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一凡西行记｜习仲勋：从陕甘到西北

2011年5月17日周二，麦积山435公里至汉中，多云转晴，10-28度，加油2次470元，每升4.33元，路桥费54元。

昨晚熬夜，今早略有头疼。想起今日行程，却是马虎不得，于是匆忙早餐，告别小孙，驾车上路。走出10公里，小孙来电说我忘了还房卡，只好回去交了房卡，再一次绝尘而去。为了抄近路，我钻入狭长山沟，60公里后来到娘娘坝，转316国道。至牡丹坪，路边有洗车铺，店主是一媳妇。我下车，看她冲洗龙宝，听她唠家常。见我赞美秦岭风光，那媳妇喜形于色，说是自驾游多了，洗车能养半个家！恍惚中，想起杜甫的《秦州杂诗》。

安史之乱后，杜甫弃官逃难，隐居天水，写下《秦州杂诗二十首》。其中一首唱道：传道东柯谷，深藏数十家。对门藤盖瓦，映竹水穿沙。瘦地翻宜粟，阳坡可种瓜。船人相近报，但恐失桃花。诗中提及的东柯谷，现在何处？我查导航，就在麦积山以北20公里，已改称工业园了。

又走1小时，出天水界，人烟渐稀，山高谷深，国道蛇行。导航仪报告：这里是陇南市徽县，换言之，我已深入秦岭西部大山了。过柳林镇，见一标语牌，大书“全国绿化模范县，两当欢迎你！” 再看国道边，果真是林木繁密，绵延不绝。我的《路书》称：两当位于甘陕交界处，素称“秦陇之捍蔽、巴蜀之噤喉”，其人文地理特征如下：

7全国绿化模范县

[1] 两当位置险要：它西去青海，北压天水，东进宝鸡，南接汉中，境内还有一条“暗度陈仓”的古栈道。诸葛亮六出岐山，这里是必经之地。安史之乱后，唐玄宗也由此逃去四川。

[2] 作为烽火要地，两当归属不定。秦统一中国，设陇西郡，下辖故道县，其范围包括两当、凤县、留坝大部。公元前111年，汉武帝平西南夷，置武都郡，领9县，其中故道县含今日之两当、凤县。

[3] 两当、凤县雄踞嘉陵江上游，境内群山错峙，万壑分流，属于西秦岭北缘断裂带，自古多地震、塌方、泥石流。

[4] 两当、凤县自古为氐羌所居。两当人口5万，含回、藏、彝、苗等民族。凤县10万人口，也有羌、藏、回等民族。按照拉铁摩尔的边疆分类，此地华夷共生、胡汉杂处，亦是一块反叛势力的“蓄水池”。

10点进县城，加油，打听两当兵变遗址，接着去广香东路，发现一座“兵变纪念馆”，气势轩昂，红旗招展。门口有小学生排队，我也尾随其后，看了3个展厅。第一厅介绍兵变过程，第二厅展示两当建设成就，第三厅陈列兵变领导人的照片与简历，其中引人瞩目者，当属19岁的习仲勋。

习仲勋1913年生于陕西富平县，14岁入党，16岁受组织派遣，去杨虎城部做兵运工作。这是一支被收编的杂牌军，番号是警备三旅三团，其中一营长王德修，早年与习仲勋同学，参加过共青团。半年中，习仲勋在该营发展党员30多人，暗中掌握了部队。1932年2月，刘志丹、谢子长在甘肃庆阳子午岭一带，集结700多人枪，创建陕甘游击队，打出了红军旗号。远在秦岭大山里的一营，此刻接到换防命令。习仲勋紧急联络省委，请求发动兵变，以便将部队拉去庆阳，与刘志丹的主力红军汇合。

8青年习仲勋        

9两当兵变旧址

陕西省委批准兵变，又派特派员刘林圃，赶往凤县一营驻地。4月1日拂晓，一营由凤县向两当移防，当晚在县城宿营，习、刘宣布兵变。2日午夜，起义部队200余人，与机枪连交火。凌晨，部队急走70公里至太阳寺，刘林圃宣布成立陕甘红军第五支队，许天洁为支队长，习仲勋为书记。此后五支队转战千里，渡渭河，出平凉。行军至咸阳，忽遭土匪袭击，部队损失惨重。其后，习仲勋找到刘志丹，又在陕西耀县，打造照金根据地。

