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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返乡笔记之三:城乡之间,被撕扯的一代

澎湃新闻特约撰稿 王磊光
2016-02-02 22:35
来源:澎湃新闻
市政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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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12月,一个朋友对我说:他想回武汉找点事做,便于常回家看看。他家正在大别山主峰脚下,从浙江回去一趟不容易。在外奔波了十五六年的朋友,只在这两年才安定下来,每月有一万来块的收入。

聊起这么多年来对回家的感受,他的原话是这样的:“开始不想回家;后来,觉得应回家;现在,想回家。”通常只在过年时才能回老家的他,2015年想方设法多回了几次:一是八月底送孩子回老家读书,由亲戚帮忙照料;一是老母亲患了重病,在化疗,他就算误了工作也必须回去看望。

我们渴望常回家看看,渴望回家过年,其实与家乡贫穷与否、沦陷与否没有必然关系,与知识分子所谓“乡愁”也没有必然关系。一切只是因为我们就是在那块土地上生长出来的人,我们的血亲在那里,根在那里。我们从哪里来,就要不断地回到那里去,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我常说:比起我的许多同龄人,我要幸运得多,因为我从读书到教书,再去读硕士博士,一直身处校园,每年都有较长的寒暑假可以回到家乡,陪在亲人身边。也正是因为这份幸运,让我比同龄人有多机会观察家乡。最开始是无意识地观察,慢慢地就有了一份责任感,觉得应该将我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记录下来,首先要让我的同龄人知道。

2015年我在老家做了几个月的调查,记录了二十多万字的笔记。在此摘录一些片段,奉献给各位。我更愿意以叙事为主的方式,让大家“看见”家园的那些人,那些事。

一、与孩子相关

对打工的父母来说,最让人揪心的是孩子的成长——孩子的情感问题,读书问题等。以下三则笔记,涉及到留守儿童的情感世界,涉及孩子的教育状况。我讲述的只是耳闻目睹的几个事实,这些事实所包含的意义及影响,或许我们现在还不能看得太清楚。

笔记1:打工的父母与孩子

每次回家乡,在跑乡下的班车上总能听到最生动的对话。那一天,坐在我前排的是两个妇人,都带着孩子。

妇人A指着身旁的小男孩说:“我这孙子翻生(爱闹腾的意思),你煮饭他要吃粑,你做粑给他吃他要吃饭,高高兴兴地买鱼回来他要吃肉,把肉买回来,他又要吃鱼。吃饭也不点实(不认真的意思),饭含在嘴里不往下吞,要打他,他才肯吃。做作业手拿着笔不动,要抽几下才做几个题。有一回,我一拍子拍过去,我觉得也没有用力,但就是在他背上打了这么长一道口子(她做了一个比划),看着这血口子,心里又很过不得。但这孩子啊,就是不听话。生得贱,就要打!他六岁了,只要他爸妈打电话来,就躲得远远的,从来都不接。”

妇人B:“哎呀,你看我孙子还只有四岁,也一样,他爸妈打来电话也从来都不接。”她又指着另一个女孩说,“他姐姐七岁,每次爸爸打电话来,就要说上一两个小时,爸爸说他要去上班了,她还舍不得挂……

每到年关,许多人迫不及待地赶回家,最大的期待就是见到自己的孩子。可是很多孩子,尤其是年龄在十岁以下的,跟父母并不亲近。父母回来了,见到孩子激动得要掉眼泪,但孩子却显得“无动于衷”,甚至躲一边去了。春节期间很多,父母还没有跟孩子建立进一步的感情,就又不得不离家。甚至,当父母对孩子仔细叮嘱的时候,孩子却催着父母赶快回城市去。

笔记2:你的小学还在吗?

