一些事情,留给他一些线索。我们都变成了现代人、都市人,觉得家乡乏善可陈,都是一些破事儿,对家乡甚至有一种憎恨的情绪,我觉得很可悲。通过‘听潮’,至少可以把过年的这个体验变好。”

在“听潮2016”举办之前,澎湃新闻记者对李梓新进行了采访。

澎湃新闻:你是怎么想到做“听潮”的?

李梓新:我十九岁上大学之前,都没有出过潮汕大门。上大学去北京,因为考的还不错,南航奖励了飞机票,飞过去两个多小时就到了,然后投入到一个全新的世界。以前外面的世界对我们来说都是新闻上的东西,出去之后,能更多进入到事件的源头、酝酿的环节。就像突然进入了游戏二点零版本的世界,完全不同的游戏规则,你不知道外界和家乡,哪个是真实的世界。

当下中国的小城市是失语的,甚至比乡村还失语。乡村有很多研究,而四五线小城市是最失语的,很多作家都在为乡村代言,而小城是很难写的。为什么何伟的《江城》特别好?就是小城的状态有幸被展现了出来。展现出来,中国才完整。小城市聚集了中国的很多人,是农村城镇化最直接的入口,农民洗脚上田进入的就是小城市。这些年,小城市也在剧烈地重构、重塑。

我还能感受到身份认同的遗失。我的小孩知道他的籍贯是广东潮汕,但他在上海长大,不会讲潮州话,听都只能听一点点,方言在遗失。我知道他喜欢回潮州,但像游客一样,对潮州的感情没法和我比。我希望做一些事情,留给他一些线索。我们都变成了现代人、都市人,丢失了故乡。很多走出家乡的人,觉得家乡乏善可陈,都是一些破事儿,对家乡甚至有一种憎恨的情绪,我觉得很可悲。通过“听潮”,我至少可以把过年的这个体验变好,回去多了很多朋友,更愉快。

我有一本潮州日记,专门写我每次回潮州的时候在想什么,生活是什么样子的,断断续续地写,中间甚至会间隔半年一年,比如去英国,一去一整年,再回来看之前的东西,又写,这本日记记到现在有十年了。然后就很感触,生活是非常多波动和变化的,而你每一次回到那里好像有一个据点。

澎湃新闻:第一届“听潮”的地点是一个酒楼,当时做下来是什么感受?

李梓新:我觉得氛围挺好的,当我把所有六位嘉宾从华盛顿、新加坡、北京、上海等地集齐,为台下挤得满满当当的数百位听众讲他们的故事时,这件事迅速地成真使我热泪盈眶。

第一届的讲者都很年轻,我其实没有强调一定要年轻的人,但是当时我能找到的就是同龄人里优秀的潮汕人,通过同学关系去联系。

有一位是在世界银行做城市规划的,叫陈熳莎,其实她小时候就在我们电视台做一个小主持人,当时也有很多人喜欢她,后来成为世界银行在中国录取的第一位正式员工,然后去了华盛顿,经常去非洲去看一些城市规划的问题。她谈了很多潮汕城市规划的问题。

也有本地化的考虑,请了本地一个做音乐的,叫吕汉钊。在小地方做音乐不容易,他做那种音乐经纪公司,还签艺人、包装艺人,当时是卖了家族的婚纱厂来做这个。其实这个还蛮少见的,他上台讲的时候哭了,然后我也哭了。  

还有一位是研究恐龙的,叫邢立达,之前拿过很多美国国家地理协会之类的奖,是国内中青年研究恐龙的新锐专家,进行过很多恐龙化石挖掘考查。有人以研究恐龙为生,这种事情在小城市里是很难想象的,但是他能做到。我们就是要给这些例子,告诉身边年轻的潮汕人,其实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都有可能去做到。

还有一位也是在国内创新领域比较有名的,阿菜,叫蔡延青,他很年轻,86年的,原来在腾讯,工作两年后辞职去全球旅行,去看各种创新的项目。他在非洲的时候钱包被偷了,于是发起了一个众筹,2013年众筹还很新鲜。他拿到16万,支持他把整个行程走完,之后拍了一部纪录片,叫《创变者》,这部片子去年刚刚在全国大概一百多个空间里放映。他自己做“一起开工社区”,是国内比较早的众创空间。他在年轻人里影响力很大。

但这并不是一个谈创业的分享会,潮汕创业的人多,好像很多潮汕人聚在一起就是谈商业、谈生意。我不排斥创业,但创业仅仅是一部分,不想它变成一个主题,第二届也有一两个创业者。

澎湃新闻:第二届更成功吗?