我问讲解员：当年一营宿营地还在吗？她说北门外有一旧址。我驱车来到县政府，又经路人指点，钻老街，找到一座挂牌大院。进门一看：这儿原是一家骡马店，当年起义部队在此驻扎。驱车再走，过两河口，入灵官峡。

这是嘉陵江上游第一仙境：峡谷幽深，江水喧哗，峭壁花开似火，不时还传来轰鸣声：那是宝成铁路的列车，过桥钻洞，穿行三省。江边有一浮雕墙，刻有杜鹏程的《夜走灵官峡》。沿峡谷南下，还有古栈道、跌水瀑布、十八罗汉长廊。听当地人说：1981年洪水淹没凤县县城，阻断宝成铁路。政府投巨资重建，又利用废弃铁道，开通了旅游小火车。

下午1点，进凤县县城双石铺，发现街道宽敞，楼宇漂亮。停车打听文昌宫，行人茫然。就便找一路边店，要炒菜米饭。吃到一半，见邻座婆婆喂孩子，吃的是浆水鱼。我也要1碗，方知此鱼是包谷面揉成，下锅加葱花炒，再加汤煮，香辣爽口。驱车过凤凰湖景区，下车问老人，又得一条信息：

10灵官峡十八罗汉

1931年习仲勋到凤县，此说没错。但我的《路书》有误：当年县城不在双石铺，而在东南15公里的凤州镇。凤州文昌宫有一模范国小，习结交了国小教师刘某。刘老师思想进步，主动将刘家独院，让给地下党开会。而习也会以打猎为名，带上弟兄们，去凤州城外的张良祠、张果老洞秘密聚会。

最后150公里，走走停停：第一段是紫柏山森林公园，山势雄伟，漫山起烟。山下果然有张良祠，亭台巍峨，仙气缭绕。我与道士闲话，他称呼我为“客官”，感觉恍如隔世。第二段出陕西留凤关，入四川留坝县，区区30公里，走了1小时！原因是舟曲地震，重创316国道，至今仍在修复中。停车让行，闲着没事，我便打开手机，搜寻革命史料：

1935年7月，中央红军与四方面军在川西会师，决定联袂北上。身处陕南苏区的红25军，闻风西进，并于7月底进抵留坝县江口镇。蒋介石下令封锁宝鸡天水一线。但红25军攻占川陕重镇双石铺，连夜奔袭天水北关。9月初，红25军4千余人到保安（志丹），与陕甘红军会合。

1935年9月，中央红军千辛万苦，走出水草地。不料张国焘翻脸，竟将四方面军重新拉回了毛儿盖。毛泽东率部星夜启程，直奔陇南。9月20日到哈达铺，毛去邮局看旧报纸，偶然发现阎锡山训示：陕北有大股红军！毛大喜，随之整编部队，日夜兼程，10月进入陕甘苏区。

1936年8月，红二、四方面军进入甘南，中央命其在两当、凤县一带创建苏区。9月，贺龙指挥二方面军激战10天，接连攻占成县、康县、徽县、两当县城。六军团强攻凤县不下，被迫退回两当。此时张国焘擅令四方面军撤退，致使敌重兵合围。二方面军抢渡渭河，洪水暴涨，飞机轰炸，伤亡逾千。全军血战，夺路向前，终与中央红军胜利会师。

11秦岭山间修路

上述红军战史，再三证实一个道理：陕甘根据地之于中国革命，堪称一次惊天大逆转：中央红军到陕北，即将革命大本营，转移至长城脚下。延安也成为革命圣地，吸引国内外有志青年，爬山涉水，向心聚拢。换言之，拉铁摩尔瞩目的“反叛核心”，又一次崛起于长城地带。

