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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猴:编织的传说还是消失的生物?

刘云军
2016-02-08 15:21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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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今日中国人而言,最耳熟能详的猴子大概有两只:一个是齐天大圣孙悟空,另一个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金丝猴。但这两只猴子一个是小说家的虚构,另一个则属于国宝,自然“只可远观不可亵玩”,总感觉与人们的现实生活之间缺少了些联系。其实在中国古代,有一种颇为神奇的小猴子一直是文人墨客的钟爱之物,此猴叫做墨猴。

据说墨猴体型小巧,聪慧异常,平时藏身笔筒之中。神奇之处在于当主人准备挥毫泼墨之际,墨猴便会跳出笔筒研墨。等主人书写完毕后,墨猴便将研中的残墨舐光,然后继续跳回笔筒之中。墨猴究竟何时出现,又何时开始为文人墨客所豢养,这个问题一时不得其详。不过,在一些古籍文献中,却显示中国许多地方都曾经出产墨猴。

体型小巧的狨猴(左)和蜂猴(右)。它们可能是传说中的墨猴吗?

武夷山墨猴

武夷山墨猴与鼎鼎大名的宋代大儒朱熹联系在一起。据说,当年朱熹在武夷山精舍著书立说的时候,曾经豢养过这样一只猴子。这只猴子高不过笔杆,重不过半斤。平日朱熹读书时,猴子静静地蹲在笔筒上作“洗耳恭听”状。朱熹准备写字时,猴子则跳下笔筒勤快地研墨。当朱熹外出时,这只猴子则忠诚地守在家中,不让陌生人进入。

朱熹豢养武夷山墨猴故事虽然很生动,并在网络上讨论墨猴之时被人频繁引用,来作为武夷山历史上曾经存在墨猴的证明,但均无一人给出这一故事确切的史料来源,而现存宋代史料中也并未提及朱熹曾经豢养过墨猴,这就难免给人辗转抄袭,甚至向壁虚构故事的嫌疑。

不过有一点需要澄清,那就是在古代武夷山确实多猿猴,而朱熹本人在武夷山时也确实见到过不少猕猴,这一点有他的诗作《行视武夷精舍作》为证:“是时芳节阑,红绿纷有烂。好鸟时一鸣,王孙远相唤。”朱熹还特意在句末注明:“山多猕猴”。根据明人裘仲孺编修的《武夷山志•物产篇》解释:“(猴)大仅如拳者为王孙。”清道光年间编修的《武夷山志》(卷十九)也有类似记载:“王孙。似猴而小,大仅如拳。”可见朱熹见到的武夷山猴子是一种体型很小的猴子,但这种猴子是否便是墨猴,则缺乏进一步的证明。所以我们有理由猜测朱熹豢养墨猴的故事极有可能是后人根据上述记载进行的演绎发挥。

除了令人生疑的朱熹豢养墨猴的故事之外,现在我们能看到的关于墨猴的记述,大多来自清末民国之人,而在这些人笔下,墨猴则是活生生的存在于现实之中。

朱熹

广西墨猴

清人徐承烈(1730-1803,晚号“清凉道人”)在其所撰《听雨轩笔记》(卷四)中有对广西所产墨猴有生动记载:“广西阳朔县产墨猴,大仅如拳,而毛悉金色,两目烁烁有光,能于笔筒中盘曲睡,置之书案间,欲使磨墨,则叩案数下,猴即奋迅出,跪于砚旁,以两前足捧墨而磨之,使之止即止。见几上蝇蚁即捉食之,无或脱者。又能于花盆间拔草捕虫,搜剔殆尽。其性饮水即长,故日惟以果饲之。或先以至涩极辣之物入水中,逼之使饮,即挖口磨舌,躁扰不宁者半日。嗣后见水,则闭目摇首,不敢饮矣。然其物亦绝无而仅有者。昔苍梧太守永公(常)曾蓄其一,予历试其技,果然。永公言奉天海城盖平地方,有兽曰艾虎,身之大小类墨猴,而形与毛色,较虎无异,亦能作威吼扑,夜卧于小扁葫芦中。夏间室中有此物,则苍蝇皆远避去,故彼处凡遇宴会群集之处,辄置诸坐侧,而文人几案间皆蓄之。……夫目不越乎方隅,每以常而为怪。此数物者,以产自殊方,人皆罕睹,故咸惊而异之。犹夫蚕之成茧,茧之成丝,夫未之见者,亦未尝不以为必无事理也。”

