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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伟然:年要过得好,得有规矩

张伟然
2016-02-07 11:37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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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旧迎新的行事历

这几天,年关是切切实实地一天天近了。

小时候,一进入腊月,夜饭后一家人围坐在火炉前就开始数日子:二十四,过小年;二十五,炒薯皮;二十六,作豆腐;二十七,打弹毛灰;二十八,杀猪;二十九,送节礼;三十,吃羹饭;初一,拜年。

过年大扫除

这里面有些地域性的知识要解释一下。寒家位于湘东南,祖上是从江西迁过来的,到现在还说着赣语。上面这套程序只是个标准模式,实际上能否这样操作取决于一些客观因素。其中最大的变数是杀猪。首先,家里得有猪可杀。那时候集体化,不是每个家庭都能养得起年猪的;寒家人口多,这一点不大成问题。其次,得看屠夫哪天有空。杀猪是手艺活,乡下屠夫就那么几位,一年到头没几天有用武之地;但到了年关前,往往做手脚不赢。得预先排档期。其三,要配合赶场的日子。那年头经济紧张,杀猪是大事。猪杀完后,除了尽可能少地留下一些部件自用,大部分得指望它换钱。本湾(本村)当然会销掉一部分,其余的就得挑到场(集市)上去卖。周围几个集市,要么一四七,要么二五八、三六九,想去逢哪个场,就得排在那个日子的前一天。

过小年是没什么花头的。那天晚上送灶神上天,伙食方面会略有表示,比平常丰盛些,但不至于大办。那个日子主要是标志年节的开始,从第二天起,得进入紧张的忙碌程序。排好的那些事,都是不得不做的大事,须刻日计功。

炒薯皮,就是准备炒货。那年头粮食不足,一年当中有好几个月得靠红薯解决口粮问题。将一些红薯刨成片,晒干,俗称薯皮。这是将红薯保存的重要方式。白薯皮(白芯红薯刨成的)口感较差,只宜于煮粥;红薯皮口感稍好,可以炒了吃。按当地风俗,家里来了客,总得端出一盘零食,称“换茶”,以佐酒。年头年尾,人来人往的,没有足够的“换茶”不成个人家。其中除了点缀一些从外面买来的糖果瓜子,主要是一些自家的土产,如薯皮、落生之类。因为消耗量大,将这些炒货准备好是个大工程。过了小年就不断会有客人来,炒薯皮这件事的重要性显然要排第一。

作豆腐这件事也同样重要。那个年代食谱简单,农村的菜碗里平时主要是萝卜、青菜、豆角、茄子,到了过节才会有鱼、肉、豆腐。过闲节只过一餐,可以从作豆腐的人家调剂一两块;到了过年,从过小年到正月半前后二十天,自己家里不作豆腐显然不够用。作了豆腐,除了留一些“水豆腐”,还要做相当数量的“煎豆腐”,并且还要留一些做豆腐乳,这么大的工程量也需要一整天。

炒薯皮、作豆腐都要不停地烧火,而且必须烧柴火。烟尘比较大。这两件事忙完,才可以搞卫生,俗称打弹毛灰。“弹毛灰”本意指灶间因烧茅柴而产生的浮尘,在此不能理解得太狭义。那一天除了扫墙壁、楼顶(天花板),还得洗锅盖、刮锅底,以及水缸架、脸盆架、碗柜等等,凡能拿得动的要拿到水塘里洗,搬不动的就擦。最后,还得把衣服、鞋子清理一遍,能洗的都得洗。不言而喻,又须忙碌一整天。

以上这些都属于内务,此外还有“外交”,那就是送节礼。按亲戚礼套,闲时不来往也就罢了,过年过节了总归要表示一下。就算有些亲戚关系较疏,端午、中秋不来往,到年关了也得来往。过年不送节礼,基本上也就意味着亲戚关系断了。