对于无数在外打工的农村人来说,绝大部分人的小学可能都已不在了。学校撤销的原因有多种:出生人口减少;乡村人口的外迁;父母到城市打工,把孩子带在身边;为了让孩子接受最好的教育,不少父母在城市买了房子,把孩子送到城里读书;政府通过撤并学校的方式,可极大节约教育成本,以及推动城市化。

我所就读的大雾山小学被撤销也有十几年了。大雾山小学有两处旧址。第一处旧址还保留着,上下两排房子,却已废弃二十多年了。我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村里拆掉了原来的村大队部和礼堂,建成了新的小学。十来年后,新小学的平房改建成了三层楼,最上一层供村干部办公,下面两层是村小学。楼房没有使用几年,小学就被撤了,于是整栋楼都成了村委会的办公大楼。

大雾山小学原校长周德坤老师对我讲:

“与大雾山村接壤的六个村,不仅大雾山小学,严家畈、二郎庙、大人冲、乌岩等村的小学也全被撤并,四周的孩子都集中到李家楼村读小学。大雾山村所属的百凤乡,原有18村,村村有小学,现在好像只剩下五所小学和一个教学点。

农村孩子现在读书成本真是太大了。大雾山及附近村子的孩子,到李家楼读书,一种情况是家长早晚用摩托车接送孩子,另一种情况是大人专门在李家楼租房子陪读,多半是爷爷奶奶过去照看,家里的田地就不能种了。在李家楼住着,一切都要用钱买,房租虽然不高,但生活费却不低。”

从幼儿园开始,就有大人陪读这种现象,这在各地农村愈演愈烈。

笔记3:看名著的学生多了

我在M县一中工作的时候,与学校对面海洋书店的老板交往很多。经常去他那里买书,每次都要给我一定折扣。找不到的书,他就在武汉进货时为我找。

因为交往多了,对学生的阅读兴趣也就有着更深入的了解。

几年之后从上海回来,再进他的店,发现生意似乎比以往更火了。这是个很奇怪的现象。要知道,在上海这样的大城市,许多实体书店,即便那些开在大学附近的书店,也纷纷倒闭了。

他对我讲:“畅销文学,比如东野圭吾、一些励志作品,一直都卖得很好。目前卖得最好的是《龙族》,发货的第一天就卖了一百多本,玄幻类的,不怎么爱学习的学生最爱买这类书。但是郭敬明、韩寒等人的书,从去年开始到今年,下滑得非常厉害。杂志方面,《萌芽》《青年文摘》《读者》,一直都卖得很稳定。”

“跟以往相比,这几年最大的变化是什么呢?”我问。

“最大的变化就是买名著的人多了。以前,一种名著一年卖不了几本,但是这两年各种名著都销售得非常好。卖得最好的是《百年孤独》,一年要卖一百多本。这大概与高中实行新课标,重视名著阅读有关系。”

二、农村老人怎么办?

农村最让人忧心的,莫过于留守儿童和老人。这些年来,随着农村经济条件和政策的改善,相比以往,留守儿童的情况有了一些好转,很多人更愿意把妻子留在家中照顾孩子,或者把孩子带在身边,在城市里读书。但老人的情况,却似乎越来越糟糕。

必须要承认,经过三十年的发展,农村的温饱问题得到了较好解决。但经济发展了,是不是就一定意味着社会进步了呢?在今天的乡村,随便到哪里,你都不难听到这样的慨叹:“有两个儿子又怎么样?儿子长年不在身边,一年顶多回一次,过年吃的喝的,还不是从我们两个老的这里拿?有儿子跟没有儿子有什么区别哟……”

儿女在城市打工,早已远离了农业,农村老人的劳动强度并没有随着生活条件的改善而有所减轻,相反是加大了。而且,传统的文化生活消失殆尽,新的乡村文化还未创建起来。农村老人在种田之余,几乎没有文化生活,心里非常寂寞。有这样一个数据:中国农村每年有超过10万的老人自杀,自杀率是世界平均水平的4-5倍。

今年五月,经过一个村子,坐在门口的老人喊我喝茶。这个老人很孤独,无所事事,无人说话,唯有每天坐在门口,看着公路发呆。她有五个儿子,除了一个是傻子,其他儿子都在外面打工,过年时才回。儿媳妇倒是在家照料孩子上学,却并不管老人。去年腊月底,她肚子疼痛难忍,就想:要是一直这样疼下去,就把自己了结算了。她把东西都准备好了,放在床头。她骂过世的老头子:“我照顾了你一辈子,你现在倒快活了,就是不保佑我……”就这样一直骂,骂到下半夜,肚子的疼竟然轻了下来。第二天,她找到医生,说:“你开最贵的药给我吃,我有钱。”其实,她的钱是到年终才能领取的1000块的低保钱。“我问医生,我这个病好不好得了?医生说好得了,说我还要享好多年的福呢。”老人转述医生的话时,脸上露出了笑容。