第三段过武关驿，来到石门水库。我下车找寻，只看见一截残存栈道。此道说来大名鼎鼎，足可申遗：它南起汉中褒谷口，北至眉县斜峪关，故名褒斜栈道。古道全长250公里，连接关中与巴蜀。其开凿历史，也早于长城：相传夏朝有小路相通。战国人用铁器，在峭壁上凿石打孔，架设栈道。

另据司马迁《史记》：汉武帝“发数万人作褒斜道五百余里”。从此栈道蜿蜒，通达蜀汉，五里一亭，十里一阁，三十里一驿，凌空飞架，蜿蜒于褒斜二河之上，堪称是最早的秦岭高速。可惜1975年高坝蓄水，淹没了栈道石门、摩崖碑亭。仅余17方汉魏摩崖题刻，搬迁至汉中市博物馆。

下午5点到汉中，住百悦国际。稍事休息，吃了方便面，我就打开电脑，调取文档：那是2009年我读《习仲勋传》上卷，随手写下的笔记。众所周知，受小说《刘志丹》冤案的拖累，陕甘苏区研究，一度被冷冻闲置。《习传》出版，让我颇感好奇。现将几段旧笔记，剪贴如下：

1932至1935年，刘志丹、谢子长、习仲勋联手打造陕甘苏区，艰苦卓绝，百折不挠，发展出一个囊括30余县的根据地，其所辖红军主力，计有上万人枪。这也是红军长征后、硕果仅存的一块大型根据地。1935年秋，毛主席在哈达铺得知此事，不啻是喜从天降、绝路逢生。据说主席初见习仲勋，大感惊讶：此人21岁当选陕甘边苏维埃主席！

几番交往、屡试其才，主席发现习思维缜密，堪当大任，于是赞许他是“群众中走出来的群众领袖”。美国记者李敦白也说：1946年他随习从绥德赶往延安，“无论走到哪里，每个村寨都有认识习的人。他碰到这个人说，你婆姨的病好了没有？碰到那个人说，你爸爸的腰疼好了没有？”但我仍不清楚，习的才干来自何处？今读《习传》，感悟几多，手记3条为证。

百战之余，闹红成功：陕甘苏区三阶段，即遍地烽火、武装割据、巩固苏区。自1930年起，陕北特委接连发起70多次兵变与暴动。其组织方式又分白、灰、红三种。白色即打入敌军内部，伺机兵变，两当即突出一例。灰色是动员农民，策反民团，抗粮抗捐。习仲勋亲历各色战斗百余场，一再负伤、被捕、逃亡，仍然矢志不移。用老乡的话说，这是闹红成功了！

危难之际，红旗不倒：仿照井冈山模式，刘志丹、谢子长也在陕甘边境武装割据，组建红26军。省委书记杜衡，强令刘谢放弃根据地，南下渭北。1933年刘志丹率部出征，习仲勋因伤留守。红26军过渭河，入重围，伤亡殆尽。杜衡被捕叛变，又葬送了西安、关中、陕南地下党。4月敌军围剿照金，苏区部分领导人力主分散。习临危不惧，召开陈家坡会议，设立总指挥部，统一号令各路游击队。10月刘志丹从终南山脱险，与习相见于薛家寨，喜极而泣。

犄角阵势，扩大苏区：敌军反复进剿，红军独木难支。1933年秋，刘、谢、习在合水县包家寨开会，清算左倾路线，重建红26军，并营造三大游击区：第一路陕北，第二路陇东，第三路关中，三路均以陇东南梁为中心，红26军居中策应，并沿桥山、子午岭，向南北两翼拓展。此后的陕甘红军，便以犄角之阵，首尾相连，旌旗游走，接连打退三次围剿，又将陕甘根据地连成一片。毛主席得知创新之举，赞其为“狡兔三窟”。

今日所见所闻，多与红军相关。而我原本计划，是围绕拉铁摩尔《亚洲轴心》，评点长城地带、陆海丝路。结果旁出横生，与中共党史发生关联。这叫我如何落笔呢？打开《轴心》英文版，再看我在新疆的摘记：

何谓亚洲轴心？我们知道，美国海军少将马汉，1890年发表《海权论》，强调海洋至上、海军致胜。未来任何大国，只要控制海洋，必将称霸世界。针对马汉海权论，英国学者麦金德，1904年又提出一套陆权论：