在一切亲戚中,最重要的当然是舅舅。但来而不往非礼也,姑妈家来送了节礼,做舅舅的不能没有表示。于是去姑妈家也显得很重要。此外姨妈家总归也不好不走动。这样一来,就得按各家距离远近,编一个路线图,串起来走。这一过程从过小年开始,到三十午饭前均可,尤以二十五至二十八为宜,越早越恭敬。寒家两个姑妈向来关系亲近,特别小姑妈家,两代亲,几位表哥每年早早地就来送节礼。这种送节礼不同于做客,都是来去匆匆;赶上点了吃顿饭,没赶上饭吃碗米粉,着急的甚至喝杯酒(俗称“丰杯”)就走。为了节省大人的时间,这种事也就多由小孩子完成。

一到三十,过年的气氛开始显现出来。之前连续多日的紧张也突然放松。这一天主要的任务是洗澡,接下来女人洗衣服、弄饭,男人则张罗帖春联,敬神、祭祖。那时候“文革”还在进行,按照一些人的说法,“文化大革命”其实是“大革文化命”,但在我童年的记忆中,那时敬神、祭祖这些事情还是照旧。大队支书就住在村里,他家也得敬神、祭祖。只是“四类分子”要稍加注意一点,毕竟他们属于“贱民”一类。

祭祖比较简单,吃饭前在神龛前摆上一桌饭菜,点起香烛、烧点纸线,请祖宗享用即可。此所谓“祭如在”。敬神的手续就复杂很多。灶神、神龛、门神、天神、老爷、福主各处,都得敬。每个地方焚香、烧纸,放小鞭炮一挂,作三个揖。要点是须由家长主事,且各处次序不能乱。前三处的位置勿庸赘述;后三处,祭天神就在院子里,面向前方即可。“老爷”为“老爷树”——当地每个村里面都会有一两棵老爷树,守护着村口;祭的时候在树下焚香烧纸,对着树作揖就行了。这个老爷姓甚名谁不清楚,平常什么都管,吓了魂的、生了病的、想发财的,种种事情都可以向怹祈求;初一、十五烧香,怹脚下不可少,到了过年,他这炷香自然更是必须。福主老爷有个庙,附在祠堂右侧。文革中,福主老爷的神像被砸,但房子还在,烧香的或者把这道程序省了,或者就在门外意思一下。

村里的“老爷树”(张伟然摄)

敬完神、祭好祖,接下来就是过年前最庄严的时刻——吃“羹饭”了。长大后负笈离乡,知道外地相当普遍地存在着“年夜饭”的说法,但在我老家,年三十的正餐不是晚饭,而是中餐。不光过年,我们那一带凡“做酒”一般都在中午,仅嫁女例外。何以形成这样一个习俗,从来没有人产生疑问。反正我们从小就感觉,举凡一些吉祥喜庆的事,就得堂堂正正在光天化日下进行。酒席摆到晚上,吃完后怎么回家呢?吃羹饭虽然是自家人一起,但道理跟吃酒席应该没有两样。

饭而称之为“羹饭”,顾名思义,是因为这顿饭桌子上必得有一碗羹。平常做喜事摆酒一般也有羹,但那没有资格叫羹饭。“羹饭”特指年三十的正餐。正因为如此,当地也把一些特别轻松愉快的事比喻成“吃羹饭”。经常可以听到一些大人训小孩:“叫你做作业就要了你的命,要你玩了就跟吃羹饭一样!”好象这碗羹有多大魔力似的,实则它的做法并没有什么特别,无非是勾一些芡粉,加一些肉末,再放些姜末调个鲜,闻起来有一股特别的香味。自然,这个香味构成了那个年代最美好的一种记忆。

羹饭吃完,年三十的大事就了却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是到临近半夜关大门,俗称“闭财门”。之所以要临近半夜,是因为财门一旦关闭,就不能再开。否则很不吉利。一定要等到确认全家人不会再出去了,才能把财门闭上。闭财门要放一挂很长的鞭炮。之前的一段时间,通常是全家人围坐在火炉前,吃吃“换茶”,说说话。说话中最重要的内容,是大人叮嘱小孩,在新年期间该遵守哪些规矩。