有儿女的留守老人尚且如此,对于那些根本没有儿女的孤寡老人,又有谁来为他们“防老”?如果让我用一个词来形容他们的处境,我会选择“悲惨”。他们的年纪一天比一天大,身体一天比一天衰败,没有经济来源,日子过得异常艰难。绝大多数孤寡老人都有一身病,却无钱就医,更无人照料,就这样不声不响地死去。幸好现在农村统一办了养老保险,年满六十的老人每个月能领取70块钱(前几年是55块钱),再加上粮食都是自己种的,也就不至于饿死。

近十年来,政府和媒体推出了许多新农村建设的典范。但是,这所有的典范在着重强调农民收入的增加、公共设施的完善、楼房的漂亮、环境的优雅之时,却在有意无意地掩盖老人的问题。事实上,许多老人,尤其是孤寡老人,不但被周围人歧视,也恰恰是新农村建设所遗弃的对象。他们没有力气,没有财力,也没有话语权去参与新农村建设。其中的种种权益,他们往往不能享受。

我曾在某省的一个古村落看到,为了发展旅游,当地政府让居民相继搬入附近的新村,新村的楼房格式和装修形式完全一模一样,这都是政府的要求,否则就不给建房补贴。而距离新村两里路的山脚下,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刚建好几间平房,泥土地面还没有干。他、痴傻的妻子,以及一个抱养的女儿,住在古村的一间低矮的老房子里。现在大家搬出古村,进入新村,他却因为无钱无力建楼房,就被排除在新农村建设的范围之外,也得不到任何补助。于是他就选择了在山下的一块田里建起了他的新房。

三、青年返乡之后怎么办?

返乡话题,最近这几年被大家谈论得比较多。很多人对于农村青年返乡创业也抱以厚望。但是,我还是要泼一瓢冷水:创业有风险,返乡需谨慎。

返乡青年中的少数人,因为所做的事情符合地方政府做面子工程和宣传的需要,借助政府力量取得了一定成绩,但绝大部分人恐怕并不能在农村找到养家糊口的依据,在家乡呆了一段时间后,还是不得不外出讨生活。

故事1:妹夫的生计

妹夫和妹妹在外面打了几年工,这两年就没有出去,因为他们有了两个孩子。大孩子上幼儿园,小孩子还不到一岁。

妹夫花了七万多块钱,从舅舅手里买来一辆二手工程车,想着在本县境内或者附近找些事做。可是事情不多。偶尔有一点事,比如修高速路,也是做一天歇两天。

这两年来,中央对各级官员看得紧,官员再没有过去那样的胆子了。到了地方,不合理的建设不敢搞,合理的建设也不敢搞。不少早早计划好的工程不敢开工,有些大工程,已经平整好了土地,拆迁也搞了,结果就停在了那里。一些小型工程,没有关系很难进去。有的工程不敢进,因为承包人有着黑道背景。

况且,妹夫不善言谈,不会拉关系。在下面做事,没有关系自然很难找到事。

因为无事可做,妹夫的工程车一直在折本。想卖,又根本卖不出一个合理的价钱。——不少人都等着甩掉手头的工程车呢。有一回,妹夫借用小学的操场放车,放的时间长了些,地上的水泥都塌陷了。

在农村,大人可以想方设法节约自己的开支,但是孩子的开支节约不了,所以孩子的花销比大人高。没有经济收入,孩子的奶粉钱有时候都很困难。为此妹妹和妹夫没有少吵架。

——妹夫家原有五人:妹夫的父亲、母亲、叔父(哑巴)、哥哥、妹夫。五人都分有田地。哥哥结婚后,生一子。妹妹嫁给妹夫后,生有一儿一女。等于说,妹夫家现已增加了五人。二十年来,国家实行“增人不增地,减人不减地”的政策,妹夫家新增的五人都没有田地。

如果将来同父母和兄嫂分开过,妹夫家只有妹夫一个人有田,不足一亩,又如何养得活一家人?