[1]欧亚大陆是地球上最大一片陆地，它也包含了四大古文明的源头。据此，中亚战略意义，远高于沿海岛屿、近海地带。[2]为争夺欧亚大陆，英国凭借强大海权，对抗沙俄的陆权扩张，双方较量，胜负难决。[3]支配人类发展的地理轴心(Geographical Pivot），其实不在淼淼大洋，而在欧亚腹心：那里远离海洋，干旱贫瘠，遍布草原、沙漠与丝路小道，自古便是游牧部落的铁血战场。然而未来科技进步，终将在中亚布满铁路，进而通达四方。结论：谁统治欧亚轴心，谁就能主宰世界！赵评：麦金德一语成箴：英军、俄军、美军，先后攻占阿富汗，损兵折将之余，又相继退出那个“可怕轴心”。

海权陆权相争不下，这也让老拉老费，遭遇一个学术瓶颈：首先中国陆海兼备、通达欧亚、辐射东西，绝非马汉、麦金德之辈，可以轻松搞定。其次，中国革命势不可挡，其前景难以预测，却又举足轻重，摇撼世界。如何判断中国的未来走向？拉费各执一端，平等竞争：老费关注沿海中国，视其为中国现代化基地。老拉看重西部边疆，努力发掘其变革潜力。

老拉《边疆》表示：长城是中国边缘，对于亚洲内陆，它却是中心地带。《决策》又称：西方人靠航海征服世界。对于亚洲各国，大航海却是入侵与压迫的时代！中国强势崛起，注定要打破殖民统治，促成一种“稳定而进步的世界秩序”。《轴心》进一步明确：麦金德所谓轴心，不在阿富汗，也不在中亚五国。真正的欧亚轴心，位于中国新疆，即汉武帝眼中的辽阔西域！

老拉确认：中国自汉朝起，就在西域建长城、修驿道，开关收税、屯田戍边。同时设立都护府，调度各国兵马，抵御匈奴袭扰。老拉又称：丝路并非贸易通道：它兼有政治、经济、文化谋略，堪称“中国第一国际战略”：即宣德扬威，消饵边患，怀柔远人。自两汉到隋唐，这一伟大国际战略，绵延8个世纪，令丝路享誉天下，成为沟通印度、波斯、罗马、拜占庭的文明走廊。

总之，西域（新疆）是丝路起点，也是中国门户。中原王朝的强盛开明，不仅保障丝路畅通、商旅繁忙，它还昭示欧亚各国：珍惜和平秩序！每当中原内乱，西域失守，游牧部落彼此攻杀，又造成一波波向西蔓延的战乱漩涡：从中亚、中东到欧洲、俄罗斯，几乎无一幸免。

沉思片刻，我想起陈寅恪《柳如是别传》：先生以诗证史，不也别具一格么？再说，我在哈佛攻读美国史，经老师反复敲打，才明白文史哲是“软学问”，须得与地域研究、政治经济等“硬学问”交错搭配。学科交叉之外，还要学会比较国别史。如是，我便可放出手段，试一把中西合璧。

习仲勋：从陕甘到西北

1937年老拉去延安，拜会毛主席，考察根据地，大大加深他对长城地带的认知。1941年，他当上蒋介石政治顾问，进而比较延安与重庆，认准延安是“民主中国的雏形”。费正清1942年在重庆，也经周恩来安排，参观了华北根据地。其后他向华盛顿发报: 扩大与中共交往，在延安设领事馆。至1945年，拉费双双认定：国共相争，中共必胜。其理由是：

[1]中国传统政治关键，在于土地与农民。中共发动土地革命，这就抓住了历史主动权。[2]根据地日益壮大，证实中共绝非苏联附庸：它领导的革命极富本土性。[3]国民党在在农村抢粮抓丁，在边疆欺压少数民族。中共则深入乡村，发动群众，壮大根据地，逐步包围城市，此乃稳操胜券！赵按：其中2个关键，即长城地带、民主雏形，值得深入解读。