过年跟着长辈学规矩

按照我老家的习俗,新年过得好不好关乎全年的气运。特别初一这一天。要是年初一没过好,全年都没好日子过。因此规矩特别多,也特别严。首先是,新年要早起,早起早发财。不能让人催,尤不能让人催了还不起。那样不吉利。其次,见了人得拜年。不一定要做拜的动作,关键在打招呼,说吉利话。这里面很有学问。最好是能切合对方身份,说一些让对方受用的话;至不济,不能说了话让人讨厌。再次,切忌跟人置气。为了避免惹人厌,小孩子就得多管教,切忌跟人“讨相骂”(吵嘴)、打架,切忌恶作剧。复次,年初一要持重,不能摔跤。摔了跤意味着这一年可能有坎坷。万一不慎跌倒,不能哭,不能叫,应该自己爬起来。这意味着就算遇到坎坷也能凭自力站起。既如此,看到别人摔了跤,也就不能马上主动去扶。老家人活得硬气。要是自己能站起,你伸手去扶,对方不仅不感激,反而还会怪你没给他一个自己站起来的机会。这就需要心明眼亮,要确认对方已经不帮不行,这才能向前施以援手。

以上这些规矩,打我记事起,每个年三十晚上都得听母亲唠叨一遍。先是讲给我听,然后是讲给弟弟听。印象中,过年就是学这些做人的规矩。从初一映射全年,从少年到一生。

大年初一走亲访友

上述这些规矩都还好理解,此外有一些现在看来已经匪夷所思的规矩。例如,初一不能扫地。地上的浮尘象征钱财,扫地意味着把它们扫走了。此其一。其二,新年三天不出财米。这几天不能买卖东西、不能付账。职是之故,据说过去有些三十、初一还在赶路的客人住伙铺(旅馆)食宿都免费。其三,初一不能午睡,否则不吉。谁在初一那天打了瞌睡,他家的田埂或塘埂就会崩塌。这一点如何天人感应不得而知,反正到开春后看到某处田埂或塘埂塌了,大家就会猜疑谁在年初一睡了午觉。因此,年三十晚上大人们总会教育小孩子,年初一上午不要太疯,要节酌体力,避免在年初一睡午觉。

尽管叮嘱了又叮嘱,大人们终归不放心。晚上等孩子们睡了后,总要拿草纸在孩子们嘴上象征性地擦一擦,以示年初一孩子们即使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也不会有什么特别含义了。

年初一早上,照例总是远近高低的鞭炮声把人惊醒。有道是“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有些图吉利的人家就跟通宵不睡似的,很早就放炮开财门。醒来之后,大家都庄严肃穆地穿戴、洗漱,绝对不乱说乱动。刹那间,新年的感觉沁人心脾。照规矩,年初一不能向外泼水、扔东西,因此用过的废水得用容器攒着,到初二以后再倒。整理毕,全家人衣冠楚楚到神龛前向祖宗行礼,然后就是开财门。照例须放一挂很长的炮,从神龛前放起,一直放到院子里。湖南人爱鞭炮,一般人家都会放到千响以上,有些人家甚至会放到几千响。

现在很多人对于放鞭炮比较反感。确实,在城市环境,住处逼窄,加之现在作炮的技术与以前不同,引线奇快而且声响刺耳,放鞭炮、听鞭炮基本上已无美感可言。在我小时候,作炮都凭手工,从熬硝、搓引线到卷炮、编炮。那种炮燃放节奏奇慢,悠悠的,响声很柔和。在住处高低错落的南方乡村,无论放鞭炮还是听鞭炮都算一件赏心悦目之事。每当鞭炮燃放过后,空中飘荡的那种淡淡的硝烟味,弥漫着一种特有的气息,绝对没有替代品能比它更真切地诠释新年的喜庆与祥和。

鞭炮放过,照例地上总会留下一些未放响的炮,将它们捡起来再玩也就成了小孩子的一大乐趣。此事当然也有禁忌。很多小孩子在捡炮时一边翻拣一边会说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有个比我小一点的家伙曾在三十晚上别人家闭了财门后,打着灯笼到各家门前去捡炮。此事本来有些出格,问题是他还不看准了再捡,而是在炮碴里一通乱翻,一边翻一边感叹:“呃去!空的!——呃去!空的!”此事让各家主人大为恼火。人家好端端闭了财门,你跑人家门前说是“空的!”这算啥意思?不是触人霉头么!此事成为一笑话流传了几十年,大家都拿这当作反面教材训诫小孩子。有些人干脆就禁止自家小孩去别人家捡炮,省得讨嫌。特别是三十、初一。