通过清人徐承烈的生花妙笔,我们看到广西阳朔的墨猴不仅能研墨,还能捕食几案上的蝇蚁,甚至能为花盆拔草除虫,其聪慧程度已经颇有些令人感到不可思议。徐承烈信誓旦旦地称自己曾经亲眼见过墨猴,还动手测试墨猴来证明其所言不虚,并在文末用“少见多怪”来讽刺人们对于不识之事的质疑,让读者除了汗颜自己的知识浅陋外,只能由衷慨叹: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大概是徐承烈的记载既生动又可信,清末民初之人徐珂(1869-1928)在编辑关于清代掌故遗闻的汇编《清稗类钞•动物类•墨猴》时,便干脆几乎全盘抄录了《听雨轩笔记》中关于墨猴的文字。

广东墨猴

除了广西阳朔,清代广东也产墨猴。据清人许秋垞(1803-?)的《闻见异辞•小猴》记载:“广东产墨猴,长约三寸,愈小愈贵,购一头须值十数金。平时藏入笔筒,至作字时跳出,抱墨盘旋,俟墨沈浓乃止。写毕,以舌舐墨,砚田可终年不洗。出入自如,与银管蒲卢呼吸若相应者。然此种猴不能多得。人有诗一首,前画友自粤省回里,曾为予诵之。诗曰:‘舐墨无须洗,猴吞不藉鱼。藐兹三寸许,常在笔筒居。’”

虽然不及徐承烈笔下广西阳朔墨猴的“多才多艺”,许秋垞却提到广东墨猴很难得(“此种猴不能多得”)且价格不菲(“愈小愈贵,购一头须值十数金”),既然有买卖,那么广东墨猴似乎也并非凭空捏造之物。

四川墨猴

清人况周颐(1859-1926)在《续眉庐丛话》中记载了四川地区出产墨猴:“蜀南产墨猴,大如拳,毛如漆,性嗜墨,置之案头,砚有宿墨,则舔咂净尽,可代洗涤。”

与徐承烈、许秋垞的生动记载相比,况周颐对于蜀南所产墨猴的描述更为简略,且更趋于不带感情色彩的介绍,其说法的真实性遽难下论断。

传说中的墨猴因会研磨而得名。

海南石猴

除了上述明确记载的墨猴产地外,中国古代其他地方是否还有墨猴出产,尚需进一步挖掘史料。不过,古代海南出产的一种体型小巧的石猴(拳猴),与墨猴颇为相似。

清代前期之人吴绮(1619-1694)《岭南风物记》记载:“石猴出海南,其小如拳,可夜宿笔筒中。”石猴体型小到能住到笔筒之中,无疑与墨猴极为相似,但很可惜吴绮没有进一步说明石猴是否如墨猴般会研墨。而清人屈大均(1630-1696)在《广东新语•兽语•猴》(卷二一)中所提到的“拳猴”,极有可能便是“石猴”的另一种称呼:“琼州多猴,以小者为货,曰拳猴。”(清人李调元(1734-1803)在《南越笔记》卷九《猴》中抄录了屈大均的文字)。其实,无论“石猴”抑或“拳猴”,似乎早在宋代便已经出现。

据北宋僧人惠洪的《冷斋夜话•道士蓄三物》记载:“万安军南并海石崖中,有道士,年八九十岁,自言本交趾人,渡海,船坏于此岸,因庵焉。养一鸡,大如倒挂,日置枕中,啼即梦觉。又畜王孙,小于虾蟆,风度清癯,以线系几案间。道士饭,则跳踯登几唇危坐,分残颗而食之。又有龟,状如钱,置合中,时揭其盖,使出戏衣褶间。”

万安军为宋代设置,治所在今海南万宁。“王孙”其实就是一种猴子。东汉人王延寿所撰《王孙赋》对其有过生动描绘:“有王孙之狡兽,形陋观而丑仪。颜状类乎老公,躯体似乎小儿。……或犀跳而电透,或瓜悬而瓠垂。上触手而攫,下对足而登,至攀揽以狂接,覆缩臂而电走。”