陕甘苏区，长城纵横：一如老拉所见，陕甘苏区位于长城地带。首先，陕北榆林、靖边一线，自古为中原边陲。蒙恬率大军北击匈奴，筑秦长城。此后汉、隋、明代不断重建。陕北明长城，又分东路神木道，中路榆林道，西路靖边营，合计38营堡，全长1770公里。而在甘肃境内，竟有6条古长城，其中战国魏长城200公里，蜿蜒于庆阳、正宁、合水境内。战国秦长城1000余公里，穿越陇西、环县、华池。上述长城走向，合成一幅陕甘宁边区图。

老拉目光犀利。他指长城地带是“蓄水池”，有利于反叛势力的聚合与壮大。参比陕甘苏区第一块风水宝地，照金根据地：它南依子午岭，北接渭北平原，境内山峦起伏，沟壑纵横。苏区总部机关，设在薛家寨，那里高崖绝壁，地形险要，据说是薛刚反唐的屯兵大寨。习仲勋在此设关卡、筑石墙、竖吊桥，又利用天然山洞，安置苏区党政机关、红军医院、被服厂、修械所。

梢林主义，铜墙铁壁：老拉“长城地带”，对应习仲勋“梢林主义”。只不过老拉的长城，泛指中国历史循环。而习的梢林，专指陕甘苏区创建之道。解放后，习撰写《历史的回顾》，从容解释说：“我们把苏区叫做梢林，这是碰钉子碰出来的，梢林主义是创造根据地的马列主义。梢林距敌人统治中心较远，其力量鞭长莫及，有利于革命力量的生长和存在。虽然人口稀少，经济文化落后，环境极其艰苦，但群众有强烈的土地革命愿望”。

1933年秋，敌军攻陷薛家寨，刘志丹又提议在陕甘边界合水县，打造南梁中心根据地。南梁地处庆阳、合水、保安、甘泉4县交接处，荒山野岭，方圆数百里，回旋余地大。北宋时，陕西经略副使范仲淹，曾在此建城堡，抵御西夏兵马。当地百姓多为灾民：他们逃荒至此，备受地主欺压、土匪袭扰，具有强烈反抗精神。习总结：“真正的铜墙铁壁是什么？是群众，是千百万真心实意地拥护革命的群众。因此我们总是先做群众工作，一村一村做调查研究，一家一户访贫问苦。此后组织武装，开辟苏区，建立政权”。

民主样板，边区模范：老拉说他在延安，看见了民主雏形。此话靠谱么？身为美国人，老拉目睹根据地军民一家、官兵平等、老少动员，岂能不为之动容？就连毛主席本人，也向老外一再申明：陕甘宁是抗日民主根据地，我们要做一个样子给全国看，推动全国民主化！《习传》证实：毛亲自拟定施政纲领，要把边区建设成民主模范，全面实行三三制，即共产党员、进步人士、中间分子各占政府三分之一。此时习在哪里？他在关中任特委书记。

关中毗邻西安，直面封锁蚕食，也是各派势力的争夺焦点。为了守好南大门，习将主要精力投入统战。他回忆刘志丹遗言：革命要建立统一战线，敌人越少越好，朋友越多越好。而“我一生注意听不同意见，听民主人士意见，注意做好统战工作，就是遵从志丹同志的教导”。毛主席见习文武双全，统战有方，1943年又派他出任绥德地委书记。在绥德，习除了加固北大门，还要作为民主样板，率先试行三三制、大生产、减租减息、精兵简政。

1945年，中央派高岗及上万名干部，前往东北根据地。此时毛主席提议：习留陕北，升任西北局书记。1946年胡宗南进攻延安，毛又将边区2万部队，交予彭德怀、习仲勋统一指挥。此后6年，彭老总指挥西北野战军，势如破竹，逐一解放西北各省。大军所到之处，习仲勋日理万机，主持政务，其足迹遍布陕西、甘肃、宁夏、青海、新疆、内蒙古。