故事2:寻找人生的“事业”

夏春光跟我细哥是同学,现在也年过四十了。

他今年没有在外打工,而是回了家乡,一门心思搞创业。在大雾山半山腰公路旁的空地上,他新建了几间房子。——这条路是外来游客来大雾山看桐花的必经之道。要是大雾山将来搞旅游开发,他的房子所在地,就是开农家乐、卖山茶及其他土特产的最佳码头。房子外的山是他家的山林,山下是别人的荒田。他把别人的田租了过来,连同自家的山一起,用铁网围了。准备养鸡。养真正的土鸡,纯粹在山上放养。

经过两三个月准备,鸡养起来了,暂时养得不多,不到一千只。

我小时候常见夏春光跟细哥在一起玩,后来就很多年没有再见过他了,只知道他一直在外打工。今年他回乡创业,才晓得过去那些年他在外面干过很多事情,甚至当过水手,出海打鱼,刚开始在船上吐了三天三夜,后来才慢慢适应过来。又在武汉呆了好些年。中间还回家开过一段时间的四轮车,又到武汉开车……

说起回乡创业的初衷,夏春光说:“过去二十年多年,我做过很多事,但是没有一种事情可以称得上‘事业’,现在年过四十了,不能再等了,就想着弄点名堂出来。人生总要留点东西下来,你说是不是?”

其实搞养殖在农村并不新鲜。大雾山附近两个村子,有人也在搞土鸡养殖,销路似乎并不好,常在本地论坛上发帖求助;还有人搞山羊养殖,有国家的扶持资金,但羊却死得没剩下几个。

夏春光是在外面吃过苦的人,或许他的事业能够做成,做大吧?

四、田地彻底荒芜了吗?

当前中国乡村主要是靠老年劳动力来维持运转的。对老人农业是否有前途,我一直充满疑惑。但还是不得不承认,在当下,老人农业仍然是有效率的。

山沟里的田地多半是永久荒弃了。但平原地带的田地,农民们还在耕种,秋收过后便会出现季节性抛荒。这不像往年,不让土地放松一下,冬天的田野也一定种满了油菜、小麦、萝卜之类的作物。——许多已经在城市安家的人,一年之中只有过年才回一次家,看到冬天的田野荒芜,便以为家乡彻底沦陷了。

其实到三月往后——农村的年轻一些的人都走光了的时候——四野也正慢慢恢复生机。尤其是四月底到五月中旬,农民忙着盘田、下谷种和插秧。这是乡村最热闹的时候。

平原上的田,绝大部分是主人亲自耕种,有的一家人全打工去了,就把田地租出去给别人种,租金当然是极其便宜,几乎是白送。在平原地带租田的人,有的是从山里来的,他们在镇上租房照顾孙子读书,顺便租点田,种些粮食吃。

稻谷收割后,平原上的田就休养生息了,不像过去还要继续种小麦、蔬菜和其他作物。

媒体上年年报道我国粮食增产,这也的确让人们很困惑:农村那么多田地抛荒了,45岁以下的基本都在城市打工,粮食怎么会增产呢?

其实,应该进一步追问的是:究竟是什么粮食在增产?比如在我的家乡,随着种子改良和技术进步,作为主产的水稻,的确是在增加。小麦在以前也是我家乡的主粮,现在却少有人种,肯定是极大减产了。对于那些“副粮”——比如绿豆、红豆、红薯、南瓜、芝麻、油菜、萝卜等无法统计数量的农作物,种植的人更加少了。要知道,在过去发生饥荒的时候,副粮起到的救灾作用,有时甚至大过主粮。

老人农业在今天还有效率,但在十年二十年后,还会有效率吗?