李梓新:2015年初,我们在汕头大学的图书馆做第二届,这个图书馆被称为“亚洲最美的图书馆”,一下就高大上很多,摄像等各方面都提高了。场地还是有限的,只能容纳三百多人,但是还是有两三千人报名。

第二届有一位现在是很有名的科幻作家,有媒体称他是刘慈欣的接班人,叫陈楸帆。

还有一位是被称为“中国间隔年第一人”的孙东纯, 07、08年出去,碰上了一个日本女孩结为夫妻。后来又去日本生活了一段时间,他们出了两本书,在国内很火。第一次见到他,我觉得还是很震惊的,他日语很好,英语也很好,潮州话也说得很好。潮汕人本来是很传统很保守的,居然成为第一个抛弃工作去浪荡的人。很多潮汕人自己都不知道潮汕人有这样的,他们只觉得潮汕人就是在谈生意。

另外有一位唱潮剧的年轻人,叫吴泽霞,她是家乡一个小潮剧团的团长。他们和上戏有一个合作,有点像青春版牡丹亭。她人长得很漂亮,举手投足都好,然后在上戏见过世面,我觉得他可以代表新一代的潮汕人,肩负着振兴潮剧的使命。

还有一位是林伦伦教授,他是潮汕文化方言研究的专家,出过潮州音字典。他是本地一位大学的校长,也做过汕头大学的副校长。

今年第一次请了一个潮州女婿,是一个日本人,叫原田燎太郎,他十年前就在潮州,做麻风病。这种很不容易,一个日本人跑来这边,娶了一个潮州女孩子。

还有一位研究潮州商人的,叫黄晓敏,用很多数据讲潮州商人,因为外界很多人都觉得潮州商人是野蛮人。

还请了一位潮剧大师,在潮汕几乎家喻户晓,叫方展荣,他演丑角,今年60岁,算潮剧中的国宝级人物,让他不化妆跟大家讲,也是种新鲜的体验。

我们还约了特稿记者林珊珊,曾经在南方人物周刊写《少年杀母事件》,现在在李海鹏手下做特稿总监,85年的女孩子,有点特立独行,并不是走传统的道路。

在过去的这一年,每个讲者我都会找各种机会跟他们见面。林珊珊说家里并不知道她在干什么,不知道什么是特稿,不知道特稿的意义是什么。但这次,她八十岁的爷爷,还有她父母、干父母、姐姐姐夫等一大家族都会来听,从揭阳到潮州来。

很多讲者的父母坐在台下看,这会让他们全面认识到自己的子女在做的是什么事情。我觉得这是非常重要的亲情建设,因为之前你讲给父母听,可能他们听不懂,或者不相信,但是现在有这么多人来听他讲,就会不一样。而我的父母因为各种原因两次都没有机会来到现场,今年我也会让他们过来。中国家庭文化一般是这样的,不那么鼓励你创新的。但是他们现在慢慢地能够体会到这些的意义,慢慢地在改变,比如我爸爸,他读我微信公众号的每一篇文章,虽然他可能不能完全理解,但是他至少进入到了这个语境。

澎湃新闻:讲者都是讲潮汕话,也都在潮汕本地进行,你会不会担心这局限为一个很本地的活动?

李梓新:我同意越乡土的越世界这个说法。方言是一个地方特色,如果失去这个特色,可能会在文化意义上造成一定的缺失。希望通过中英文的字幕等方式后期传播,对于外来人群,我们考虑过同传,不然只能人肉解说。

其实潮汕话有它自己的美学,像我们这次分享的一个热门视频:林伦伦教授讲潮汕话,标题是《潮汕话不是土而是古》,讲了好多潮汕话的来源:跟韩语很相近,还有一些英语的外来词,还输出到南洋去。这个视频很受欢迎的,已经累计播放超过两万次。

澎湃新闻:觉得这个活动能有多大的影响?

