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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门立雪”之有无

丁一
2016-01-25 18:19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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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期读到《澎湃》上登载的《程门立雪的真相》,作者长篇考据之后,严责嵩县管理部门不顾事实“真相”,要求有关部门“重立碑文”,“以正视听”。当然,现在各景区为招揽游客,往往不惜附会穿凿;今人所立碑文,也的确常常大煞风景。对此,我猜大家都心有此感。 只是,“真相”一词,却不免让人觉得悚然:千年之前的一桩小事,哪怕起游酢、杨时于地下,恐怕他们也未必能记得“真相”如何吧?其实,只消读一读这几年出版的各种《口述史》、《回忆录》,便会发现里面张冠李戴、增少为多、年份混乱之处,比比皆是。很多时候,“真相”早就在事情发生那一刻起消失于霾雾之中了。

“程门立雪”这个故事只见于《侯子雅言》中的一条(其他诸书均是抄改于此条):

游、杨初见伊川,伊川瞑目而坐,二人侍立。既觉,顾谓曰:“贤辈尚在此乎?日既晚,且休矣。”及出门,门外之雪深一尺。

首先,就明代仇英的《程门立雪图》而言,不论是将伊川之“打坐”理解作“瞑目而睡”,还是将“二人侍立”理解作“立在风雪中”,都显然是创造性地误解了这段文意。但是退一步讲,仇英的古文当然不会比我辈差,他如此构图的目的,不是为了揭示“真相”,而是为了让场景更加戏剧化。指责仇英歪曲史实,就好比是指责拉斐尔在《西斯廷圣母》把圣母和西斯笃一世放在一起是犯了年代错误。其次,侯仲良是否就可靠地记录了“真相”,还是只是提供了一个类似禅宗公案的话头?似乎他并不太招程颐喜欢,后者评价他“侯师圣议论,只好隔壁听”(《程氏外书》第十一)。最后,此条并没有明说, 究竟是程颐入定太深而全然不觉有访客来谒,还是两位访客不愿意惊醒正在入定中的程颐,还是二者皆而有之。无论如何,朱子摘取此条的用意,不过想指出, “打坐”(meditation)也是道学家程颐的一种修身方式罢了。

仇英《程门立雪图》

道学家喜欢学禅家打坐,并非新闻。不但陆象山的门人以“专做打坐工夫”出名,朱子自己却也同样教人静坐,“跏趺静坐,目视鼻端,注心脐腹之下”(《答黄子耕》)。“结跏趺坐”(梵文作niṣīdati paryaṅkam ābhujya)就是佛教的打坐方法,把左脚、右脚分别搭在右股、左股的内侧,同时两脚脚心向上。而弟子立侍师父打坐,则是佛教中常见的母题。从这个角度来看,程门立雪这个故事,即便不是直接出自二祖惠可立雪断臂求法于达摩的传说,也受到了佛教中类似故事的影响。特别是,惠可立雪的故事,还另有一个于公元二世纪传入汉地的(出自《道行般若经》,即《八千颂般若》)的印度源头。

《八千颂》叙述,常啼菩萨东行到揵陀越国的曇无竭菩萨处求法,还没有听到他说法,曇无竭菩萨就登上般若波罗蜜之台,一下子打坐打了七年。常啼菩萨不愿意打扰他打坐,于是立于门外,告诫自己:“师入在内,我义不可卧,不可坐。须我师来出上高座说般若波罗蜜,尔乃坐耳。”结果,他就站着经行,七年不坐不卧。不但不能坐卧,魔波旬还故意从中捣蛋,把曇无竭菩萨讲法所用的高座弄得污秽不堪。常啼菩萨找不到水,就只好割破身体取自己的血水来洗擦高座。由于《八千颂》的地位以及它的前后七个译本(包括鸠摩罗什译出的《小品般若波罗蜜经》),这个故事能够影响到禅宗甚至道学,也不足为奇。

这个世界本来就没有百分之百的“真相”,“程门立雪”的故事,不比常啼菩萨的故事更“真”或者“不真”。换句话说,与其探讨它们的“真实性”,不如探讨它们的“故事性”。举一个切近之例。侯仲良的同时代人认为侯仲良得到过周濂溪之传(如祁宽《通书跋后》),但是朱熹却认为侯仲良气象太小,不可能得周氏之传,甚至认为他都没有见过周濂溪(见《伊洛渊源录》卷十二)。这时,与其讨论到底谁的说法更接近“真相”,不如讨论朱熹是如何有选择性地构建了道学谱系。“真相”如何,有时候完全没有意义;相反,抓住后来阅读者眼球的“假象”,才往往有更多值得回味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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