笼统来说,在今日农村,同是老年劳动力,对待劳动的态度,六十岁左右的与五十岁左右的农民有很大区别:前者一辈子生活在土地上,只是断断续续地去城市打过工,每次呆的时间都不长,基本还保持着对土地的感情和劳动的习惯,田地舍不得荒芜,该种粮食的时候还得种一点;后者则不然——他们一般都有着在外打工十多年的经历,有一定的积蓄,而且非常熟悉城市,城市生活与农村生活、城市收入与农村收入的巨大反差,种粮的付出与所得又远远不成正比,这极大程度伤害了他们从事农业的积极性。

不难想象,以“80后”和“90后”为主力的新生代农民工,当他们在城市里耗光了人生中最富有活力的二十多年青春,而跨入老年劳动力的行列之时,且不说他们是否具备种田的技术和能力,单就他们对待劳动的态度和对待土地的感情,跟他们的父辈相比,又是何其远也!而到了那个时候,情况会是怎样呢?

五、谁来保护家乡的安全?

没有了年轻人,连狗都找不到的乡村,自然要丧失自我保护的能力,于是家家户户只好装上严实的防盗网,整日禁闭大门,但这些依然阻止不了为非的、作歹的趁虚而入。其它,诸如发生了灾变,亦没有人来救助。

这里记下几则故事。

故事1:

野火冲是个小塆,仅有五户人家。塆中年轻人都外出打工去了,常年在家的只有一个老妇人。

一日,来了一个蓬头垢面的男子。男子见一母鸡领一群小鸡在草地上啄食,就将母鸡捉了,一扭脖子,母鸡便死了。然后撬开一户老妇人家的大门,烧水拔毛。

老妇人在田里忙碌,突然望见房子上冒烟,以为着了火,匆匆往家里赶,却撞见此人正在煮鸡。虽有些害怕,仍壮着胆子赶他走。不料,此人操起菜刀,阔步向老妇人走来。老妇人见此,大骇,夺路而逃,男子追赶了数十步,又折回,打开锅盖取出鸡,美美地吃起来。

此时正值农忙,老妇人喊来周边塆子正在田地里劳作的七八个男人,却见此男子已将一只鸡吃完。他对大家挥着刀,喊一些大家都听不懂的话。大家束手无策,唯有报警。警察来了,也没有办法。

有人找来大竹竿,从窗户口向男子捅去,男子就用菜刀剁竹竿,身上还是有多处被戳中,大约很疼,就丢掉了菜刀,一把抓住竹竿的另一端,同众人拔起河来。警察见此,一把扑上去,将男子按倒在地。

后查明此男子是个精神病。派出所将他带走的第二天,就把他给放了。

故事2:

有村子山林着火,村委会架上大喇叭喊人救火,承诺给钱,竟无人上前。倒是人人都出来观火,都在叹息。

不要单单责怪看客冷漠。

一来,基层自治组织在平日里并没有与群众建立精神联系,到关键时刻怎可能动员大家参与救灾?

二来,留在家的多是老人、妇女和孩子,面对汪洋大火,有心也无力。

故事3:

我在M县教过的学生小项,经常将他回家的见闻告知我,供我作调研之用。以下的事情便是他的一部分记述:

我家住在M县宋埠镇大路河村五组,距离106国道仅500米,距离镇区三公里,交通比较方便。我们塆子有居民200多人。这次回家我进行了统计,平时(非春节期间)常住人口只有四十多人,主要都是老人、妇女和小孩,二十岁到六十岁的男性只有不到10人。这些留守的男劳力一般白天都不在塆里,到其他村庄或镇上打短工去了。也就是说,一个原先有两百多人的大塆子,在平日的白天,仅有三十多个老人、妇女和小孩在家里。一旦有暴力分子或者偷盗抢劫者进入,他们根本没有抵抗能力。

回家第三天,就听说我的三奶奶在大白天被抢劫了。事情是这样的,她上午外出干活,正午回家煮饭,发现家里的大门开了,进去一看,一个青年男子正在她的房间里搜东西。她又惊又恐,问那男子干什么,男子一看是个老人,就回答他在找卫生纸,准备上厕所。三奶奶知道塆子都是老弱,便不敢呼救,让那个男子从容地跑了。事后检查发现,零钱不见了,幸好也只有四十多块钱。当然,三奶奶也没有报案。

小项对我感慨:“著名的海恩法则指出,每一起严重事故的背后,必然有29次轻微事故和300起未遂先兆以及1000起事故隐患。如果不从当前农村治保诸多小事件中吸取教训,今后必会有更加严重的事情发生,留守群体会遭受更大损失。”