李梓新:我不在意能影响到多大层面,但是我希望能影响到人,特别是那些还没有走出家乡的一些中学生。

我们开始想教高中生怎么填志愿选学校,但是又觉得会被别人说太骄傲了,直到我看到一本书讲一位美国人在自己的社区图书馆办的公益演讲。我觉得不要怕别人说,能改变一个是一个,今年初三会先举办一个讲年轻人道路选择的活动。还有一个落地的听潮图书馆,因为对年轻人来说,现在小城市的书店都没有了。

随着年纪的增长,人的冲动性和冒险性是下降的,会很爱面子。可能会想登高一呼没人响应怎么办。我也在警惕自己堕入到这样一种状态:冲动性、冒险性的下降和爱面子的加强,这样不好。潮汕有资源的那部分人还是商人,但是商人不会考虑太多文化方面的东西。在这个匆忙的时代,很少有机会听我讲这些。我现在能发动的就是那些在下面做事的年轻人,但是年轻人资源不多,所以每年在筹集资源和选择合适的讲者这些方面都是我自己推动,这个过程是会有孤独感的。

其实潮汕本地人有一种比较消极的心理。比如一些潮汕的老人就曾经劝我不要做这些事情了,他会说这个事情肯定不会完成的。潮汕人在饮食、拜神这些方面的繁琐到了一种无以复加的程度,但是把一个稍微有一点创新的事情拿来做,他们就会觉得很折腾,但凡有一点花头的东西,他们都会天然的产生一种抗拒心理。包括我也受到这种影响。刚到北京的时候,会觉得他们那里的人表达感情是多么的丰富,而潮汕人很拘束,比如大学生送行时在火车站奔跑,当街拥抱这种情景,我们会觉得不可想象。

我做“中国三明治”,慢慢接触了很多有趣的人,现在我觉得上海有趣的人太多了,同样的,我相信潮汕这么多的人,一定也会有很多有趣的人。潮汕还是很多元化的,而不是只有保守。

早在明代,潮汕就有人下南洋,潮汕人口密度很大,地少人稠,他们到印尼、菲律宾,到泰国当过皇帝。很多人捐钱回来,带来硬件设施,我自己读的就是庄静庵小学,从小拿庄静庵奖学金,但庄静庵和我们的联结很少,我们也没见过他这个人。我们新一代的,没有那么多钱,但可以从精神上对家乡进行反哺。

在过去海运时代港口是非常重要的,潮汕在后来的铁路时代急剧衰落,汕头原来是香港、上海中间很重要的一个港口,根本就不比厦门港差,周恩来、孙中山、蒋介石都来过潮汕的。原来潮汕商帮在上海也很强,拍《渔光曲》的大导演蔡楚生就是潮汕人,民国第一个性学博士张竞生也是潮汕人,去巴黎留过学,那是一个特别好的时期,后来衰落了。直到后来出了马化腾、黄光裕这样的名人,但他们连华侨做的都没做,在本地没建任何东西。目前四五十岁在外打拼的大佬,为家乡做点什么的意识都不够强。

澎湃新闻:潮汕的什么传统精神是你希望保留的?

李梓新:外界对潮汕的印象多少还是有点负面的,包括这次像万科宝能系,潮汕商人好像就是野蛮人,这个地方的语言风俗也和别的地方不一样。

我觉得潮汕好的方面,有三个。

第一,它的东西特精细,有一种类似日本的生活美学,它的手工艺品,包括编织、潮绣、木雕都精致,食物是全中国最考究的食物。

第二个就是神明崇拜、天地人这种东西。潮汕还是有信仰的社会,这个信仰是什么,说不清楚,它有点像道教传统的这样一个社会,我们那里就叫老爷。老爷代表了神,就像“举头三尺有神明”那样的存在,对人是有约束力的。所以有天地人尚在的社会格局里,是有它统一的秩序的。我们那里逢年过节特别的繁琐,各种游神赛会,每个月初一十五,都要祭拜天公。任何一个家庭妇女都要做这样一个功课:要怎么念,怎么拜,拜什么,贡品应该有什么。在潮汕的土地上,这些东西都还保持着。

第三个,就是开拓精神,冒险精神,因为很早就下南洋做生意,潮汕人被称为东方的犹太人。

但是这三点也没有被很好地发掘。只有美食近几年来全面地被大家认识,从《舌尖上的中国》,到SMG拍的《味道中国》,再到现在上海突然开了一两千家潮汕牛肉火锅……不过还是有非常多的东西,没有对外界展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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