此际，老拉身在美国巴尔的摩，搜集情报，分析战况，并与陈翰笙密切交往。他又以教授身份，发表一系列政论：[1]中共讲民主、重民生、得民心，美国政府切不可支持国民党打内战。[2]美国应在日本废除天皇，并将天皇送至中国关押。[3]应以中国为核心，建立亚洲自由区，以期独立于美、英、苏三大强权之外，成为世界和平的稳定器。上述构想，呼应罗斯福总统针对战后亚洲的思路。只可惜，总统骤然离世，冷战兀自开打。

老拉失去靠山，却丝毫不知收敛。《决策》预言：中共将占领大西北，联合边疆各民族，形成新的大一统。1950年麦卡锡反共狂潮，令老拉陷入绝境，可他仍在《轴心》中，为新中国出谋划策。此书指欧亚格局剧变：英国退出牌局，美国鞭长莫及。一旦全境解放，中国伟大而深刻的政治变革，将令新疆再度崛起为亚洲轴心，进而辐射中亚、南亚与中东。赵评：为了民主中国，老拉痴心不改。这与习的革命生涯，竟也不谋而合！当然，他二人未曾谋面，不能以知音论。但据我所知，习仲勋对于老拉并不陌生：老拉精通中、俄、蒙古文，又是战时情报主管，他岂能尸位素餐，不知西北有个习书记？

抵制极左，得罪康生：老拉早已看明白：毛主席以西北为样板，而习不负所望，加强民主政权，扩大统一战线。1947年，康生在晋绥区试行土改，大肆查三代、搬石头、侵犯中农利益。12月中央扩大会上，习直言反左，又电告主席称：“我看一有左的偏向，不要半月，就能将一切破坏得精光”。主席批示：“我完全同意仲勋同志各项意见”，并指示各解放区纠正错误。

老拉或许不知：习仲勋坚定反左，是因他自参加革命起，就不断目睹极左路线的恶果：省委书记杜衡，导致红26军战败、根据地丢失。朱理治等中央代表，又借肃反之名，抓捕刘志丹、习仲勋，进而私设刑堂，残害红军干部。习晚年反思：“我一辈子不整人，不犯左的错误”。然而党内极左思潮，长期尾大不掉。习一朝得罪康生，也埋下他日后挨整的祸根。

主政西北，炉火纯青：西北6省面积，达340万平方公里。但在解放过程中，中共用兵最少、伤亡最轻。除了兰州战役，是以激战2周、打垮青马主力，其余各路进军，皆以投诚、起义、和平改编告终，大大减轻了破坏。如此成就，离不开稳妥民族政策。习表示：“西北有2300万少数民族，民族问题就是西北地区的实际，西北所有工作，如果脱离民族问题，就是脱离了实际”。

1950年，西北局确立工作方针，即吸收各族代表加入政府，尊重宗教信仰，培养民族干部，恢复牧区经济。西北上层领袖，诸如邓宝珊、陶峙岳、包尔汉、马鸿宾、马辅臣、喜饶嘉措，分别出任各省区领导。习与之真诚相见，友好合作，很快稳定了局势。就连十世班禅，也由习亲自安排，从西宁返回拉萨。至此，毛主席赞许习“炉火纯青”。老拉怎么看？我猜他也有同感。

七擒孟获，重开西域：老拉在大西北见多识广。历代新疆军政首长，从左宗棠、刘锦棠、杨增新，到金树仁、盛世才、张治中，都在《轴心》中挨个出现。老拉指左宗棠收复新疆，堪称中国决胜之举；国民党柔弱无能，只会欺压少数民族；中共掌权，则以一种新型联邦制（Federation），获得巨大权威。老拉的最大隐忧，在于青海马家军、北疆乌斯满：他们称霸草原，叛伏无常。一旦暴乱，就会挟持数万牧民，流窜千里。习将如何处置？

1949年，青海藏民首领项谦，与马家军联手叛乱。习指示：真诚宽大，慎动刀兵。反复争取2年，先后谈判17次，终于劝说项谦归顺。毛主席赞曰：诸葛亮七擒孟获，习比诸葛亮厉害！1952年，中央改组新疆分局，指其“错误搬用农业区经验”，导致牧区动乱，乌斯满匪帮为害一方。中央派习去新疆调研，提出整改报告，又获主席首肯。习的战略布局是：[1]建成天（水）兰（州）铁路，尽快筹划兰新线，形成西北主干道；[2]开发玉门、青海油田，勘探克拉玛依；[3]在新疆广种棉花，发展畜牧业，建立纺织基地。