宋僧惠洪对“王孙”的体型描述与石猴、拳猴颇相吻合。但同样可惜的是,惠洪虽然提到“王孙”被主人“以线系几案间”,但并未提及“王孙”与研墨的任何关系。

另一种体型娇小的猴:现在宠物市场出售所谓“日本袖珍石猴”,是日本猕猴(学名Macaca fuscata)或猕猴(学名Macaca mulatta)低龄幼仔。

近代以后难以寻觅

清人笔下活跃于文人案头的墨猴,到了近现代,不知是因为生态环境变化,还是人为因素,变得难以寻觅,现代著名文豪鲁迅先生也为未能拥有一只墨猴而慨叹不已。他在《狗•猫•鼠》(收入《朝花夕拾》)一文中便详细描述了自己对墨猴的向往:“看地上,躺着一匹隐鼠,口角流血,但两胁还是一起一落的。取来给躺在一个纸盒子里,大半天,竟醒过来了,渐渐地能够饮食,行走,到第二日,似乎就复了原,但是不逃走。放在地上,也时时跑到人面前来,而且缘腿而上,一直爬到膝髁。给放在饭桌上,便检吃些菜渣,舔舔碗沿;放在我的书桌上,则从容地游行,看见砚台便舔吃了研着的墨汁。这使我非常惊喜了。我听父亲说过的,中国有一种墨猴,只有拇指一般大,全身的毛是漆黑而且发亮的。它睡在笔筒里,一听到磨墨,便跳出来,等着,等到人写完字,套上笔,就舔尽了砚上的余墨,仍旧跳进笔筒里去了。我就极愿意有这样的一个墨猴,可是得不到;问那里有,那里买的呢,谁也不知道。‘慰情聊胜无’,这隐鼠总可以算是我的墨猴了罢,虽然它舔吃墨汁,并不一定肯等到我写完字。”

鲁迅先生以未能见到墨猴为憾,但近人俞斯昭先生(1912-2005)却有幸曾亲眼见过这种神奇的猴子。据俞斯昭先生在《旧京杂忆》中记载,他是在景山后街陈姓太监家中见到的墨猴。“墨猴胆小怕见生人,只可远观不可近瞅。陈太监的书房是四合院的北上房,很大。当时墨猴蹲在书桌一方端砚上面,身高大约七八寸,毛皮灰黑色。据陈太监介绍,它什么也不吃,只是舔砚台里的墨,墨当然是上好的胡开文徽墨,最好是宋明年间的陈墨,那时已不好淘换了。”

太监豢养墨猴,显然是一种附庸风雅的表现。如民国武侠小说家赵焕亭的武侠小说《奇侠精忠全传》一书中便提到张太监豢养墨猴:“那个墨猴儿最是他心爱之物。因那猴儿十分灵警,专会研墨,张监虽不善书,却好临池,每日需墨,便叫猴儿去研,以资笑乐。”(第一八六回《捉墨猴英雄显身手 投奸阉教众逞机谋》)

很显然,俞斯昭先生所见到的高七八寸的墨猴,比清人许秋垞笔下的约三寸许的墨猴无疑要大了很多(不知是否同一品种),能否自动研墨不得而知。不过文中提到的一点很值得注意,就是墨猴只吃砚台里的墨(注意:是上好的墨),而好墨却越来越难搞到。不知是否就因为墨猴这个独特的饮食习惯,才导致它最终走向萎缩乃至消亡。如果真是如此,那也算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了。

舐墨是天性还是后天训练?

关于墨猴,还有一个问题尚未得到解答,那就是墨猴会磨墨并且舐墨,是其天性如此,还是后天的训练?这个问题之前似乎无人提及,也没有人来回答。不过有一点是肯定无疑的,就是中国人很早便学会驯养猴子来表演节目。

根据学者研究和考古资料显示,春秋战国时期,古人已驯养猴子。而大约在秦末汉初猴戏已经出现,唐代的猴子训练已经十分高明。如宋代笔记《幕府燕闲录》记载,唐昭宗手下训猴的艺人,驯养了一只特别聪明的猴子,这只猴子能够像大臣一样随班朝见,磕头作揖,唐昭宗十分喜欢这只猴子,觉得训猴的艺人有功,便“赐以绯袍,号孙供奉”。而诗人罗隐因为科举屡试不中,有感于此,特意做了一首《感弄猴人赐朱绂》诗,慨叹命运之不公:“十二三年就试期,五湖烟月奈相违。何如学取孙供奉,一笑君王便著绯。”

而清代、民国初年更是中国猴艺发展的成熟时期,猴子不仅可以表演换多副脸谱面具,还能与其他动物如羊、狗等一起演出,活灵活现。所以说,如果有高超技艺,应该能够训练猴子研墨。

曲阜鲁国故城公元前四世纪银质猴形带钩

另外,墨猴的产地无论广西、广东,抑或蜀南,在清代之前,这些地方尚属人烟稀少的边陲地带,只是到了清代,这些地方才得到深入开发。正因如此,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些地方出产的墨猴,在技艺娴熟的驯猴艺人的精心调教下,便产生了会研墨的神奇结果。再加上墨猴娇小可爱的体型,自然令人爱不释手。

人们总是期望美好的事物一直存在,也许墨猴的传说太过神奇,今天的人们便希望仍然有这样的猴子出现,于是网络上经常有人称在某地发现了墨猴,甚至还有人叫卖。其实,所谓的墨猴可能并非一种生物学意义上的猴子类型,而是对经过特殊训练后能够研墨的体型娇小的猴子的美称。今天人们发现的所谓的墨猴,就是与前人所描述的石猴、拳猴等体型相似的微型猴子,如狨猴、蜂猴等。但墨猴的神奇之处在于会磨墨并且舐墨,而这些小猴子,除了体型与墨猴相似外,却无一拥有这种本领。看来,文人墨客笔下津津乐道的墨猴,今天可能真的已经不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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