六、乡村的交通工具

笔记1:步行成了一件丑事

当城里兴起“走班族”、“跑步热”,在乡村,步行却已成为一件让人羞愧的事情。大家出门,多半骑摩托,少数人买了小车。班车只到小集镇上,从小集镇到各个村子,有的三五里,有的十几里,已经没有几个人步行了。

在大家眼里,只有最穷的人才用脚走路。

于是要租摩托车。比如从我家到名为“李家楼”的小集镇,不到四里路,摩托车收费要六到八块钱。塆里有叔爷,儿子在外面打工发了财,他在家连田也不种了,吃的是买来的粳米和精粉,来往李家楼,都是请摩托,于是大家都觉得他过得快活,很羡慕他。

那天正逢下雨,我赶着去县城,就叫了出租摩托送我到李家楼。师傅说,他出租摩托已经十年了,一天能挣几十块到一百块,过年的时候生意好,就挣得多。昨天挣了85块。一般来说,每挣100块钱,需要花费汽油费35块。

然后,又要从李家楼坐汽车去县城。恰逢中午,车上除过司机和售票员,只有两名乘客。车费6元,两人总共收费12元,大约连油钱都抵不上。司机说:因为车多人少,他们就把所有班车并在一起,分成两个班,一班跑一班休息。车休息人不休息,轮休车辆的司机得到正在跑班的车上当售票员。

笔记2:开上小车回故乡

2015年初,在《一个博士生的返乡笔记:近“年”情更怯》一文中,我写了这样的话:在农村,房子是一个媒介,车子更是一个媒介——是你在外面混得好,有身份的代表,房子不能移动,车子却可以四处移动,表示衣锦还乡。很多二代、三代农民工,当下最大的期待就是买一个车子。尤其对那些好些年没回家的人来说,他再次回家,必须要有辆车,否则他怎么证明自己?

春节的县城,到了水泄不通的地步,这些车子绝大部分都是从外面回来的,与此同步的情况是:物价飞涨。

其实,春节不光是县城堵,连乡镇公路也开始堵,而且也正是车祸高发期。

2014年腊月二十九,我大清早从L县出发去M城,就在M县下面的小集镇给堵住了,挂着全国各地牌照的小车堵成了长龙,整整堵了四十分钟。在返回L县的时候,又听司机讲,去年初五,在L县三里畈镇桥头堵了三个多小时。这是去黄州和M县的必经之道,很多人急于火车站赶车,只好临时给司机加钱,改走高速。

车祸也是越来越多了,出事最多的情况是摩托车遭遇小车。

2015年春节,我所在的王家塆以及邻塆,就有三人发生车祸。在我家乡的一条笔直的公路上,一辆车因为躲避摩托车,直接冲到了路外的河里,四脚朝天。这是一辆分期付款的新车。车估计要报废,幸好人没有大碍,只是头上有几处伤口。后来请吊车将车从河里吊了起来。另一起车祸是一个人骑摩托带着妻子和孙女,被一辆小车掀翻,等他们从摩托底下爬起来,小车已经跑了。还有一个年轻的小伙,直接被小车撞成重伤,失去了体内的一个器官。

我同学在qq群里发来一张照片,一辆从外面回来的小车,直接朝树撞去,卡在了大树杈里,还是请吊车从树上“打捞”了下来。

七、传统文化的没落

乡村的文化传统到底要不要保留,关于它的争论已经很多了。很简单就给出一个肯定或否定的回答,大约都不明智。但有一点,我觉得应该想清楚:如果所有乡村都在复制城市的生活方式,所有农民都按照城市人那样去想问题,那也必然是一场灾难。

乡村的很多文化传统,包含着几千年的民间经验、智慧,也包含着中国人思考问题的方式,看待事物的方式。丢掉好的传统,表面上看,丢掉的可能是某一个事物,某一项手艺,核心却是丢掉了自己的智慧,丢掉了审美观。