孩子玩鞭炮

开过财门,全家人得雍雍穆穆地端坐在堂屋丰杯。八仙桌,上辈坐上边,两旁及下边按辈份年齿依次入座。这也是一种象征。照例气氛庄严,须正心诚意,坐有坐相,吃有吃相,不得开玩笑,不能“骨头轻”。丰杯毕,大人们在家张罗早餐,小孩就得去伯伯、叔叔家拜年。

显而易见,这种拜年是一年当中最愉快的时刻。不仅因为有好吃的,更难得的是心情特别轻松。那时候虽然尚未承担成年人的责任,但在那样一个残酷的时代,生活压力无处不在。只有在新年,在对接下来三百五十九天美好日子的憧憬中,才会暂时忘却各种烦恼,燃起对未来幸福生活的热望。

拜好年,用好早餐,就进入年初一最重要的程序:上祖山“挂地”(扫坟)。这是男人的事。女性顶多小孩子跟着。那时寒家人口多,加上叔伯姊妹,总共二十余口,其中男丁十五。这一大家子在大伯父率领下,带着烧纸、线香、鞭炮、米酒,按照路线远近,每一处“地”(坟)都要挂到。最远处祖母所在的全族祖山其位置已在茶陵县境,一大圈转下来,得一整上午。

记忆中,跟着父辈上祖山挂地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大伯父是读书人,写得一笔好字,善写各种文章,在周围数十里内薄有名声。打我记事起,四下里红白喜庆,都是请他去当文礼生,引导主事者如礼如仪。他领着一众人上祖山,一路走,一路娓娓地晒他的学问。除了偶尔讲一些文史典故,讲得最多的是本族内部祖祖辈辈口耳相传的“时闻”(故事)。比如,某丘田以何因缘姓了张,某处山又缘何如此划界。每个故事里面都包含着一些特定的做人做事的规矩,不仅让后辈眼界大开,而且传递了一种浓浓的宗族情绪。前几年,我突然意识到,在乡村,我大伯父这种人就是所谓文化的最富集的载体,种种传统其实主要是依赖于他们而得以传承的。可惜已再没有机会听他讲述,不胜惆怅。

祭扫归来,下午左邻右舍会有一些团拜活动。这个不打紧,重要的是从初二开始的走亲戚拜年。初一崽(儿子)、初二郎(女儿),初三初四拜姑娘(姑妈),这是老家流行的拜年顺序。但我家有点特别。我家两位姑妈比大伯父大,所以从初二起,全家男丁得跟着大伯父去姑妈家拜年。初二在大姑妈家,初三小姑妈家。都得住一晚,以示尊重。初四才能轮到其他亲戚。那时大伯父家的堂兄已结婚多年,三伯父的岳家也另在一处,他们都得在年前送节礼时打好招呼,彼此取得谅解。

初六以后,在单位上的人都出去上班,乡村的新年气氛也渐渐冲淡。按传统说法,正月十五灯节过后,新年才正式结束。但我家总有个余兴。那就是到春暖花开时节,接两个姑妈回来小住。姑妈都是小脚,行动不便,春节期间客多,无法长住,只好等天气暖和了再说。总由我和堂兄、堂侄三个人去接。接回来各家住几天,一共呆上十天半月,然后再由表兄来接回去。此事结束,一个年才算正式过完。

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后,先是小姑妈去世,继之家父、大伯父先后凋零。九十年代中,大堂兄也突然走了。然后其他长辈也一个个走了。十几年前,从小一起长大的二堂兄对我说,什么时候放寒假了回老家,像小时候那样过一个真正的年;以前父辈们主事,现在该我们了。我答应着,还没兑现,不期然在我访美的那年,他也突然走了。真是不胜其悲怆。去年暑假,我带孩子回乡祭扫,看着先父坟上高过人头的青草,当时发愿这个年要回乡去过。可是,事到临头,考虑到春运,考虑到手头积压的事情,这一宿愿又化作了泡影。罢了,山河陵替,民人迁徙,这恐怕是我们必须适应的新常态吧。谨以此文作为新春之际献给列祖列宗的心香,愿他们在天上一切安好。

2016/2/6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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