1972年秋，紧随尼克松访华，拉费二人也应周总理之请，双双来到北京，各自重温旧梦。老拉风烛残年，少言寡语。问他想去哪儿？还是新疆。到了首都机场，遇见大导演伊文思：1937年老伊也在中国，拍摄抗战片《四万万人民》。二人相见，老伊说他刚从新疆回来，又说《亚洲轴心》写得不赖。老拉听了，脸色突变。后来回想此事，他愤愤然道：何止不错？是非常好！

老费一到北京，就嚷嚷要见清华师长、联大挚友。终于让他见了，老哥几个神情木讷，出言谨慎。老费回哈佛，着手了解文革，并思考革命与传统的多重纠结，诸如开放与封闭、法治与人治、民主与民粹。中共能否走出阴影？老费忧心忡忡。1978年改革大幕开启：习仲勋主政广东，首倡经济特区！老费心慌意乱，急忙找到傅高义，一面夸奖其《共产党治下的广东》，一面鼓励他跟踪考察。傅高义不辞辛苦，走遍百余县市，又推出《改革中的广东》。

赵评：时空交错，历史回闪，几多巧合！傅高义居然学会了“样板研究”：就像老拉考察陕甘宁那样：他尾随习书记，聚焦珠三角，抵近观察中国的新一轮变革。问题是：老费锁定沿海，老拉迷恋西部，究竟谁更高明？依我陋见，只怕老拉略胜一筹。理由何在？它就藏在《轴心》书中。

丝绸之路，背景复杂：19世纪末，德国地理学家李希霍芬，发现一条从洛阳到撒马尔罕的古代商路，遂以德文命名，称作丝绸之路（die Seidenstrasse）。赵评：中国西域密布官道、商道，其中有漠北道、青海道、敦煌道、天山南北道。李氏统称“丝路”，也就罢了。他竟以德国黄土之名，指谓中国黄土高原！此事惹恼了鲁迅，一度撰文痛斥。可见丝路背景，原本比较复杂。法国汉学家沙畹，稍后又发现一条海上丝路，几经国人校勘，得其概况如下：

[1]汉武帝荡平南越，派使者走古航道，远下印度洋，至锡兰（斯里南卡）返航。[2] 北宋时，辽金占据华北沿海，迫使贸易船队南下宁波。宋末元初，海丝贸易盛极，泉州始为第一巨港。[3]明永乐年，郑和七下南洋，刺激了海外朝贡。后因海禁故，海丝衰微，但仍保有泉州、宁波、广州三大口岸。[4]至清乾隆，广州一口独大，垄断海上贸易，十三行因此富甲天下。

陆路中断，海丝兴起：老拉细读蒙古史，发现两条丝路交替繁荣！请看大唐国都，先由长安迁洛阳，北宋又退至汴梁（开封），南宋干脆逃去临安（杭州）。这一自西北向东南的迁都路线，见证丝路的沧海桑田。再看成吉思汗征服欧亚，蒙古人广开驿道，四通八达，但欧亚客商不堪杀戮与欺凌，纷纷放弃陆路，转向中东、波斯湾，以期连接中国的沿海大港。

15世纪末，欧洲人开启航海时代。此后中国大难临头，海上危机接踵而来。老费惊呼：此乃中国国防战略的千年翻转！中国人一贯向西防卫，不料东西颠倒、陆海错位、前门变了后门！老拉充耳不闻，死死盯住新疆。在他心目中，新疆绝非后门，它是中国向西开启的前门！过去2千年如此，今后亦然。

（作者鸣谢：此文拖延4年，是因资料不足。2015年秋，我应邀回哈佛，利用瓦德纳图书馆、燕京图书馆馆藏，补足了拉费二人相关材料，总算改定此文。为此感谢哈佛大学傅高义教授、哈佛燕京裴宜理院长、李若虹博士。）