当然,乡村的文化和传统,有着无数内容和具体形态。以下这则笔记是关于传统中医养生方面的——

清明节,冒雨去祭祀外公和外婆,中午在大舅家吃饭。

大舅说起去年送给他的那本书,真是雪中送炭。他按照书中“醋浸黄豆”的方子,每天坚持吃,治好了多年的便秘,嘴也不疼了。从我记事起,大舅常常嘴疼,烤火上火,吃辣椒上火,喝一点啤酒或饮料也上火……吃了很多药,都没有效果。因为害怕上火,很多东西他都不敢吃,栎炭火不敢烤,即使在三九寒天,睡觉也不关窗。可是这些都没有根本效果。大舅说:“你看我以前,用调羹盛汤,送到碗里的时候,汤只剩下一半。现在,吃了醋浸的黄豆,手颤好了很多。” 

舅妈身体不好,经常生病,尤其容易得感冒。往年一感冒,就要租摩托去镇上打点滴,甚至住院。今年春节前后感冒过两次,大舅按照书中的方子,两次治好了舅妈的感冒,既省去了打点滴之苦,也节约了钱。

大舅说的这本书,是前几年在火车上买到的一本集中收录民间传统药方的书籍。那次寒假回家,我选择坐慢车,想了解下春运时慢车的客流情况。夜里,有人推销书籍。我对火车上推销的商品,向来拒斥,但这回,我拿起那本放在我面前的书,翻了翻,立刻就被吸引了。因为我随意翻到的几个方子,都是小时候听大人们讲过,且使用过的方子。——这些方子,现在大家早不用也不信了。

我想起我自己的一次经历。2011年,我在上海读研,寒假早早就回来了——大约是我二十年来在家里呆的时间最长的一个寒假。过年回家,父母把我当客人待。家里却并没有多少营养丰富的食材,唯不久前杀了一头白猪,且又种了一块田的白萝卜。母亲就用白萝卜炖猪肉,——说是“炖”,也不完全准确,是先将萝卜与猪肉放在一起炒,然后用水煮,味道极鲜美。似乎一整个寒假都没有缺少萝卜炖肉,我也百吃不厌。没想到第二年,整整一年很少上火,一年都没有得过口腔溃疡。而在以往的年份,每隔一段时间,我的口腔就要上火,紧跟着就要溃疡,痛苦不堪,除了吃黄连上清片一类的药,别无他法。可是这些药都治标不治本。一次偶然的经历,便治好了我多年的口腔溃疡。从2012年到现在,虽然有过几次上火,但口腔基本不再溃疡了。事后才想明白,我的口腔溃疡是因为长期缺乏维生素所致,而土猪肉和萝卜都是富含维生素的。萝卜炖肉的效用,在传统中医里找得见依据。民间也常说“冬吃萝卜夏吃姜,不劳医生开药方”,这大约也是老祖宗通过经验所得吧。

我又想起了我的奶奶,她一生从未读书,却积累了很多民间药方,而且熟知每一种常用食材的养生作用。黄花成熟的季节,奶奶说要吃黄花,黄花“开音”,也就是让你的嗓子更加嘹亮;平时吃肉,奶奶就要留几个大骨头,过年时,孩子们吃坏肚子,就把骨头烧成炭,化“糊米水”喝,肚子立刻就好了;还要我们用开水冲生鸡蛋,奶奶说:冲十个鸡蛋相当于吃一支人参……在我心中,奶奶相当于半个赤脚医生。

我奶奶是个有智慧的人,她的很多智慧来自于祖祖辈辈的口耳相传,来自于乡村医生的指导,以及她自己对日常生活的关注。积累生存经验和智慧,本来就是在传承文化。我奶奶不识字,却是一个极其有文化的人。后来我也习惯收藏中医书籍,并非出于养生的目的,而是书中的智慧总让我感到惊讶。

好了,就讲这么多吧。乡村的那些人和事,岂是万来字能讲得完的啊!

回乡过年,有欣喜和温暖,但也免不了充满感伤和慨叹。从1970年往后出生的乡下人,或许每一代都可以自称为“被撕扯的一代”吧?我们被城市和家乡撕扯,被传统和现代化撕扯,被现实和理想撕扯,被生计和亲情撕扯……“回家过年”是传统中国给予我们的一次最大的情感缝合,但又是一次巨大而新的情感撕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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